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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脉(十五) 三伯父的高烧,像一场无声的火灾,灼烧着他干涸的躯体,也炙烤着李家庄每一个人的心。他昏昏沉沉,时而清醒片刻,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椽子,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林子”、“祠堂”、“根”;时而又陷入深度昏睡,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建军守在床边,几天几夜没合眼,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父亲撕碎的不仅仅是那份决议书,更像是撕碎了他一直以来构建的、关于“发展”与“成功”的图景。他看着父亲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紧握的、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手,那些被忙碌和野心暂时遮蔽的记忆,汹涌地回溯。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是如何手把手教他辨认每一种杂草,告诉他哪棵果树是太爷爷种下的;想起洪水夜里,父亲扑向缺口时那决绝的背影;想起父亲抚摸老槐树树皮时,那如同与老友交谈般的温柔神情。 “爸……我错了……”建军握着父亲枯瘦的手,声音沙哑,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在布满老茧的手背上。 合作社在祠堂召开的全体会议,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重。没有了往日的争论,只有一片压抑的寂静。建军没有站在前面,他就坐在众人中间,声音低沉而疲惫: “咱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快得把魂儿都落下了”他抬起头,环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咱们搞‘根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连同这村子,一起打包卖个好价钱吗” 他走到祠堂中央,指着那些肃穆的牌位:“没有这些先人,没有他们开垦的土地,没有他们留下的规矩和念想,哪有咱们今天的李家庄哪有咱们在这儿讨论怎么发展” 张强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愧疚:“建军哥,三伯……是我们糊涂了。光看着外面的花花世界,忘了自己的根本了。” 王老憨拄着拐杖,用力顿了顿地:“祠堂,是咱们李家的胆!胆要是破了,人还能有魂吗林子,是咱们李家庄的衣裳!衣裳要是扒了,还能叫个人吗” 一种深刻的反思,如同深秋的凉雨,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快速发展带来的浮躁,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和集体的反省冲刷而去。 会议做出了几项决定:祠堂维持原貌,并进行更专业的维护,作为村史教育和精神传承的核心场所;后山生态保护区明确界限,严禁任何商业开发;成立由老中青三代共同组成的“文化伦理委员会”,任何重大决策,尤其是涉及村庄历史风貌和生态保护的,必须经由委员会审核通过。 决议形成文字,被郑重地贴在了“归园堂”最显眼的位置。 也许是集体的心愿产生了力量,也许是三伯父顽强的生命力不愿就此放弃。几天后,他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虽然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长时间卧床静养,但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当他从建军口中听到合作社的新决定时,他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望着窗外,浑浊的眼睛里,慢慢积蓄起一点湿润的光亮。他伸出颤抖的手,建军连忙握住。 “林子……挺好”他气息微弱地问。 “挺好,爸,一棵都没少。” “祠堂……” “原样不动,还要修得更好。” 三伯父点了点头,嘴角极其缓慢地,牵扯出一个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尘埃落定的释然,是信念得以保全的欣慰。 深秋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暖暖地照在床榻上。三伯父的精神一天天好起来,虽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奔走于田间地头,但他找到了新的“岗位”。 天气晴好的午后,他会让人扶着,坐到“归园堂”院子里的那把老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孩子们放学回来,会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古槐树的故事,讲二十四节气与农事的关系,辨认他收集来的各种种子和叶片。年轻的设计师在设计新的产品包装或体验项目时,会拿着草图来征求他的意见,听他讲述某个图案背后的古老寓意。 他不再是那个冲锋陷阵的猛将,而是成了村庄的“活字典”和“定盘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所有人来时的路,和不能丢弃的魂。 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覆盖了村庄,也愈合了土地的伤痕。李家庄的发展并未停滞,只是脚步变得更加稳健、更加从容。他们依然接待游客,依然发展产业,但所有的规划都围绕着“保护”与“传承”展开,不再盲目追求规模和速度。 除夕夜,三伯父被裹得严严实实,坐在轮椅上,被推到了“归园堂”前的篝火旁。火光映红了他清瘦但安详的脸庞。他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精神矍铄的老人,嬉笑玩耍的孩子,还有几位已然成为“荣誉村民”的常驻客人。 建军将一杯温好的山楂酒递到他手中。三伯父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没有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花静静地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燃烧的火焰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他抬头望向夜空,雪与火的光影在他眼中交织。这根脉,在经历了几乎断裂的危机后,终于在疼痛与反思中,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一次蜕变——它不再仅仅是固守,而是在守护灵魂的前提下,学会了如何与时代共生,如何将精神的火炬,平稳地交到下一辈手中,并照亮他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