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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脉（五） 新栽的山楂树苗在春风里颤巍巍地吐露嫩芽，像初生婴儿试探着伸展手脚。三伯父几乎每天都要上山看看，用手丈量着树苗长高了多少，眼神里的期盼，如同守候着自己迟来的孙辈。 然而，现实的难题并未因希望的出现而退却。开垦荒山耗尽了老人们大半的力气，也几乎掏空了合作社那点微薄的公共资金。接下来的肥料、引水、日常管护，样样都需要钱。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有外地老板看中了村东头那片河滩地，想租下来建化工厂，租金颇为可观。几户家里格外困难的老人动了心，连王老憨都私下找三伯父商量：“根生，那厂子虽说…但给的租金，够咱们买多少化肥啊也能把应急基金充实一下。” 三伯父没立刻反驳，他只是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锁成了川字。第二天，他让我骑摩托车带他去了邻镇一个村子，那里几年前也引进了个小化工厂。 我们没进厂，只是站在村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流经村边的小河水色浑浊，岸边的草都蔫黄着。三伯父蹲下身，抓起一把河边的土，在手里捻了捻，又默默放下。 回村的路上，他一言不发。直到看见李家庄那片绿油油的庄稼地和后山那抹新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钱是好东西，能解燃眉之急。但有些东西，卖了，就再也买不回来了。” 当晚，“归园堂”里的气氛格外凝重。三伯父没讲大道理，只是平静地描述了在邻镇的所见。 “咱们现在苦点，难点，但地是干净的，水是甜的，天是蓝的。”他环视着每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咱们守着的，不就是这个吗要是为了几个钱，把子孙后代的饭碗都砸了，咱们就成了李家庄的罪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变得悠远而坚定：“咱们这辈人，啥苦没吃过眼下这点难处，还能比当年开荒治水难地，绝不能租！” 那一刻，没有人再提出异议。王老憨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对！不租！咱就是勒紧裤腰带，也不能干这断子绝孙的买卖！” 化工厂的风波过去了，但资金的困局依然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转机，在一个平凡的午后悄然降临。 周末，我带着几个从城里回来探亲的同学到村里玩，顺便去了三伯父的果园。同学们对这片纯天然、不打农药的果园赞不绝口，尤其对那口感扎实、酸甜可口的苹果青睐有加，当场买走了好几箱，还拍了许多照片发到朋友圈。 谁也没想到，这几条朋友圈竟引起了连锁反应。先是有人询问能否邮寄，接着，一个做高端社区生意的朋友主动联系我，提出想建立长期合作，将李家庄的苹果、土鸡蛋、甚至老人们腌的咸菜，作为“乡土记忆”系列产品，定点供应给城里那些追求品质生活的家庭。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三伯父时，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对啊！咱们的东西好，就是因为咱们按老法子，用心！城里人稀罕的不就是这个‘土’味吗” 希望的灯火，再次被点燃，而且比以往更加明亮。 合作社迅速行动起来。在老人们的指导下，我们这些稍微懂点网络的年轻人，帮着给苹果、鸡蛋、新下来的玉米包装，贴上统一印制的“李家庄根脉”标签。三伯父负责严格把关质量，每一个苹果都要经过他的手，稍有瑕疵的绝不装箱。 “牌子立起来难，倒下去可容易，”他神情严肃地对负责打包的王老憨说，“咱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第一批货发出去后，反响出乎意料的好。订单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规模还不大，却像一股活水，注入了合作社干涸的资金池。更重要的是，它给老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们发现自己守着的老法子、种的“土”东西，在城里竟然成了宝贝，那种被认可、被需要的价值感，比赚到的钱更让他们容光焕发。 为了应对增长的需求，合作社甚至“招聘”了两位稍微年轻些（也刚过六十）的成员，专门负责产品的初步分拣和包装，象征性地给予一些报酬。一度沉寂的村庄，因为这条小小的、通往城市的销售渠道，重新焕发出忙碌的生机。 深秋的夜晚，“归园堂”里灯火通明。算完又一笔收入后，三伯父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排下一步的生产，而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厚厚的、封皮磨损的笔记本。 “我想好了，”他翻开本子，里面是他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字迹，画着简单的示意图，“等明年开春，咱们用赚来的钱，在后山那片山楂林旁边，搭几个像样的鸡窝，搞林下养鸡。鸡能捉虫，粪能肥地，这叫…生态循环！” 他有些生涩地吐出这个新学的词，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得意。 “咱们这‘根脉’牌子，不能光有果子，还得有蛋，有肉！往后啊，说不定还能把咱们这村子本身，也当成个产品……”他目光炯炯，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未来，“让那些城里人，也来咱们这儿，看看真正的庄稼，呼吸呼吸带着泥味的空气！” 老人们围坐在他身边，昏黄的灯光将他们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那影子仿佛不再是垂暮的轮廓，而是一群正在重新绘制蓝图的开拓者。根脉，在市场的风浪中，不仅没有断裂，反而寻找到新的土壤，扎得更深，也渴望伸向更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