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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婚（三十） 孙磊公寓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像是切断了外面整个世界的喧嚣，又像是将某种无形的东西牢牢锁在了屋内。 灯没开。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污染渗进来，在客厅地板上投下模糊昏暗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孙母带来的水果甜香，和一丝未散的、紧绷的压抑。 孙磊背靠着门板，重重喘出一口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脱力般滑坐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门。手机从他汗湿的手里滑落，屏幕朝下，砸在地毯上，闷闷一声响。 林薇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动。风衣还穿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的肩线。泼酒、拍照、那句冰冷的“等他下次再来”……所有强撑的镇定，在隔绝了外人视线的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抽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冷。 她慢慢脱下风衣，搭在沙发背上。动作有些迟缓。 黑暗中，孙磊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未散的惊悸：“你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林薇没回头，也没说话。她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冷水。冰凉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点翻涌的反胃感。 “他妈的……”孙磊低骂了一句，拳头无意识地捶了一下地面，“那混蛋……他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看着……”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掺杂着后怕和一种无处发泄的暴怒，“我真想……真想当时就冲过去……” “冲过去然后呢”林薇放下水杯，声音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疲惫，“打他一顿把自己送进去” 孙磊噎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那种无力感再次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孙磊才又开口，声音低了很多，带着一种茫然的困惑：“可是……为什么就因为在app上没成至于吗他那种人……看起来什么都有……” 林薇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垫子里，才感觉到肌肉的酸软。 “也许就因为没成。”她看着窗外远处模糊的光点，声音没什么起伏，“有些人，接受不了失败。尤其是……自认为完美的失败。” 她想起沈胤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那份92%的契合度，那种精准到令人不适的体贴。他像是活在另一个维度的生物，一切都在计划中，一切都要符合最优解。而她，是那个脱离掌控的、不按剧本走的变量。 对于他那样的人，失控本身，或许就是最不能容忍的挑衅。 孙磊似乎没完全听懂，但他捕捉到了她语气里那点冰冷的嘲弄。他沉默了一会儿，摸索着找到地上的手机，屏幕光微弱地亮起，映亮他紧绷的下半张脸。 “报警……”他划拉着屏幕，像是在寻找最后的救命稻草，“我把照片和短信都发给刚才那个警官……就算看不清，也是证据……” 林薇没阻止他。看着他手指飞快地操作，看着那条发送成功的提示亮起又熄灭。 然后，世界重新归于黑暗和寂静。 希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微弱。 时间在沉默中一滴一滴流逝。疲惫和恐惧像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孙磊依旧靠门坐着，头埋进膝盖里。林薇蜷在沙发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感官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听着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听着窗外极远处车辆的模糊噪音，听着彼此压抑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林薇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刺眼的来电或短信提示，而是微信视频通话邀请的、相对柔和的光晕。 邀请人—— 沈胤。 那个早已被她删除拉黑的名字，此刻像幽灵一样，跳回了屏幕顶端。用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微信号。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呼吸骤停。她猛地坐直身体，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邀请图标。 几乎同时，靠门坐着的孙磊也感觉到了光，抬起头。看到屏幕的瞬间，他像被电击一样弹起来，踉跄着扑到沙发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名字，瞳孔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收缩。 “他……他怎么……”孙磊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调。 视频邀请执着地闪烁着。无声，却比任何铃声都更令人心悸。 接还是不接 孙磊猛地看向林薇，眼神里是全然的恐慌和询问。 林薇看着屏幕，脸上血色褪尽，嘴唇抿得发白。几秒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在孙磊几乎要出声阻止的前一刻，她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画面跳动了一下，连接成功。 没有想象中的狰狞面孔或黑暗背景。 画面甚至很明亮。 是在一个看起来整洁、甚至称得上品味不错的书房里。背景是顶天立地的原木色书架，塞满了书和文件夹。沈胤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后，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微湿，像是刚洗过澡。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他看着镜头，目光透过屏幕，精准地落在林薇脸上。 没有愤怒，没有威胁，没有戏谑。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厌倦。 “林老师。”他先开了口，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有些微的电子失真，却异常清晰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抱歉，用这种方式打扰。” 孙磊在一旁呼吸急促，拳头攥得死紧，像是随时要砸穿屏幕。 林薇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沈胤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他微微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 “我一直觉得，”他再次开口，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们应该是同一类人。理性，高效，追求最优解。匹配度92%，不是随便得来的数字。”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放空了一瞬。 “但我好像错了。”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冰冷，“你比我想象的……更不可预测。也更……麻烦。” 他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在林薇脸上，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般的打量。 “泼酒，拍照，报警……还有你身边那位，情绪不太稳定的男朋友。”他语气平淡地列举着，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这些，都偏离了我的初始模型。” 孙磊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林薇依旧沉默，只有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绷紧。 “我讨厌麻烦。”沈胤继续说，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也讨厌失控。更讨厌……无意义的消耗。” 他微微前倾，身体靠近镜头，那张英俊却毫无温度的脸在屏幕上放大。 “所以，游戏到此为止。” 他宣布。语气干脆，利落，像是在结束一个失败的实验项目。 “所有关于你的信息，已经删除。痕迹，也清理干净了。你不会再收到任何打扰。”他看着她，眼神里最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遗憾的东西，“很可惜。我们本来可以……更有效率。”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林薇的任何反应。 视频通话被他那头单方面切断了。 屏幕猛地暗下去，跳回微信聊天界面。那个陌生的微信号，和刚才那通短暂得诡异的视频通话，像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一片死寂。 和死寂中，孙磊粗重得可怕的喘息声。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操他妈的！他什么意思！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以为他是谁！”他暴怒地低吼，额角青筋暴起，“游戏！他管这叫游戏！我——” 他的怒吼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林薇依旧保持着接听视频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眼泪无声地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滚落。 不是嚎啕大哭，没有抽噎。只是安静地、汹涌地往下掉，一颗接一颗，砸在她紧紧交握、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滚烫的。 孙磊所有的愤怒和咆哮，瞬间被这无声的泪浇灭了。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张着嘴，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林薇……你……你别哭啊……”他慌乱地蹲下身，想碰碰她，又不敢，“那混蛋……他不敢再来了！他说的！他……” 林薇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粗暴。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眼睛还红着，水光未退，但里面的脆弱已经被一种极度疲惫过后的、冰冷的空茫取代。 “他输了。”她说，声音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孙愣住：“……什么” “他先受不了了。”林薇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像是透过它看着那个已经抽身离去的人，“他厌倦了这种失控的、不高效的纠缠。所以，他选择了对他而言最‘优化’的方案——终止。” 她顿了顿，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一个扭曲的、哭不出来的笑。 “他认输了。” 孙磊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点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看着她眼睛里那片荒芜的空洞。他突然明白了。 那通视频，那些冷静到残忍的话，并不是胜利的宣告。 而是那个活在完美壳子里的男人，在发现自己无法掌控一切后，所能做出的、最体面的撤退。 他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而林薇的眼泪，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委屈。 是因为愤怒。是因为终于将这噩梦般的纠缠彻底斩断后，那瞬间席卷而来的、巨大的疲惫和……虚无。 孙磊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覆盖住她依旧冰凉的手背。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汗湿，还有些微微发抖。 林薇没有挣脱。 两人就那么坐在昏暗的客厅里，谁也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上演着无数的悲欢离合。 但属于他们的这一场荒诞惊悚的“征婚”闹剧，似乎终于，以一种谁也没能预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只有地板上那滩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酒渍，还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