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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小年的炊烟刚刚散去，汽车制造厂家属区就笼罩在年关特有的忙碌里。红砖楼外晾着的床单被午后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很快冻成了硬邦邦的布板。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水汽，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 向家厨房里，向奶奶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在案板前揉面。面粉像雪花般沾满了她的前襟，她却浑然不觉，心思早已飘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妈，要不要我帮您张秀探进头来，手里还拿着给向牧晨擦口水的毛巾。 不用不用，你去照看孩子。向奶奶头也不抬地应着，手上的力道却不知不觉加重了。面团在盆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心事。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栋老楼格格不入的从容。 向奶奶的手顿住了。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面粉簌簌落下。掀开厚重的棉门帘时，她看见一个穿着笔挺毛料大衣的年轻人站在门外。驼色围巾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皮鞋擦得锃亮，映出楼道里斑驳的墙皮。 姑姑，我是宋遥知。青年微微欠身，大衣下摆轻轻扫过门槛，父亲身体不便，特意让我来探望您。 向奶奶的手猛地一颤，扶在门框上的指节瞬间泛白。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宋卫东——这个名字在她心里藏了整整三十年。那年冬天，哥哥一家南下逃难时，她攥着哥哥塞来的半块红薯，在村口的枣树下哭了整整一夜。 像，太像你爸年轻时了......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流淌。颤抖的手伸出去，想要触碰却又不敢，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围裙角。 宋遥知快步上前，轻轻握住老人粗糙的双手：姑姑，这些年，您受苦了。 这时，向志学闻声从里屋出来，看见门口的景象不由得愣住了。他局促地搓着手，想要上前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无意识地整理着有些发皱的衬衫领口。 张秀也抱着向牧晨走出来，看见宋遥知的打扮，她慌忙放下孩子，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角。向牧晨却不理会大人的尴尬，好奇地探着头，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陌生人看。 快请进，快请进。向奶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让开身子，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 宋遥知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最先察觉的是隔壁的张婶，她假装出来倒垃圾，在门口来来回回走了三趟，眼睛不住地往向家屋里瞟。 接着楼下的李姨端着半碗咸菜上来，说是家里腌多了，分你们尝尝，目光却一直在宋遥知身上打转。最后对门的王奶奶直接领着孙子过来借酱油，站在门口就不肯走了。 这就是魔都来的亲戚吧瞧这气派！ 向家可真有面子，三十年了还能联系上！ 窃窃私语声在楼道里回荡，向志学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不停地调整着坐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已经开裂的皮革。张秀则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倒茶时景德镇瓷杯的杯盖碰得叮当响，连手腕都在微微发抖。 这是今年的新茶，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张秀的声音有些发紧，耳根悄悄红了。比起宋遥知的斯文得体，自家这满墙贴着的育儿海报、沙发上散落的玩具，实在显得有些凌乱。 宋遥知接过茶杯，温和地笑了笑：谢谢表嫂，我在家也常喝这个。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客厅的每个角落。墙上贴着向牧晨在幼儿园得的小红花，茶几上摆着向牧尘的画作，两个孩子的痕迹在这个家里随处可见，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说不清的区别。 最后还是向奶奶擦了擦眼角，笑着替他们解围：都快到饭点了，大家也都忙，改天再聊。人群这才嘻嘻哈哈地散去，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再瞥两眼宋遥知带来的礼物。 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宋遥知打开那个精致的礼盒，露出里面的遥控小汽车。银灰色的流线型车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车轮转动时会发出炫目的蓝光。 实在抱歉，之前不知道是双胞胎，只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他歉然地看向众人，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流转，这是最新款的，想着小孩子应该会喜欢。 向奶奶连连摆手，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太破费了！小孩子哪用得上这么金贵的东西......你爸也真是，还记着这些。 就在这时，坐在地毯上的向牧晨突然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他睁大眼睛，小嘴张成圆形，一把将小汽车搂进怀里，兴奋地跺着脚，手指胡乱按着车身上的按钮。 喜欢吗宋遥知俯身，含笑注视着他雀跃的模样。 向志学和张秀也跟着笑起来，但笑容里带着明显的紧张。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坐在奶奶脚边的向牧尘——他正低头搭着旧积木，那些木块的边缘都已经磨圆了，还是向志学同事家孩子淘汰的。 张秀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向志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们都在等待着，生怕那个总是安静的孩子会在这个时候闹起来。 向牧尘慢慢抬起头，乌黑的眼珠里映出小汽车闪烁的蓝光。他的睫毛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蝶翼。然而只是一瞬，他又低下头去，细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扶住快要歪倒的积木房子，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张秀长长舒了口气，嘴角终于露出轻松的笑意。向志学也放松了紧绷的肩膀，端起茶杯的手不再发抖。 但他们没有注意到，宋遥知的目光早已从欢快的向牧晨身上移开，正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孩子。当看到向牧尘垂下眼帘时那微微颤抖的睫毛，看到他紧紧攥着衣角的小手，宋遥知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家里无声的偏袒，比他想象中还要伤人。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家属楼里陆续亮起灯火，炒菜的香味在楼道里弥漫。向奶奶起身要去准备晚饭，被宋遥知轻轻按住：姑姑，让我来吧。我在家也常下厨的。 张秀连忙站起来：那怎么行，你是客人...... 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客人主人的。宋遥知笑着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让我也尽尽孝心。 向奶奶看着他熟练地系上围裙，眼眶又湿了：你这孩子，跟你爸一个性子，总是这么体贴。 厨房里很快传来切菜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向志学坐在沙发上，看着宋遥知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弟，比想象中还要亲切。 向牧晨抱着新玩具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向牧尘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悄悄地望向厨房的方向。那里传来的不只是饭菜的香味，还有一种久违的、让人安心的温暖。 暮色渐浓，家家户户的灯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向家的厨房里，水汽重新蒙上了窗户，只是这一次，模糊了的是另一个重逢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