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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月光（二） 窗外的雨声密集地敲打着窗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敲在陈建国的心上。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形成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惨白的灯光下，女儿陈婷的脸像一张被泪水浸透的纸，苍白，脆弱，那双曾经只会索取和抱怨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恐惧，是后怕，更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刚刚被强行撕开所有伪装后的清醒。 她固执地望着他，嘴唇颤抖，重复着那个问题，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能砸碎骨头： “爸……你那三千块钱……是怎么来的……” 陈建国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他该怎么回答说那是他吊在几十米高空，被寒风吹得骨头缝都疼，用刺鼻的油漆一天天熏出来的说那是她妈妈凌晨四点顶着寒风，一扫帚一扫帚扫大街，冻得手指关节肿成萝卜换来的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只是一声模糊的、被碾碎了的气音。 他的沉默，他瞬间泛红的眼圈，他僵直的身体，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陈婷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父亲。看清他工装上洗不掉的油漆斑点，看清他脸上被风雨和岁月刻出的深壑，看清他鬓角那一片在刺眼灯光下无处遁形的灰白。她攥着他衣服的手，猛地松开了，像是被烫到一样。她低下头，目光惶然地落在自己那双手上——这双手，不久前还在为买不起最新色号的口红而愤愤不平。 病房里，王萌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像一根针，刺破了走廊里凝重的空气。 陈婷浑身一抖，像是被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忽然转过身，声音嘶哑地对那几个围在床边的室友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她……我爸爸来了……” 室友们红着眼圈，看了看陈建国，又看了看蜷缩起来的王萌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陈建国看着女儿，她单薄的肩膀挺直了些，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强撑着的镇定，走到病房门口的水壶边，倒了杯热水，又走回王萌萌床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萌萌……喝点水……”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努力放得轻柔。 王萌萌没有反应，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个猝然离去的父亲一起飘走了。 陈婷没有再说话，只是把那杯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默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王萌萌冰凉的手。 陈建国站在原地，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冰冷刺骨，但他却感觉不到。他看着女儿的背影，那个曾经只会向他伸出索求的手的背影，此刻正用一种生涩却坚定的姿态，试图去温暖和支撑另一个破碎的灵魂。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走廊的地上。雨水从他花白的头发上滴落，混着眼角渗出的、滚烫的东西，一起砸在反着白光的地砖上。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偶尔破碎的啜泣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王萌萌的母亲赶到了。那是一个看起来比李桂兰还要苍老憔悴的女人，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进病房，几乎是扑到床前，压抑的、绝望的哭声瞬间淹没了小小的空间。 陈婷站起来，无措地退到一边，看着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女，眼泪又一次决堤。 陈建国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走过去。他对着那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苍白得可笑。他只是哑声说：“……大姐，节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说……” 女人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陈婷，只是拼命摇头，哭得说不出话。 陈建国知道，他们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他轻轻拉了一下陈婷的胳膊：“婷婷……我们先回去，让她们……静静。” 陈婷机械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父亲走出病房。 雨已经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愁丝。父女俩沉默地走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回荡，格外清晰。来到医院门口，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雨丝的湿润扑面而来，陈建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他推出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座椅上积了一洼雨水。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跨坐上去，声音沙哑：“上来吧。” 陈婷看着父亲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宽厚却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积水的座位，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以前那样抱怨或者不情愿，只是默默地侧身坐了上去。手，迟疑地、轻轻地拽住了父亲湿冷的工装衣角。 电动车启动，发出乏力的嗡鸣，驶入被雨水洗刷过的冰冷街道。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迷离的光影，夜风吹过，带着透骨的凉意。 陈婷坐在后面，沉默着。父亲的背影像一堵沉默的山，为她挡住了部分寒风，却也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堵“山”的单薄和沉重。 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清晰地钻入陈建国的耳朵： “爸……以后……生活费不用给我那么多了。” 陈建国握着车把的手猛地一紧，电动车头晃了一下。他没回头，只是喉咙哽得厉害。 “……我找了份家教，”陈婷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刚刚经历巨大冲击后的疲惫，却又有一丝微弱却坚定的东西在里面，“给初中生补作文……一周两次……钱不多，但……够我零用了。”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 “……王萌萌她爸，”陈婷的声音带上了哽咽，“才四十六……” 陈建国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他四十八了。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妈……她去扫街了……凌晨的班……”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到拽着他衣角的那只手，骤然收紧了。指甲隔着一层湿布，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身后，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吸鼻子的声音。再没有别的话。 电动车沉默地穿过昏暗的街巷，车头那盏昏黄的灯，在雨夜里艰难地劈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明。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在父女俩的身上、脸上，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沉重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也碾过生活粗粝的真相，缓缓驶向那个同样清贫、却在此刻成为唯一避风港的家。 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冰冷，又遥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