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银针与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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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夫背着那个磨得边角发白的旧药箱，踏着泥泞半冻的村路，走进了村子。 刚一踏入村口，一股莫名熟悉的不安便攫住了他。这感觉……竟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死寂的村庄，也是这样压抑在每个人眉宇间的惊惶与悲伤，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扫过紧闭的门户、空荡的巷弄，心头沉甸甸的。他没有询问任何一个碰见的、行色匆匆的村民，只是凭着记忆和直觉，加快了脚步，朝着向奶奶家的方向急急走去。有些答案，或许就在那受惊的孩子身上。 向奶奶正心神不宁地坐在灶前，一听到院门外熟悉的脚步声，立刻像弹簧一样站了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见到程大夫那清癯而沉稳、却带着一丝凝重气息的面容，她心头一热，眼圈就有些发红，像是看到了救星：“程大夫，您……您可算来了！” “向大姐，别急，孩子在哪儿”程大夫的声音依旧温和，却省去了寒暄，直接切入了核心。 向奶奶引着他往里屋走，压低声音，语速却不由得加快，将昨天王老汉暴毙、二柱来报信以及牧尘受惊吓后的种种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昨儿个到现在，水米没咋打牙，就那么缩在被子里，不吭声，也不让人碰，浑身抖得厉害……我瞧着，不像是寻常的吓着了，倒像是……魂儿被魇住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难以言喻的恐惧。 程大夫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神色愈发深邃。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后轻轻推开里屋那扇虚掩着的门。 屋内光线昏暗，炕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被子包，与昨日并无二致，依旧维持着一种抗拒一切的姿态。 程大夫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像向奶奶那样试图去安抚或呼唤。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炕边，目光沉静地观察了片刻，仿佛在感受着这方小天地的气息。 然后，他才缓步走近，在炕沿坐下，将药箱轻轻放在身侧。 “牧尘，”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被褥之中，“程爷爷来了。” 被子包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连那细微的颤抖都瞬间停止了，像是在全力戒备。 程大夫并不在意，他转向焦急的向奶奶，语气平稳地吩咐：“向大姐，帮个忙。你坐到炕上，从孩子身后连人带被揽住他，固定住，莫让他乱动。不必将被子全掀开，只需将他头顶百会穴所在之处，稍稍露出能容一针的空隙即可。再将他一只手，连同小臂，从被窝里轻轻挪出来，置于榻上，掌心向上。” 向奶奶立刻照做。她上炕，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卷”，手臂温柔却坚定地环住他。 然后，她按照程大夫的指示，轻轻将被子顶端拨开一个小口，露出牧尘黑软的头发和一小块头皮。 接着，她又费了些劲，才将牧尘一只紧紧蜷缩的手臂从被子的禁锢中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抽了出来，将那冰凉、微微颤抖的小手摊开，放在炕沿。 程大夫看准了牧尘头顶的百会穴，以及他露出的手腕内侧的内关穴。他取出银针，手法极快、极稳地下了针。 银针细如牛毛，刺入穴位时，能感觉到那被子下的身体猛地一颤，但被向奶奶稳稳地固定住了。 程大夫的手指轻柔地捻动着针尾，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开始在被针处弥漫开来，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要将那紧紧缠绕、冻结的恐惧一点点撬开、揉散。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程大夫全神贯注，时而捻针，时而轻弹针尾。向奶奶紧紧抱着孙儿，感受着那被子下身体从最初的僵硬抗拒，到微微放松，再到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哽咽和巨大委屈的抽泣，终于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连日来的死寂。 紧接着，那抽泣声渐渐连缀起来，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声。蒙着的被子被从里面顶开了一道缝隙，牧尘苍白的小脸露了出来，他依旧闭着眼，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眼角滚落，很快浸湿了枕头。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那样无声地、却又无比悲伤地流着泪，仿佛要将堵在胸口的所有恐惧、委屈和自责，都随着这泪水冲刷出来。 程大夫见状，缓缓地将银针取出，仔细收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向奶奶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了。 向奶奶早已泪流满面，她俯下身，将哭泣的孙子连同被子一起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重复着：“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了……我的尘娃，委屈了……” 程大夫默默地收拾好药箱，退到了外间。他知道，银针能疏通气血，撬开心锁的一道缝隙，但真正能让心锁打开的，是宣泄，是陪伴，是时间，以及……最终的真相。 里屋的哭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转为低弱的抽噎，最终归于平静。疲惫不堪的牧尘，终于在奶奶怀里沉沉睡去，呼吸虽然还不甚平稳，但眉宇间那死死拧着的结，似乎终于松开了一些。 程大夫站在院子里，望着村尾枯树的方向，目光深邃。 王老汉的死，牧尘的惊惧，这村子里弥漫的、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不安……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知道，要彻底治好这孩子的心病，恐怕不仅仅是几根银针就能办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