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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尘握着扳手的手缓缓松开,指腹在冰冷的金属上蹭过,留下浅浅的温度。他慢慢站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停在书页上的蝶,生怕稍重一点,就会碰碎阿哲眼里那层摇摇欲坠的倔强。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指尖沾着的松木细末在灯光下簌簌落,像揉碎的星子。 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时,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卡片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是上个月收到的主编工资卡,塑料表面还留着他反复摩挲的痕迹。他捏着卡片递到阿哲面前,卡片在暖黄的光里泛着淡淡的银,像片被月光浸过的叶子:“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五千块,分你一半。” 声音里的真诚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先拿去交房租,再买点肉,你最近都瘦了。别让阿姨担心,也别……委屈了自己。”他知道阿哲要强,像株顶着烈日不肯弯腰的向日葵,从不轻易接受旁人的帮衬。可此刻,他想不出更妥帖的话,只能把这份笨拙的心意,捏在卡片里递过去——这不仅是工资,更是他对诗社、对阿哲的承诺:无论漏雨的墙有多斑驳,他都想把这“小窝”守下去。 阿哲的目光落在银行卡上,那点银光却像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猛地后退一步。手背撞在桌腿上,传来钝钝的疼,他却浑然不觉。手攥得发白,指节因用力而凸起,像老树枝上的瘤,每道纹路里都绷着不肯屈服的劲儿:“我不是要你钱!”声音有些沙哑,喉结用力滚了滚,像有颗石子堵在喉咙,“我要是图钱,当初就不会来这儿。” 沉默在地下室里漫开来,像涨潮的水,慢慢没过脚踝。只有窗外的风还在吹,卷着几片枯叶撞在通风口的铁网上,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翻着旧书。过了几秒,阿哲忽然蹲下去,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猫,伸手抓起地上的螺丝刀,转身就往书架上的螺丝拧去。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力道大得差点让螺丝刀打滑,金属与木头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像在撕扯着什么。锈迹斑斑的螺丝刀在他手里剧烈晃动,却被他死死攥着,指腹嵌进木柄的裂缝里,连红绳都被扯得变了形。“我就是……就是怕。”他的声音埋在臂弯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雨打湿的琴弦,“我怕哪天这诗社真的撑不下去,怕咱们辛辛苦苦搭的‘小窝’,最后还是会被现实拆成碎木板。” 额头抵着书架的木板,粗糙的木纹硌着皮肤,他却不肯抬起来。“我怕咱们这点对文字的念想,最后还是被柴米油盐磨成了灰;我更怕……更怕我坚持不下去,辜负了你,也辜负了当初对着田埂说‘要办诗社’的自己。”每一个字都带着泥土的重量,像是从心底深处连根拔起的,裹着少年人的迷茫与不安,还有些说不出口的恐慌。 手里的螺丝刀还在用力拧着,螺丝渐渐被拧紧,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可他心里的焦虑,却像受潮的棉絮,越攥越沉。他想起妈妈在电话里的叹息,像根浸了水的麻绳,缠得他喘不过气;想起邻居们不解的目光,说“好好的大学毕业生,非要窝在地下室里捣鼓‘闲字’”;想起自己空空的钱包,连买包烟都要犹豫半天——忽然觉得,当初背着行李来投奔一尘的决定,或许真的错了。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发抖的手上,将指节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书架的木板上,像幅被拉长的剪影。一尘看着阿哲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用力拧螺丝的模样——那股子狠劲,像在跟自己较劲,又像在跟这操蛋的日子较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像小时候被枣刺扎了手心,明明不重,却麻丝丝地泛着酸。 他慢慢蹲下来,膝盖在水泥地上磕出轻响,像块石头落进静水。伸出手,轻轻扶着书架的边缘,帮阿哲稳住晃动的木板,指尖的温度透过松木传过去,像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磨不掉的,阿哲。” 声音温柔得像秋日的晚风,卷着槐叶的清苦:“你忘了吗上次那个高中生小林,说他写的诗被奶奶贴在冰箱上,每天做饭的时候都要读一遍,说‘我家孙子写的字,比红烧肉还香’;张老师他们的诗集,已经攒了厚厚一沓了,每一页都写满了他们的故事——有退休教师写的校园往事,有环卫工写的凌晨四点的街,还有单亲妈妈写的给孩子的睡前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架上的旧书——那本被翻烂的《海子诗集》,书脊上缠着阿哲补的胶带;长桌上的诗稿,边缘被咖啡渍晕出浅黄的圈;还有墙角那面“荣誉墙”,贴满了读者的感谢纸条,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有的写着“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文字会发光”。 “这些都不是飘在空中的念想,是扎在地上的根。”他的声音里满是坚定,像在地里扎了根的树,“它们长在每个被文字打动的人心里,长在这地下室的每一道裂缝里,长在你我熬的每个夜里。就算日子再难,就算遇到再多挫折,只要这些根还在,咱们的诗社就不会散,咱们的念想就不会磨没。” 阿哲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螺丝刀还插在螺丝上,像枚定海神针。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寒风里的芦苇。地下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螺丝刀偶尔碰着木头的闷响,像两颗心在较劲——一颗被现实压得快要弯腰,一颗在努力撑着不肯塌;又像在互相取暖,用沉默传递着力量,告诉对方“别害怕,我还在”。 书架上的旧书轻轻晃动,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点头,又像在翻找某句能安慰人的诗。阿哲的手指慢慢松开,又紧紧攥住,反复几次后,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鼓起来,像攒了满肚子的风。 他抬起头,眼眶依旧泛红,像浸了晨露的樱桃,却多了几分清明的坚定。声音虽然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像在宣读什么重要的誓言:“明天我去兼职送外卖,早上和中午去跑单,晚上我还来诗社帮忙。” 他的目光落在一尘身上,带着少年人的执拗与真诚,像株重新抬起头的向日葵:“我不想放弃,不想让咱们的‘小窝’就这么没了。就算日子难,我也要试一试,看看这念想,能不能扛过现实的磨。” 通风口的风忽然变得温柔,卷着巷口烤红薯最后的甜香钻进来,混着旧书的墨香,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阿哲手里的螺丝刀,不知何时被他攥得稳稳的,红绳在灯光下泛着暖光,像真的“拴住了好运”。一尘看着他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忽然觉得,这地下室的灯,好像又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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