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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陶方郡崭新的街道上。崔佑一夜未得安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神情却愈发肃穆。他拒绝了孙芸安排的仪仗，只带着几名贴身随从和书吏，要求步行前往藏书阁与蒙学堂。他要看的，是未经粉饰的“真实”。 孙芸从善如流，仅带着王伯和两名侍卫陪同。 越是走近那片被规划为“文教区”的地带，崔佑的心就越发下沉。道路干净得不像话，连片落叶都难寻；往来行人见到他们这一行，虽也避让，眼神中的好奇多于畏惧，甚至有几个半大孩子远远跟着，指指点点，毫无对上官应有的敬畏。 藏书阁很快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座尚未完全竣工、但主体已然投入使用的砖木结构建筑，样式简洁，却透着一种敞亮与开放。门口悬挂的“陶方藏书阁”牌匾，字迹端正，是孙芸亲笔，隐隐竟有几分风骨，让崔佑略感意外。 踏入阁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宽敞厅堂和顶天立地的书架，再次让崔佑瞳孔微缩。书架上已有一部分被填满，书册整齐，以他敏锐的目光，一眼便看出那些书册的用纸，正是昨日所见的上等新纸。 然而，真正冲击他心神的是厅内的景象。 数十人散布在厅内，或站或坐，安静阅读。其中有穿着胥吏服饰的年轻人，有手上带着老茧、面色黝黑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粗布短褐、裤脚沾着泥点的农户！他们捧着书册，神情专注，仿佛手中的不是圣贤经典，而是赖以生存的珍宝。 “这……此地竟真容贩夫走卒登堂入室，玷污圣贤文章！”崔佑身边的随行属官忍不住低呼，声音带着愤慨。 崔佑没有出声，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一个角落。那里，一个老农正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陶方郡农事纪要》，粗糙的手指在图文并茂的页面上缓缓移动，口中还无声地念念有词。旁边，一个年轻的工匠则在翻阅《土木营造基础》，时而蹙眉，时而恍然。 这时，负责管理藏书阁的玩家“历史发烧友”和几位老童生迎了上来见礼。不卑不亢，礼仪周全。 孙芸适时开口，声音平静：“崔大人，如您所见。此地藏书，除部分经史子集，多为农工医算等实用之学。凡我郡民，遵规守纪，皆可借阅抄录。下官以为，知识不应束之高阁，而应藏文于民，开启民智，方能真正利国利民。” “开启民智”崔佑终于忍不住，声音冷冽，“郡主可知，民智过开，则难驭！圣人设教化，明尊卑，定秩序，方有天下大同！如今让匠户农户与士子同室读书，尊卑何在秩序何存长此以往，必生祸乱！”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藏书阁内显得格外突兀，引得一些正在阅读的人抬起头，茫然地望过来。 那看农书的老农似乎听懂了部分，他放下书，站起身，对着崔佑方向憨厚地拱了拱手，声音不大却清晰：“这位老大人，小老儿不懂大道理。就晓得这书里写的法子管用！县主和仙师们肯把学问教给我们，让我们地里多打粮食，家里少生病，这是天大的恩德！我们感激县主都来不及，咋会生祸乱哩” 老农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崔佑那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理论上。他脸色铁青，指着老农，气得胡子直抖：“你……你……” “崔大人，”孙芸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圣人亦云‘有教无类’。若因身份而断绝其求学之路，与掩耳盗铃何异再者，百姓习得技艺，增产粮食，制造器物，精通医理，郡县方能富足强盛，此非社稷之福吗难道非要百姓愚昧困苦，方显士族高贵，方合圣人之道” “强词夺理！”崔佑拂袖，不愿再与这“冥顽不灵”的郡主争辩，“去蒙学堂！” 他倒要看看，这陶方郡，是如何“蒙昧”孩童的！ 蒙学堂与藏书阁相邻，原是几间旧仓房改造，此刻正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然而，传入崔佑耳中的，却并非《三字经》、《千字文》的稚嫩童音。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烧开水，喝开水，不生病……” “勤洗手，病菌走……” 这是……什么！算学口诀卫生歌谣！ 崔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几步走到窗边，透过敞开的窗户向内望去。 只见室内光线明亮，数十名年龄不等的孩童端坐在木桌前，跟着前方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朗读。墙壁上挂着色彩鲜艳的图画，画着数字、算盘、洗手步骤、各种农作物…… “荒唐！简直荒唐！”崔佑浑身发抖，“蒙学之初，当教之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尔等却教这些……这些俚俗之物！数术小道，卫生琐事，安能与圣贤之道相提并论！此非教化，此乃……此乃愚民之术！” 他的怒吼声惊动了学堂内的师生。孩童们停下朗读，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窗外这位须发皆张、怒气冲冲的老爷爷。 那女先生虽有些紧张，但还是壮着胆子走到窗边，行礼道：“这位老先生，县主有令，孩童开蒙，先识数，明理，知卫生，强体魄。算学可启智，卫生可保身，皆是立身之本。待其年岁稍长，根基扎实，再学圣贤文章不迟。” “立身之本”崔佑气得几乎要仰天大笑，“尔等可知，舍本逐末，国之将倾！若天下稚子皆学此道，何人还读圣贤书何人还知忠君事父！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就在这时，下课钟声（铁片声）响起。孩童们如同小鸟般涌出教室，在院子里追逐嬉戏。他们穿着干净，脸蛋红润，眼神灵动，充满活力。一个约莫六七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过崔佑身边时，被他那吓人的脸色惊到，下意识地背起了刚学的东西壮胆：“……肺与大肠相表里，鼻为肺之窍……呃，老爷爷，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要……要喝开水！” 小男孩背完医理口诀，又结合实际情况给出了“建议”，然后一溜烟跑了。 崔佑僵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他一生致力于圣贤之学，何曾受过如此“羞辱”被一个黄口小儿用“俚俗”之学“诊断” 孙芸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叹，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她上前一步，正欲开口缓和气氛。 突然，异变陡生！ 只听得藏书阁方向传来“轰隆”一声闷响，伴随着一阵惊呼和木材断裂的刺耳声音！ “怎么回事！”王伯脸色大变。 孙芸眸光一凝：“过去看看！” 众人匆匆赶回藏书阁。只见阁内一角烟尘弥漫，一个巨大的书架似乎因为承重问题或是结构不稳，竟然坍塌了下来！书籍散落一地，万幸的是，当时那个区域恰好无人，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倒塌的书架堵住了一部分通道，现场一片狼藉。 “哎呀！这……这如何是好！”管理藏书阁的老童生吓得面如土色。 崔佑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看吧！奇技淫巧，终究是根基不稳！连个书架都造不好，谈何教化谈何利国利民此乃天意示警！ 然而，他这念头刚起，令他更加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玩家“鲁班再世”陈启明和几个灰衣玩家（土木工程组的），如同早就准备好一般，迅速从角落冲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杠杆、滑轮、绳索），嘴里喊着旁人听不懂的号子： “快！用杠杆原理，撬开主梁！” “那边！固定滑轮组上！省力！” “注意受力点！别二次坍塌！” “代码狗！估算一下承重分布！”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利用简单的物理原理和工具，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那沉重的倒塌书架分解、抬离，清理出了通道！整个过程高效得令人咋舌，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崔佑和他带来的随从看得目瞪口呆。这……这又是什么邪门功夫！ “崔大人受惊了。”孙芸走到崔佑身边，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新造之物，偶有疏漏。幸得匠人机敏，未酿成大祸。可见，这实用之学，关键时刻，亦能解危难于顷刻。” 她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崔佑心中的某种坚持。 他看着那些忙碌的、穿着灰衣的“异士”，看着他们用闻所未闻的方法轻易解决了难题；他看着散落一地的、记录着“奇技淫巧”的书册；他看着窗外那些因为受到惊吓但很快又被安抚、继续活泼玩耍的孩童…… 藏书阁的“惊魂”一刻，没有成为他预想中批判孙芸的利器，反而成了展示陶方郡另一种“力量”的舞台。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茫然，席卷了这位太子少傅。 他踉跄一步，被随从扶住。 “老夫……有些不适。”他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他需要时间，需要独自一人，好好消化这接连不断的、远超他理解能力的冲击。 孙芸看着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的背影，没有再多言，只是示意王伯妥善安排崔大人回驿馆休息。 玩家论坛里，此刻却是一片欢腾： 《卧槽！书架塌了！还好我们反应快！》 《鲁班大佬牛逼！杠杆滑轮玩出花了！》 《看到那老头的表情了吗估计cpu都快干烧了！》 《这波危机公关，满分！管理员npc稳！》 崔佑回到驿馆，紧闭房门，对着窗外陶方郡的天空，久久无言。 他毕生信奉的“正道”，在铁一般的事实和那种高效到可怕的“能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教化之争，他似乎……一败涂地。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他手中那卷准备弹劾孙芸“败坏教化、任用妖人”的奏疏，此刻重若千钧，竟不知该如何下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