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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我和妈妈拖着几个塑料袋，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游荡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街道上。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变幻不定，如同我们茫然的未来。 妈妈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不再流泪，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只有那只紧紧握着我的手，透露着一丝不肯屈服的本能。 我们身上最后的钱，只够在汽车站附近最破旧的小旅馆里开一个最小的房间。房间阴暗潮湿，墙皮剥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唯一的窗户关不严，冷风嗖嗖地往里钻。 妈妈把塑料袋放在墙角，那点微薄的行李甚至占不了多少地方。 她让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自己则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四顾，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月桐，饿不饿”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不敢说饿，只是很懂事的摇摇头，其实胃里早已空得发慌，但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压倒了生理上的饥饿。 妈妈沉默了一下，从其中一个塑料袋里翻出半个路上没吃完的干面包，递给我：“先垫垫，明天……明天妈妈就去找工作。” 她说的很坚定，像是在给我打气，也像是在逼迫自己必须立刻站起来。 那一夜，我们挤在那张窄小冰冷的床上，盖着散发着异味薄被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隔壁房间模糊的动静，谁都没有睡着。妈妈的身体一直在轻微地发抖，我不知道她是冷，还是仍在无声地哭泣。 天刚蒙蒙亮，妈妈就起来了。 她用旅馆公用的、冰冷刺骨的水龙头仔细给我们俩擦了脸，把头发梳理得尽量整齐，换上了我们最干净但依旧显得单薄的衣服。 “月桐，乖，跟妈妈出去。” 她拉起我，“我们去找工作，找到工作，就有钱吃饭，有钱租房子了。”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有一种孤注一掷的亮光。 接下来的三天，成了我记忆里最漫长、最冰冷的寒冬。 妈妈带着我，走遍了那条街和邻近几条街所有可能招人的地方。 小餐馆、快餐店、便利店、洗衣房、甚至工地……她逢人就问，语气谦卑甚至带着哀求：“老板，您这里需要人干活吗我什么都肯干，洗碗、扫地、端盘子，我都能做，工钱少一点也没关系……” 然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在扫过妈妈苍白但难掩清秀的脸庞后，最终都会落在我身上。 然后，就是千篇一律的、冰冷的拒绝。 饭店老板皱着眉头，一边颠勺一边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我们这忙得很，没空帮你带孩子！你带着个孩子怎么干活” 便利店的女店主管量着我们，语气刻薄：“我们这可是要上夜班的，你带着个半大孩子算怎么回事出了事谁负责不行不行。” 洗衣房的老板倒是犹豫了一下，但看着瘦小的我，还是摇了摇头：“我这儿都是重活儿，蒸汽又大，孩子受不了的。你去别家看看吧。” 甚至我们去到一个建筑工地，想问有没有做饭或打扫的活儿，包工头叼着烟，用一种极其露骨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妈妈，最后嗤笑一声：“哼，这年头……带个拖油瓶，还想来找活儿干这样，你陪老子睡一觉，老子倒可以考虑给你点钱！” 妈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死死咬着嘴唇，一把拉起我，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地方。 一次次的拒绝，像一盆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灭妈妈眼中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光亮，她的腰背不再挺直，眼神开始躲闪，语气里的那点希望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跟着妈妈，一次次满怀希望地走进一家店门，又一次次在别人嫌弃的目光和冰冷的话语中退出来，那种“我们是多余的是累赘”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我，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拖油瓶”三个字，如同噩梦，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第三天下午，天空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 我们又冷又饿，身上的钱几乎花光了，连那个破旧的小旅馆也住不起了。妈妈站在一家已经拒绝过我们的餐馆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眼神里是彻底的绝望和茫然。她握着我手的手，冰凉得像一块铁。 我抬头看着她苍白消瘦的侧脸，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显得那么脆弱。 我的心痛得像要裂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无处可去了。 就在我们几乎要被这冰冷的雨水和世界彻底冻僵的时候，妈妈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角一家小小的店面。 那是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饺子馆，门面旧旧的，招牌上“好再来饺子馆”几个字都有些褪色了，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水汽，隐约能看到里面温暖的灯光和零星几个食客。 这附近，只有这家店我们还没问过。 妈妈犹豫了一下，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拉着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面粉、蒸气和骨头汤热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我们身上的部分寒意。店里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收拾得却很干净。一个系着围裙、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正在擦桌子，看到我们进来，愣了一下。 “吃饭吗还是喝面条子”她问道，目光落在我们湿漉漉、狼狈不堪的样子上，尤其是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妈妈张了张嘴，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求职话语似乎卡在了喉咙里。她的勇气仿佛在前面的无数次拒绝中耗尽了。 店老板，也就是那个中年女人，放下抹布，走了过来。 她仔细看了看妈妈通红的眼眶和写满疲惫的脸，又看了看我冻得发青的嘴唇，眉头微微皱起，但不是嫌弃，更像是同情。 “你们……这是怎么了”她语气温和地问。 这一句温和的询问，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妈妈心里那道紧绷的、绝望的闸门。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老板……求求您……行行好……给份活儿干吧……我什么都能做……洗碗，和面，包饺子……我……我们没地方去了……孩子她爸……没了……家里……” 她语无伦次，几乎是泣不成声，这几天的委屈、绝望、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紧紧抱着妈妈的腿，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女老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也越来越柔和。她叹了口气，转身从里面的厨房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汤：“先别哭，喝口热汤暖暖身子，慢慢说。” 那碗飘着几点油花和葱花的简单面汤，在那个冰冷的下午，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妈妈捧着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汤里。 等我们稍微平静下来，妈妈断断续续地，把大概的遭遇说了，没有提奶奶和亲戚的具体算计，只说了丈夫牺牲，无处投奔，带着孩子找不到工作。 女老板听完，沉默了良久。她看了看窗外依旧未停的冷雨，又看了看我们娘俩，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 “唉，这世道……都不容易。”她拍了拍妈妈的肩膀，“我这儿店小，生意也就那样。你要是真不嫌弃，就留下来帮忙吧。主要就是包饺子、煮饺子、打扫卫生，活儿不轻省。” “真的吗！” 妈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激动得差点打翻手里的汤碗：“不嫌弃！不嫌弃！谢谢老板！谢谢您！我一定好好干！我一定拼命干！” “工钱可能给不了太多……”女老板有些抱歉地说，“但管你们娘俩一天三顿饭，没问题。”她顿了顿，又看了看我，“孩子……你这天天带着也不是个事儿。我这店后面有个小杂物间，虽然小了点，乱了点，但收拾一下也能住人。要不，你们就先住下房租……就从工钱里扣一点，意思意思就行。” 那一刻，我看着女老板和善的脸，感觉她身后仿佛有光。 妈妈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感激的泪水。她不停地鞠躬，一遍遍地说着：“谢谢！谢谢您！您是我们的大恩人……” 就这样，我和妈妈在这家叫做“好再来”的饺子馆，暂时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 妈妈对这份工作珍惜得如同生命。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她就起床了！她抢着干所有的活，和面、剁馅、擀皮、包饺子、煮饺子、擦桌扫地、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她动作麻利，沉默寡言，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感激都倾注在手里的活儿上。 老板娘让她慢慢来，她只是摇摇头，手上不停。 我看到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接触面粉和冷水而变得红肿粗糙，看到她的腰因为久站而时常酸痛得直不起来，看到她每天忙到深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小小的杂物间，几乎倒头就睡。 但她的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绝望！那里面重新燃起了光，一种为了生存、为了我而必须坚持下去的坚韧的光。 『爸爸，您看到了吗 我和妈妈，在这冰冷的世界一角，终于抓住了一根脆弱的稻草。 我们正在拼命地，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