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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笔悬空,杀意凝于笔尖。 沈流苏的指尖终究没有落下,而是将那份写满朝臣名字的考课名单,与刚刚连上线索的沈家旧案卷宗,并排放在了案头。 两份文书,一为将来,一为过往;一为公义,一为私仇。 此刻,在烛火下,它们的影子竟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没有立刻掀起风暴,而是以“香理考课”为名,向太医署下达了一纸公文,要求调阅近二十年来,所有宫廷香料的入库、检验及使用记录,以“整理归档,编撰《大晏宫香谱》”为由。 理由冠冕堂皇,无人能够拒绝。 太医署那积满灰尘的档案房,数十年来第一次被外人踏足。 沈流苏最信任的亲信女官青雀,带着两名新晋香吏,以誊抄之名,行摸底之实。 她们在浩如烟海的牛皮卷宗里,日夜翻找。 三日后,第一份密报送到了沈流苏手中。 正如她所料,蛛丝马迹被一一串联。 近二十年间,每逢有皇嗣体弱、或后妃意外流产之前,必有一批来自特定渠道、名为“安胎香”或“养神香”的贡品入宫。 这些香料的检验记录完美无瑕,而所有经手查验的太医、副使,无一例外,都在事后数年内,或高升外放,或“因病暴卒”,从宫中权力核心彻底消失。 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在二十年的时间长河里,早已将所有痕迹吞噬干净。 沈流苏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地命青雀继续伪装成新晋香吏,在太医署的档案房内,将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记录,一字不差地誊抄副本。 敌人以为埋得最深的秘密,往往就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而此时,京郊之外,另一片土地下,也正有秘密破土而出。 西郊的香集坊工地,冯承恩正亲自监工。 为确保日后香料晾晒场的干燥,他要求排水系统必须深挖三尺。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一名民夫的铁锹猛地磕在一块坚硬之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铛”响。 泥土被刨开,露出的是一段早已断裂的青石残片。 民夫本想将其扔掉,却被眼尖的冯承恩拦下。 他蹲下身,拂去石上的泥土,只见那粗糙的石面上,竟刻着几道繁复而古朴的符文。 冯承恩的心猛地一跳。 这纹路,他曾在沈流苏交给他的一本残破古籍上见过! 他立刻遣散众人,亲自将那石片拓印下来,连夜送往香衡院。 密室之内,沈流苏展开冯承恩送来的拓印图,又从一个上了三道锁的箱匣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以鲨鱼皮为封面的秘本——沈家祖传的《香狱篇》。 她翻到扉页,将拓印图与书页上一个残缺的图腾一对。 完美吻合! 这是沈家初代香主,为警示后人所立下的“誓约碑”,立于沈家祖宅地基之下,本该与世长存。 石碑上应刻有八字祖训,而这块残角上,清晰地保留着四个字: 香不欺世。 沈流苏的指尖轻轻抚过拓片上那深刻的裂痕,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先祖立碑时的铮铮风骨,与石碑被强行砸断时的悲鸣。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原来,你们连石头都想埋进地底。” 与此同时,紫禁城,养心殿。 萧玦刚刚接到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密报。 北境守将私贩军中战马,数量高达三百匹,而买主,正是前几日刚被查抄的江南富商——陆半城! 私贩军马,通敌叛国,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死罪。萧玦 他想起了沈流苏。 她查“冥骨粉”,查陆氏香号,查得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像在引蛇出洞。 此刻他若雷霆一击,固然能拿下陆半城,却也等于斩断了沈流苏好不容易牵出的线。 沉吟片刻,萧玦冷笑一声,将那份密报投入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重新铺开一张空白圣旨,笔走龙蛇。 “着刑部即刻立案,彻查江南陆氏走私香料、偷逃巨额税款一案。” 罪名不大,甚至有些小题大做。 但走私香料,必然牵扯到沿途所有关隘、码头、地方官吏。 他亲自拟定了负责此案的官员名单,赫然都是前几日在朝堂上,叫嚷着反对香衡院扩权、认为沈流苏“以香乱政”的老臣。 “让他们自己去挖,”萧玦放下笔,对身边的内侍总管王德淡淡道,“亲手挖出这个藏在丝绸锦缎下面的大窟窿。” 风雨欲来,各方落子。然而,敌人反扑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 深夜,青雀神色慌张地冲进香衡院:“香主!不好了!太医署档案房……走水了!” 沈流苏霍然起身,带人赶到时,火已被扑灭,但现场一片狼藉。 几名太医正痛心疾首地指着几堆烧成焦炭的残骸,哭诉着“典籍被毁,罪该万死”。 沈流苏一言不发,绕过众人,径直走到档案房中央。 她没有去翻检那些灰烬,只是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桐油墨锭和柏木书架混合的焦味。 但在这复杂的味道里,她的鼻子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差异——一股属于“松烟墨”和“贡宣纸”的特殊气味。 那是二十年前,专供宫廷记录要事的纸墨,与普通档案所用截然不同。 她猛地睁开眼,指着西北角一处看似被火势波及最轻的角落:“被毁的,是那里的三十二册登记簿。” 众人大惊,一名老太医连忙道:“香主明鉴,那角落离起火点最远,怎会……” 沈流苏懒得解释,径直走过去,命人小心翼翼地收集起那里的灰烬。 回到香衡院,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灰烬浸入一种特制的幽蓝色药水中,再用细密的滤纸缓缓过滤。 奇迹发生了。 在药水的作用下,一张张湿润的滤纸上,竟如同鬼影般,缓缓显现出部分未被彻底燃尽的文字! 笔迹虽已模糊,但字形依然可辨。 青雀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张香料入库单! ——【紫麝合欢香,壹盒,腊月初七入库,交贤妃宫中掌事姑姑李氏签收。】 日期,正是十年前,沈家满门被指“以香毒害皇嗣”,押入天牢的那一天! 而贤妃,正是当今太子萧洵的生母,在太子幼年时便离奇暴卒。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沈流苏。 如果这批香真的有毒,那么当年那场惊天大案,其真正目的,恐怕并非只是为了陷害沈家,而是从一开始,就剑指储君! 她立刻派人暗中查访当年贤妃宫中的旧人。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她遍体生寒。 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在贤妃死后的一年内,几乎尽数因各种“意外”离奇死亡。 唯一的活口,是一名当年负责洒扫的聋哑嬷嬷,如今被安置在城南的慈济堂,苟延残喘。 夜色如墨,沈流苏换上一身粗布衣裙,独自来到慈济堂。 她避开所有耳目,找到了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嬷嬷。 她没有问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瓷瓶,打开瓶塞,一股奇异的香雾袅袅升起,钻入老嬷嬷的鼻息。 这是沈家秘传的“醒神香”,能于短时间内,刺激衰败的神经,唤醒最深处的记忆。 老嬷嬷浑浊的双眼陡然清明了一瞬,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沙哑破碎、几乎不成句的声音:“……香炉底……夹层……灯……灯灭前……三更……” 话音未落,她便头一歪,再度陷入沉沉的昏睡。 线索虽短,却已足够。 沈流苏悄然离去,返程途中,敏锐的听觉却捕捉到身后传来一丝极不寻常的脚步声,轻微,却富有节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才会有的步法。 她心中一凛,并未回头,只是在经过一个昏暗的巷口时,状似无意地一甩衣袖,一把无色无味的粉末悄然洒落在地。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冯承恩在香衡院后墙外的石板路上,拾到了一只遗落的绣花鞋。 他将鞋子送至沈流苏面前,沉声道:“鞋底沾的,是北地特有的红黏土。京中,只有一处地方有——城外北营禁军的操练场。” 有人在跟踪她,而且,来自宫外的军方势力。 沈流苏看着那只做工精良、却沾染了尘土和她“迷踪粉”痕迹的绣鞋,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冰冷与专注。 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皇城之上,象征着皇家威仪的旗帜正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香衡院的院墙之外,京城已经苏醒,一片繁华喧闹。 她想,这京城,实在是太亮了,亮得让许多藏在暗处的东西,无处遁形。 可有些人,偏偏喜欢黑暗。 那么,就让他们在最亮的地方,现出原形。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的一份公文上,那是她亲手拟定的,关于下个月在京城举办首届“香衡节”庆典的章程。 届时,万民同乐,百官齐贺。 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冷的笑意。 她轻轻吹熄了桌上的烛火,任由晨光洒满整个房间,低声自语: “好啊,我倒要看看,谁怕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