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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日头起初还斜斜挂在天上,撒下些有气无力的、暖融融的光,在家属院的水泥地上拉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淡影。 可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儿涌来的云层,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驱赶着,灰压压、密匝匝地堆满了天空,将最后那点稀薄的阳光也严严实实地吞没了。天色陡然沉了下来,仿佛一口倒扣的铁锅。 风也跟着变了脸,带着一股子入骨的凉意,蛮横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黄的梧桐叶,让它们在不大的院子里打着绝望的旋儿。 向奶奶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房檐下,脚边放着个豁了口的铝盆,里面泡着些翠绿的豆角。 她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机械地掐着豆角两头的筋,心不在焉,豆角被掰得长短参差,七零八落。 她的目光却始终像被最坚韧的蛛丝拴着,牢牢地、带着钩子般,钉在几步开外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眉头拧成了两个解不开的死结。 这孩子……咋就真成了这副模样 五六天了。从他摔下来那天算起,整整五六天了。 以前这孩子也安静,可那份安静里透着活气。你喊他“牧尘”,他会抬起清澈的眼睛看你,会用细小的声音应你“奶奶”。 可现在,他坐在那张专属的小板凳上,后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仰着头,呆呆地望着灰蒙蒙、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空。 那姿势,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却也僵硬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 云层压得极低,偶有几只被狂风惊扰的麻雀,像几粒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惊慌失措地匆匆掠过。 可他的眼神空洞无物,没有焦点,仿佛他的视线早已穿透了这沉重的天幕,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抵达的、一片虚无的荒野。 院里的母鸡带着一群黄绒球似的小鸡,依旧“咯咯”地啄食,偶尔会好奇地踱到他的脚边,甚至用喙轻轻啄一下他沾满泥点的鞋帮。 他毫无反应。一只色彩斑斓的菜粉蝶,被风吹得跌跌撞撞,最终竟落在了他微微翘起的一根手指上,翅膀脆弱地开合。他也依旧一动不动,仿佛那根手指,连同他整个身体,都已不再是血肉之躯。 “唉……” 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将地面砸出坑来的叹息,刚从向奶奶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 砸落下来,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急促地敲打在铝盆单薄的边沿,溅起一朵朵转瞬即逝的、冰冷的水花。 隔壁的张婶提着个半旧的藤编菜篮子,用一块蓝布手巾仓促地遮着头,小跑着冲进了向家的院门,竹篮沿上还挂着串刚买的、红得刺眼的新鲜辣椒。 “这雨下得真急!向奶奶,择菜呢也不赶紧进屋避避” 张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着打招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雨中那个依旧端坐的小身影,笑容瞬间僵在了嘴角。 “是张婶啊,快,快进屋檐下来躲躲!” 向奶奶连忙起身招呼,顺手从墙根挪过一个掉了大半红漆的小凳子。 “刚想着再择两把晚上吃,没承想这雨……说来就来,一点由头都不给。” 张婶却没动,反而往向奶奶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近乎窥探的关切:“牧尘他……还是…… 不说话吗” 她朝牧尘的方向努了努嘴,“我这几天路过,总见他这样坐着,跟个……跟个小菩萨似的,叫人心里头怪揪心的。” “可不是嘛!” 向奶奶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透气的缝隙,压抑了数日的焦虑和心疼瞬间决堤,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声音都带上了无法控制的颤音。 “都五六天了!问他饿不饿、渴不渴,全是闷头不吭声,水米不进的架势!昨天我……我揣了块他以前顶喜欢的大白兔奶糖,塞他手里,他瞅都没瞅一眼,就那么……就那么任由糖掉地上了!就跟……就跟魂儿丢了一样,不,是魂儿被什么东西勾走了,压根不在这个壳子里了!”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带去诊所找王大夫看了,人家拿听筒听了,也扒开眼睛照了,说身上的伤养养就好,皮实着呢。可这心里头的病,这丢了魂儿的症候,他王大夫哪里懂哪有现成的药方子啊这孩子是心里头的坎过不去,也是吓破了胆啊!不然咋能连奶糖都不稀罕了……” 张婶眼神一暗,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同情和某种隐秘认知的神情。 她往四周谨慎地扫了扫,确认只有雨声哗哗,这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向奶奶,你说…… 牧尘这孩子,会不会是……是那次摔得太狠,太突然,受了大惊吓,‘失了魂’了我老家那边,老辈子人常有这说法。” “失魂” 向奶奶猛地一怔,这个词像一根生锈的、久远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记忆深处。 “失魂”二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针,猝然扎进向奶奶的耳膜,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剧烈的寒噤,端着簸箕的手猛地一颤,金黄的玉米粒“哗啦”一声倾泻而出,在泥地上蹦跳、滚落,如同她瞬间崩散的心绪。 一股带着焦糊味和绝望气息的寒意,从二十年前的记忆深渊里咆哮着席卷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是了,“失魂”。 她原本只当那是愚昧的传说。 直至二十年前,向志学刚满十岁那年夏天。也是像中了邪一样,村尾那棵老枯树上的乌鸦,没日没夜地呱噪了整整三天,叫得人心惶惶,连狗都夹着尾巴不敢出声。 第三天夜里,黑风坳就起了山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把地狱搬到了人间。再后来……进山救火的人群里,独独没了孩子的父亲。找到时,人已经……那之后,她的天就塌了一半。 那些她曾强迫自己遗忘的、用岁月尘封的剧痛,此刻因为这两个字,带着鲜血和焦土的气息,无比清晰地复活了。 村尾那棵烧不死的歪脖子老枯树,在火海中扭曲的影子;乌鸦那不祥的、如同报丧的啼叫;还有婆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浑浊眼睛里的恐惧与警告——“远离……那地方……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难道,那纠缠着村尾的厄运,并未随着时间消散,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如同潜伏的毒蛇,再次盯上了她的孙子难道尘娃这城里医生都束手无策的怪病,根源竟在这片生养他们,却也埋葬了无数秘密的土地 她的脸色“唰”地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眼神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张婶,再次看到了那场吞噬了她丈夫的大火,听到了那索命般的鸦啼。 “他张婶……”向奶奶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惧。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牧尘身边,一把将茫然无措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颤抖不止的手臂环住他,仿佛这样就能隔断那无形的、来自过去的诅咒。 “这话……这话可不能乱说!孩子就是病了!是心里的病!慢慢养着就好……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她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用尽全力对抗内心翻涌的恐怖浪潮。她不是在反驳张婶,她是在绝望地祷告,试图用苍白的语言筑起一道堤坝,挡住那即将再次吞噬她家庭的、名为“宿命”的洪水。 可心底那裂开的缝隙里,冰冷的恐惧正源源不断地渗出,几乎要将她冻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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