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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午后,观音庙的银杏叶刚抽出嫩黄的芽,像给枝桠别了串小铃铛。戒嗔师父坐在石阶上,看着两个小和尚蹲在墙根下画圈圈——明心和明性刚吵过架,一个撅着嘴往地上划“楚河汉界”,一个梗着脖子瞪眼睛,谁也不肯先说话。 墙外头突然传来“嗷”一嗓子,像被踩了尾巴的公驴,把檐角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起来。明心腾地站起来:“准是王屠户和张木匠又吵上了!” 三个和尚扒着庙门往外瞅。果不其然,村口的老槐树下,王屠户撸着油光锃亮的袖子,嗓门能掀翻半条街:“你家的刨子敢再往我家肉案子上蹭试试!”张木匠手里的墨斗线“啪”地甩在地上,脸涨得像紫茄子:“你往我木料上溅血星子的时候,咋不掂量掂量” 俩人越吵越凶,唾沫星子飞得比槐花瓣还密。王屠户往前凑一步,张木匠就往后退半步,脚底下的尘土被跺得漫天飞,可嗓门却越来越大,仿佛隔着条看不见的河,非得扯着嗓子喊才能让对岸听见。 “师父,”明性拽了拽戒嗔师父的袈裟,“他俩离得那么近,为啥非得喊啊悄悄话似的说说不行吗” 戒嗔师父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眼尾的皱纹笑成了菊花:“问得好。你们先说说,为啥人吵架时,嗓门总得往天上飙” 明心抢着说:“因为气糊涂了呗!脑子一热,啥都顾不上了,嗓门自然就大了!” “不对,”明性皱着眉,“我上次跟师兄抢扫帚,就是怕他听不清我的理,才使劲喊的。” 旁边烧火的老和尚智空也凑过来,手里还攥着烧火棍:“依我看呐,是吵架时心里头有火,那火得顺着嗓门喷出来,不然能憋出疖子!” 戒嗔师父没接话,转身往禅房走:“都跟我来。” 禅房窗台上摆着三个青瓷碗,碗里各泡着一把绿茶。师父指着第一碗:“你们瞧,这茶叶梗子都漂在水面上,东一个西一个,离得老远,这水喝着啥味” 明心端起来抿了一口,咂咂嘴:“淡得像白开水。” 第二碗里,茶叶半沉半浮,叶芽挨挨挤挤地凑在一块儿。明性喝了一口,眼睛亮了:“有点茶香了,润润的。” 第三碗最妙,茶叶全沉在碗底,舒展开的叶片叠着叶片,像堆着片小绿云。戒嗔师父推给智空:“你尝尝这个。” 智空咂摸半天,咂出满口香:“这才叫茶呢!醇厚得像老井水,咽下去喉咙里还留着甜。” “这就像人心。”戒嗔师父用茶筅搅了搅第一碗,“离得远了,连香味都传不过去;挨得近了,不用使劲,那好滋味自个儿就钻到心里去了。”他放下茶筅,“方才王屠户和张木匠,他俩的心就像第一碗里的茶叶,越吵,越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离得越远。” “心远了,嗓门就得跟着使劲”明心挠挠头,“就像隔着山喊人,非得把嗓子喊破了,山那边才能听见” “正是这个理。”戒嗔师父往竹椅上一坐,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僧袍上织出金斑,“人心里的气呀,就像堵墙。你越生气,那墙就越厚,越结实。本来俩人就隔着道篱笆,吵着吵着,篱笆变成了土墙,土墙又变成了石墙,最后恨不得砌道城墙把彼此隔开。” 他拿起桌上的木鱼槌,在掌心敲了敲:“这时候,你想让对方听见你的话,咋办只能使劲喊,指望那声音能穿透城墙。可你越喊,心里的火越旺,城墙就越厚;城墙越厚,你越得扯着嗓子喊——这就像拉磨的驴,一旦转起来,想停都难。” 明性忽然“呀”了一声:“我上次跟山下的二丫吵架,就是这样!开始就争‘杏花是先谢还是先结果’,后来越吵越凶,我喊她‘糊涂虫’,她骂我‘笨和尚’,最后俩人背对背蹲在地上,谁也不理谁。现在想想,那会儿我俩的心,怕是隔了三座山呢!” 戒嗔师父笑了:“那你们再说说,村里的二柱和杏花,他俩说话用得着喊吗” 一提这俩人,明心的脸先红了。二柱是村里的货郎,杏花是绣坊的姑娘,俩人好得蜜里调油。上次明心去买针线,正撞见二柱给杏花送新摘的桑葚,俩人蹲在葡萄架下,脑袋凑得快碰到一起,说话声小得像蚊子哼,可那眼睛里的光,比庙里的长明灯还亮。 “他俩才不喊呢!”明心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二柱跟杏花说话,那嗓门软得像,我站旁边都听不清说啥。可俩人光是对着笑,就像把话全说透了。” “这就对了。”戒嗔师父起身推开后窗,窗外是片菜园,园角的黄瓜架上,两个小黄瓜扭着腰缠在一起,“心近了,就像这对黄瓜,不用说话,藤子自个儿就缠上了。你见过葡萄架下的悄悄话吗那声音再小,也能像葡萄藤一样,顺着耳朵钻进心里;那眼神再柔,也能像架葡萄,把两颗心缠得紧紧的,想分都分不开。” 智空蹲在门槛上,突然拍了下大腿:“我想起三十年前,跟我家老婆子拌嘴。那天她煮糊了粥,我嘟囔了句‘败家娘们’,她就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拍,嗓门比打鸣的公鸡还响。我越听越气,也跟着喊,最后俩人分着睡了三天。后来我实在熬不住,半夜摸进她被窝,没说话,就往她手里塞了块糖,她攥着我的手,眼泪把枕头都哭湿了——现在想想,那三天里,我俩的心怕是隔了条河,可那块糖一递,河上就架起了桥。” “桥是咋架起来的”明性追问。 “靠的不是喊。”戒嗔师父指着菜园里的水井,“你看那井绳,越使劲拽,越容易断;慢慢松,反倒能打上水来。人心也一样,你越是急着把自己的理往对方耳朵里塞,对方越要把耳朵堵上;可你要是先松松劲儿,像给花浇水似的,慢慢渗,那理儿自个儿就发芽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王屠户和张木匠居然肩并肩走进来,王屠户手里还提着块肋条肉,张木匠胳膊上夹着块新刨的木板。 “戒嗔师父,”王屠户把肉往供桌上一放,脸还红扑扑的,“刚才跟老张吵得脸红脖子粗,回头一想,多大点事这不,割块肉请您尝尝,也算我俩赔个不是。” 张木匠挠挠头,把木板递过去:“我瞅着您禅房的门板松了,给您换块新的,结实着呢!”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嗓门还是不小,可那语气里没了火药味,倒像晒场上聊天的老伙计。明心偷偷捅了捅明性:“你看,他俩不喊了,心是不是又凑到一块儿了” 戒嗔师父笑着点头,指了指墙角的蜘蛛网:“你们瞧那蜘蛛,织网时从不会急吼吼的。一根丝一根丝地牵,一个圈一个圈地绕,慢慢来,最后那网结实得能粘住蝴蝶。人心要想靠得近,也得学蜘蛛,别总想着用嗓门当锤子,要学着用耐心当丝线。” 日头偏西时,明心和明性去挑水。井台边,明心拎着桶,忽然凑到明性耳边,小声说:“早上抢扫帚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推你。” 明性的耳朵红了,也压低声音:“我也不对,我不该骂你‘小赖皮’。” 俩人对着笑起来,笑声像井里的水,清凌凌的。井绳轱辘轱辘转着,水桶沉下去,又晃悠悠地浮上来,装满了亮晶晶的水——就像两颗挨得近了的心,总能盛满甜滋滋的滋味。 后来,观音庙的小和尚们再撞见谁吵架,就会想起戒嗔师父的话。他们不再急着去劝,只是蹲在旁边看:看那嗓门越来越大,看那脚步越退越远,再看那慢慢消了气,凑到一块儿递烟、递水的模样。 就像老槐树下的影子,正午时分得最清,可太阳一斜,又自然而然地叠在了一起。人心这东西,从来不是靠嗓门喊得近的,是靠那点愿意往一块儿凑的热乎气,慢慢焐热的。 就像戒嗔师父常说的:“嗓门是风,吹得越猛,人心的叶子落得越快;温柔是雨,下得越细,人心的根扎得越深。”这话,明心和明性记在了心里,也记在了每天挑水的井台上,记在了禅房飘出的茶香里,记在了每一个从争吵到和好的寻常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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