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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午休时独自一人坐在后勤科仓库后门的石阶上。初冬的风刮在脸上，带着纸张尘屑和陈旧货架的味道。 她把手揣在工装兜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里面一枚冰冷的钥匙——那是档案柜的钥匙，曾是她认真负责的象征，如今却像是个讽刺。 这半个多月，她像走在结满薄冰的湖面上。不再参与同事们午休时关于物价和孩子的闲聊，不再抬头迎接任何可能带有探究或怜悯的目光。她把自己缩成一个透明的、无声的影子，只求那冰冷的评估机器能从她身上碾过时，找不到任何足以将她剔除的瑕疵。 偶尔，王彩凤那带着钩子的声音还是会钻进耳朵：哟，现在有些人啊，清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整理个档案还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机密工作呢。 张秀整理票据的手指会微微一顿，但她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涩硬生生咽回去，继续核对着手里的单据编号。 而王彩凤，在说出那些话转身后，脸上那得意的神情有时会瞬间褪去，换上片刻的阴沉。 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端起茶杯猛灌一口，温热的茶水却浇不灭心头那团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火。 她瞥一眼张秀始终低垂的、显得异常单薄的背影，心里那股邪火反而烧得更旺了。就是这个人，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张秀，三年前占了她苦心谋划许久的位置！ 当时她娘家侄儿刚毕业，她上下打点，就差临门一脚，谁知半路杀出个张秀，仗着丈夫向志学在厂里有点技术名声，硬是把这个清闲又体面的后勤岗位给撬走了。 为了这事儿，她在娘家哥嫂面前丢尽了脸面，侄儿至今还在家里闲着。这口恶气，她憋了整整三年。 如今厂里裁员，简直是天赐良机！ 这么一想，她那刚刚因张秀落魄模样而泛起的一丝微不足道的迟疑，立刻被更强烈的“拿回属于自己东西”的念头压了下去。 她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顺便讨回一点利息罢了。 后勤科办公室外的那面公告栏前，此刻已挤满了人。表面的寂静下涌动着焦虑、恐惧和侥幸的暗流。 张秀站在人群边缘，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石像。 她看着前面的人——有的看清名单后脸色瞬间灰败，踉跄着退出来；有的则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几乎能听见那空洞的回响。 她终于挤到了前面。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急切又恐惧地在那张决定命运的纸上逡巡。 然后，她看到了它——“张秀”。两个字，简单，粗暴，像两颗冰冷的钉子，将她牢牢钉在了耻辱和绝望的十字架上。 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人群的嗡嗡声，远处传来的办公嘈杂，甚至自己的心跳声，全都褪去了。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发麻。视线里只剩下那两个字，不断放大，扭曲。 就在这片真空般的死寂里，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另一个名字——“王彩凤”——它安稳地、甚至带着点嘲讽意味地，待在“留岗人员”的名单里。 “轰”的一声，所有的声音猛地回来了，变本加厉地冲击着她的耳膜。随之而来的是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楚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 凭什么 她兢兢业业，像老黄牛一样在这厂子里耕耘了十年，换来的就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 而王彩凤，那个把“磨洋工”发挥到极致、把自己的工作推给新人、只会溜须拍马的人，却留下了这巨大的不公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张秀……”一个熟悉而略带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僵硬地转过头，是同办公室的赵姐。赵姐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嘴唇嗫嚅了一下，眼里满是复杂的不忍。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凑近一步，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急促地说： “秀儿……别太难过了……留得青山在……” 她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压低声音说了出来：“唉，我跟你透个底，但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前天晚上，我去医院看我住院的大伯，回来得晚，路过家属区那边……亲眼看见王彩凤，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闪身进了主任家那个单元门。当时她大概以为夜深人静没人看见，主任家的门也没关严实，我隐约听到她说什么‘……张秀那状态，管着重要档案实在让人不放心……万一出了岔子，损失就大了……我们科里的人都提心吊胆……’ 声音压得低，但那股子刻意装出来的忧心忡忡劲儿，隔着门缝都听得我浑身不舒服！” 赵姐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愤懑，却又带着深深的无奈，她紧紧抓住张秀冰凉的手，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 “秀儿，这话我本不该说，也不敢说。王彩凤那女人，心胸狭窄，手段又多，要是知道是我……我家里也一堆事，实在惹不起她……可是……可是看你这样被蒙在鼓里，不明不白地受了委屈，我这心里也堵得慌啊！” 赵姐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张秀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不是能力，不是态度，而是她最私密、最痛苦的伤疤，成了别人攻击她、并将她置于死地的武器。 她甚至能想象出王彩凤在主任面前那副忧心忡忡、为部门着想的虚伪嘴脸。 就在这时，王彩凤被几个女工围着，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夸张庆幸。 有人恭维她：“彩凤姐，还是你稳当！”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当她看到张秀面无人色、僵立原地的样子时，那点子虚假的得意瞬间消散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张秀可能投来的视线，快速地对围着她的女工们说了句“没什么，都是厂里的决定”，便借口要整理东西，匆匆挤出了人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