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宣传栏和识字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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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老槐树刚刚披上晨光，我们三人已经蹲在大队部门口对着空白的宣传栏发愣。昨夜李宝明书记交代任务时的凝重表情还在眼前浮动，而眼前这块斑驳的木板上还残留着去年“大丰收”标语的痕迹。 “先打磨木板吧。”我打破沉默，从墙角找来砂纸。王波挽起衬衫袖子时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腕，与旁边晒成古铜色的农妇形成鲜明对比。几个路过的年轻后生故意提高嗓门说：“城里娃就是细皮嫩肉，干轻省活倒是便宜了。” 张天利正要发作，被我一个眼神制止。这个时候的争执，只会让隔阂更深。 宣传栏的内容构思比想象中更难。我们挤在队部那间堆满农具的办公室里，煤油灯的光晕在三人脸上跳动。 “应该突出时代使命感。”张天利拿出从北京带来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政策要点，“《人民日报》说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王波却摇头：“老乡们更关心实际的事。不如画些增产丰收的画，我看仓库里的化肥袋上印的图案就很好。” 两人争执不下时，窗外又闪过几个窥探的身影。这次是个半大的孩子，赤着脚，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我们铺在桌上的白纸和颜料。 我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条线：“咱们折中。报头画丰收场景，内容写政策解读，右下角留一块写实用农技知识。”见两人还要争论，我补充道：“李书记要的是宣传效果，老乡要的是实在东西，咱们得两头都顾上。” 最终确定的五条标语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1. 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2. 扎根乡村沃土，青春献给农业建设！ 3. 知青下乡展风采，助力农村渡难关！ 4. 与农民同劳动，用双手建设新农村！ 5. 奔赴田间地头，让青春在乡村闪光！ 当王波用红色颜料勾勒出最后一个感叹号，原先在远处观望的村民们不知不觉围拢过来。老会计推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念，几个识字的后生跟着重复“青春闪光”四个字。最让人动容的是，曾经笑话我们拿反锄头的赵大爷，居然指着第二条款式说：“这话在理，土地最不亏待人。” 李宝明书记来时，我们正往栏里贴农技小知识。他背着手来回看了三遍，突然一拍大腿：“这个好！比公社里的还气派！”接着压低声音：“县里宣传科的干事明天要来，你们抓紧再做个识字班的牌子挂旁边。” 我注意到书记说话时，眼睛一直往公社方向瞟——那里正在修建新的粮仓，墙上需要装饰宣传画。 我们三人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简陋的宣传栏正在悄悄改变什么。但那天收工时，张婶特意端来一盆新蒸的土豆，还塞给我们每人一个煮鸡蛋：“读书人动脑费神，得多补补。” 识字班的筹备比宣传栏更棘手。当晚我们炕头上的争论，几乎掀翻了茅草屋顶。 “应该先教读报。”王波坚持道，“上海里弄扫盲班就是这样，实用！” 张天利盘腿坐在炕上，手指敲着《毛选》封面：“要先学革命理论。我父亲说思想觉悟是基础。” 煤油灯爆了个灯花，我在晃动的光影中开口：“明天县里的宣传科干事要来，我们先教学毛选，之后我们就一天读报一天学毛选，但光认字不够，咱们得找些增产的实用法子把知识转化成产量。” 王波满脸的疑问“我们三个都不是种地的料子，还不如村南头的种地能手李老伯”张天利也是满脸的疑虑。 我看他们的表情主动给了他们定心丸 “种地能手再有经验也是土办法，只有他会，我们的目的就是要用实践和科学的方法总结出来让大家都学会，提升亩产产量让大家都能吃饱饭” “最主要的是天利你关注国家政策应该明白城市粮食需求的压力，现在国家把种田增产看的多么重，我们如果在这方面做出成绩，你们也可以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 “浩哥，你说的太对了，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张天利着急的问我，他太想回家了 我压低声音：“我前几天去过图书馆，看到有农业方面的书籍，王斌叔每周都会去市里替大家卖鸡蛋，我算算时间明天他应该去。” 沉默良久，王波先笑出声：“难怪李书记说你这娃脑子活络！”张天利也若有所思：“理论联系实际，这倒符合辩证法，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第二天晌午，我们趁着歇晌时间坐上了王叔的牛车。颠簸的土路上，两个城里小伙紧紧抓着车栏，脸色发白。 赶在天黑前，我们带着一堆抄录的资料返回村里。牛车上，三人兴奋地交流收获：王波找到了报纸上介绍的“高温堆肥法”，张天利抄录了中央关于农业生产的指示，我则发现了几种适合本地的轮作方式。 在那个知识被重新定义的年代，我们无意中摸索到了最有效的传播方式——将文化知识转化为生产力。就像后来改革开放中的“科技下乡”，我们在那时已经懵懂地触碰到知识转化的门槛。 事情进展比想象中顺利。李宝明书记听说我们要教“毛选”，当即表示同意让我们好好备课也准备好明天县里宣传干事的提问。 识字班开课意想不到的是，第一个来报名的竟是曾经偷看我们的那群后生里带头的赵家老二。 “俺爹说，要是能学会算工分记账，就让俺来学。”黑瘦少年挠着头，眼睛却盯着王波手里的粉笔。 开课当天，十五个年龄不一的学员挤满了杂物间。张天利教“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十个字时。下面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啥啊” “中国社会各阶级的..”有人在复读 “不是教我们亩产计算” “学这有啥用” “同学们 同学们 安静 安静 听我说 ”我首先大声提醒大家 张天利第一次上台讲课一开始也比较急促，拘谨的站在讲台上 大家安静下来 “同学们，大家来这学习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能读懂报纸和紧跟国家步伐了解国家大事” “我们现在第一课是啥 毛选 领袖的经典着作，就是它指引我们建设了新中国” 下面一下就安静了，张天利开始讲课 王卫国干事在李宝明书记的陪同下，推开了识字班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霎时间，屋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二十多双眼睛，带着惊讶、好奇甚至一丝惶恐，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这两位不速之客。讲台上的张天利也停下了领读，手里那本卷了边的《毛选》还停留在半空中。 李宝明书记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混合着自豪与紧张的笑容，朗声道：“大家停一下，停一下！这位是县宣传科的王卫国王干事！专门来看望大家，检查指导咱们的识字班工作！” 王干事目光如炬，迅速扫过整个教室。他看到了糊着旧报纸的墙壁，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课桌，以及村民们手中各式各样的“笔记本”——有的甚至是烟盒纸或包装纸的反面。但更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面孔：赵大爷鼻梁上架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破旧老花镜；几个年轻后生坐得笔直，手指还无意识地在自己腿上比划着刚学的笔画；几个妇女略显局促地想把长了老茧的手往袖子里缩。 这简陋至极的环境，与村民们眼中那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饥渴的学习神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王干事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王干事，您看，”李书记热情地引荐，“这三位就是咱们识字班的老师，都是响应号召下来锻炼的知识青年！这位是张天利同志，从北京来的，理论功底扎实，这《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就是他领着读的！” 张天利略显紧张地挺直腰板，向王干事点了点头。 李书记又指向正在小黑板旁擦拭手上粉笔灰的王波：“这位是王波同志，上海来的知青，画画得好，宣传栏那个报头就是他画的，心细，有耐心！” 王波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最后，李书记把韩浩拉前一步，语气充满了期许与肯定。“王干事，这位是韩浩，咱们本村的高才生，这孩子念书时成绩就拔尖，这回高考感觉考得也不错，咱队里都盼着他能中哩！您看外面宣传栏上那几条标语，那笔字，那文采，都是他琢磨出来、亲手写的！” 王干事闻言，目光立刻聚焦在韩浩身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比其他两人更沉静些，眼神清澈而沉稳，并没有因为书记的夸赞而显得局促，只是微微欠身，礼貌道：“王干事，您好。我们刚摸索着做，还有很多不足，请您多批评指导。” 王干事上下打量着韩浩，点了点头：“高中生，好啊！能有这份为集体出力的心，更难能可贵！标语写得确实贴切有力。”他随即转向黑板，指着上面还没来得及擦掉的板书，“这课讲到哪里了” 韩浩接过话，从容地回答：“报告王干事，刚领读完《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开篇部分，正试着结合咱生产队的实际情况，和大家讨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首要问题。” “哦结合生产队的实际讨论”王干事眼睛一亮，这完全超出了他对识字班就是“认认字、读读报”的固有印象，“怎么结合的说来听听。” 韩浩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一边写一边说：“我们引导大家，比如，队里像赵大爷这样贫农出身、公社化后靠挣工分为生的社员，是咱们最需要依靠的力量；像大队农机手、记分员，他们算农村里的积极分子；而对那些家里劳力多、工分挣得也多的社员，要团结……” 他条理清晰，言辞准确，既紧扣着作精神，又能用最朴实的语言和本队实例来解释，听得下面的社员们不时点头附和：“是这么个理儿！”“浩娃子说得对！” 王干事越听越是惊讶，越听越是欣喜。他原本只是来看个宣传栏，没想到却发现了这样一个好苗子！一个有文化基础、有思想、还能扎根脚下土地为集体做贡献的本地青年。 他忍不住拍手称赞：“好！讲得好！理论能和我们生产队的实际结合起来，活学活用，这就有了生命力！李书记，你们这个识字班办得扎实！尤其是韩浩同志，很有想法，是块好料子！ 他立刻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一边快速记录，一边对李书记说：“老李，这个情况很好！知识青年和当地青年结合自身文化知识，服务农村集体，创办特色识字班，形式新，效果实！这值得好好总结！” 他又看向韩浩，目光热切：“韩浩同志，等你高考结果出来，无论能不能继续上学，都要保持这份为集体服务的心气。 你的这些好做法、好想法，要多总结！” 王干事的话既给予了高度肯定，又留下了余地。教室里安静下来，韩浩能感受到身后社员们目光中的鼓励，以及王干事那包含着期望的审视。他深知，在这个时代，个人的道路与集体的需要紧密相连，他需要更加谨慎和努力地走下去。 夜更深了，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洒出水墨画似的影子。我们三人挤在炕上整理资料，突然听见敲门声。 李宝明书记带着一身露水站在门外，手里提着半瓶地瓜烧：“公社领导看了宣传栏，说要全县推广。”他倒出三碗酒，眼睛在油灯下格外亮：“你们娃娃不知道，这是咱大队头一回被上面表扬。” 酒过三巡，书记忽然压低声音：“县里要求每个大队报个典型，你们看……”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懂了。 识字班第二次开课时，来了三十多人。赵大爷带着小马扎坐在第一排，旁边是他扭扭捏捏的儿子。当张天利在黑板上写下“合理轮作”四个字时，整个教室静得能听见窗外落花的声音。 就在这一天，我清楚地看见一束光——不是煤油灯那摇曳微光，而是知识穿越时代迷雾投下的希望之光。它照在农民粗糙的手掌上，照在知青稚嫩的脸庞上，照在这个古老国度最偏远的角落里。 而我们这三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正在成为光的传递者。这束光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就像二十年后中国大地上涌现的“科技兴农”热潮，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们已经用最朴素的方式，叩响了时代变革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