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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甫过，外门弟子聚居的灯火早已熄灭。鹿云兮提一盏青竹小灯，踩着残雨往后山去。灯焰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映得她影子细瘦，像一尾挣扎的鹤。 她怀里揣着两样东西： ——一只小小瓷瓶，回春散，专治外伤； ——一张被雨水浸得发皱的字帖，上书“婉”字，墨尚未全干。 字帖是云澈白天负气揣走的，方才却又悄悄塞回她窗缝，只多了一行小字—— “后山温泉，等你来解释。” 字迹末尾带着力道划破的纸痕，像少年人压不住的燥火。 鹿云兮轻叹，还是去了。 后山荒废的温泉，白日里便少有人至，夜里更是寂寥。泉水自石缝汩汩涌出，热气与残雨相碰，凝成白雾，缭绕如纱。 她拨开最后一丛灌木，便看见云澈。 少年背对她坐在池边青石上，衣袍褪至腰际，上身裸露。月光被雾切割得细碎，落在他线条利落的肩背，皮肤因热气透出淡粉。墨发沾湿，贴在他颈侧，衬得那抹肤色愈发苍白。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 眉眼被温泉熏得湿漉漉，眼尾不知是热还是别的。他看见她，明显怔了怔，随即弯出一点笑，声音哑得厉害： “师姐，你终于肯来了。” 鹿云兮呼吸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灯柄。她别过眼，将瓷瓶递过去：“先上药。” 云澈没接，只伸手，掌心向上。 “字帖。”他说，语气轻，却不容拒绝。 鹿云兮无奈，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放入他掌中。少年垂眸，指腹在“婉”字上摩挲两下，忽然抬手—— “嘶啦。” 字帖被他从中间撕开，裂成两半。 “云澈！”鹿云兮惊呼，伸手去抢，却被他握住手腕。少年掌心滚烫，指腹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贴在她脉博上，像按住一只惊跳的鸟。 “别动。”他低声说，把撕成两半的字帖折了又折，直到变成一块小小的方胜，才塞进她手心。 “好了，现在它是你的。”少年笑，眼尾那抹红愈发鲜明，“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 鹿云兮心口一热，酸涩与悸动交织，竟说不出话。 云澈收回手，继续背对她坐在池边，把受伤的右臂浸入泉水。热气蒸腾，伤口边缘的淡粉皮肉微微外翻，看上去触目惊心。 鹿云兮蹲下身，打开瓷瓶，用木勺蘸了药膏，轻轻涂在他臂上。 “疼吗” “疼。”少年嘶了一声，却偏头看她，笑得无赖，“但师姐给的，疼也值。” 鹿云兮瞪他一眼，手上却放轻力道。 药涂到一半，云澈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昨夜我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坐在雪剑峰寝殿，他教你写字。”少年顿了顿，声音闷下去，“我喊你，你不回头。” 鹿云兮手一抖，木勺磕在云澈伤口上，少年倒抽一口气。她慌忙道歉，却被他反手按住手背。 “师姐，”云澈抬眼，眼里映着雾气，也映着她，“你能不能……别再去雪剑峰了” 鹿云兮沉默。她想起被克扣的月例，想起藏经阁一层的通行玉牌，想起自己还未攒够的灵石……最终，她轻轻摇头：“我得去。” 云澈眼底的光暗了暗，却没再劝。他忽然起身，赤着上身踏入温泉，水波荡开，热气裹住他，也裹住她。 “下来。”少年朝她伸手，声音轻却执拗，“就这一次，陪我泡一会儿。泉水能养伤，也能……忘忧。” 鹿云兮犹豫片刻，还是脱了鞋袜，卷起裤脚，坐在池边把脚伸进水里。滚烫的泉水包裹肌肤，她舒服地叹了口气，却听“哗啦”一声—— 云澈整个人沉入水中，又猛地钻出，黑发贴在颈侧，水珠顺着锁骨滚落。他甩甩头，水花四溅，有几滴落在鹿云兮脸上，冰凉。 “喂！”她抬手去擦，却被他握住手腕。 “别动。”少年低声说，忽然俯身，额头抵在她膝上，声音闷而模糊，“就一会儿，让我靠一会儿。” 鹿云兮心口一软，手指落在他发顶，轻轻揉了揉。 温泉水波荡漾，热气缭绕，两道影子映在水面，亲密得像拥抱。 就在此时，云澈背后，一道淡金光晕闪过，空气里浮现细微的涟漪。鹿云兮只觉手腕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缠住，低头—— 一条蓬松的雪白狐尾，正从她膝下探出，尾尖微卷，绒毛沾了水，贴在她皮肤上，温热而酥痒。 “！”她瞪大眼。 云澈也察觉不对，猛地抬头，耳根瞬间红透，手忙脚乱去抓尾巴，却听“扑通”一声—— 少年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直直栽进温泉！ 鹿云兮下意识伸手去拉，却被他带得重心一歪，跟着跌入水中！ “哗啦——！” 水花四溅，热气蒸腾。鹿云兮屏住呼吸，只觉周身被滚烫的泉水包裹，眼前一片模糊。慌乱中，她抓住什么—— 是云澈的手臂。 少年也反应过来，一把揽住她腰，带着她浮出水面。 “师姐！你没事吧” 鹿云兮咳嗽着摇头，却忽然发现—— 自己正被云澈抱在怀里，少年上身赤裸，肌肤相贴；而那条闯祸的狐尾，不知何时已缠在她腰上，毛绒绒的尾尖，还亲昵地扫过她腕侧。 “……尾巴。”她声音发颤。 云澈耳根红得滴血，慌忙松开她，狐尾“嗖”地缩回水中，消失不见。 “我、我……”少年语无伦次，忽然转身，一头扎进水里，潜远了。 鹿云兮站在及腰的泉水中，浑身湿透，心跳如鼓。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狐尾柔软的触感。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触到云澈的非人身份。 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只觉……莫名亲近。 同一刻，雪线之上，一道白影踏雾而来。 谢颀立在断崖，指间剑意收敛，目光穿过重重雨雾，落在温泉—— 少女半身浸水，乌发贴在颊侧，衣袍湿透，曲线毕露；少年背对她潜入水中，只露出半截肩膀，黑发与雾气交织，像一幅未干的水墨。 两人影子映在水面，亲密得拥抱。 谢颀指节无声收紧，指背青筋浮现。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眼底像凝了一层冰，又像燃着一簇火。 半晌，他转身，广袖扫过崖边积雪，留下一道深深的指痕。 “……鹿云兮。” 名字自唇间滚过，低不可闻，却带着十五年未曾泄露的情绪波动。 温泉边，云澈终于从水里钻出，不敢看鹿云兮，只低头道： “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鹿云兮抬手，指尖落在他发顶，轻轻揉了揉，声音软下来：“我知道。” 她顿了顿，忽然伸手，抱住少年脖颈，额头抵在他肩上，声音轻却坚定： “云澈，谢谢你。” 少年身子一僵，半晌，缓缓伸手，回抱住她。 雾色缭绕，两道身影紧紧相拥，像寒夜里互相取暖的兽。 远处，雪剑峰顶，一道冰蓝剑光掠起，直奔后山—— 谢颀负手而立，目光穿过夜雨，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冷寂。 他转身，广袖翻飞，消失在雪雾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