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局中局，人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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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园的空气，仿佛被那一声玉碎的脆响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地上的那摊绿色碎片和那个快要哭出来的“大学生”。 摊主的怒吼越来越高亢，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讼师，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自己的损失，将那块成本五十块的岫玉疙瘩，从“汉代传家宝”，一路抬到了“国宝级文物”的高度。 “一万二一万二那是张先生心善，想捡个漏！这东西真要上拍卖，后面加个零都不止！小伙子，今天你不赔个五万块，这事儿没完！” 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林岳的耳膜，也击中了那个“大学生”最后的心理防线。 “大学生”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手指哆哆嗦嗦地，就要按下那串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已经放弃了抵抗，准备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灾难。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五万块，在一九九八年，对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来说，不啻于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 林岳的拳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瞬间攥紧了。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带来一阵刺痛。 又是五万。 这个数字，今天第二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次是决定奶奶生死的宣判，另一次，则是压垮一个无辜年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着那个“大学生”绝望的侧脸，看着摊主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看着金丝眼镜男那藏在悲痛面具下的窃喜，看着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同情的看客……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不能惹事”的告诫还在耳边，但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攫取了他的意志。那是被压抑已久的愤怒，是对不公的本能反抗，也是他骨子里无法磨灭的，从奶奶那里继承来的善良。 就在这时，站在林岳身旁的一个大爷，大概是看得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唉，作孽啊……这么年轻，怎么就碰上这种事了……” 这句无心的感慨，成了点燃引线的火星。 林岳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对着那位大爷，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极快地说了一句： “这玉，摔得太巧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大爷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林岳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地上，嘴唇继续翕动：“而且，您看那断口，白花花的，跟石灰一样，哪有半点玉的‘骨头’。真是老玉，断口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依然不大，甚至有些飘忽，但在摊主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这几句冷静的分析，就像几滴冷水滴入了滚油锅，瞬间引起了周围几个人注意。离得近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朝地上的碎片看去。 摊主耳朵尖得像兔子，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这股不和谐的音符。他那张扭曲的脸猛地转过来，凶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死死地钉在林岳身上。 “小子，你他妈在那儿胡说什么！” 这一声怒吼，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大学生”身上，转移到了角落里的林岳身上。 一瞬间，林岳成了整个风暴的中心。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站在一群看热闹的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显眼。 面对摊主那要吃人的目光，和周围几十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视线，林岳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多嘴，后悔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他本能地想后退，想缩回人群中，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他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大学生”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惊恐，但更多的是一丝微弱的、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这道目光，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林岳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退无可退。 林岳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混杂着锈味和汗酸的空气，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没有退缩，反而平静地迎上了摊主凶狠的目光。 他的眼神，还是那种冰冷的沉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次，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足以让半个场子的人听见。 “而且，这‘土沁’是用强酸咬过再上色做的旧。您要是信不过，凑近了闻闻，是不是带股化学味，离了八丈远都能呛到鼻子。真要是汉代的东西，在土里埋了两千年，该是温润的土香味儿，或者是墓里棺木的朽木香。”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林岳的这番话，太专业了。 “玉的骨头”、“强酸咬”、“土香味儿”，这些话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能说出来的，倒像是一个在古玩行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掌柜的断语。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这小伙子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 “强酸做的旧真的假的我闻闻……” 有几个胆大的，真的俯下身子，对着地上的碎片猛地吸了吸鼻子，随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点恶心的表情：“嘿！还真有股怪味儿！跟咱家厕所里那洁厕灵似的！”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如果说之前他们还只是觉得这大学生倒霉，那么现在，他们看摊主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怀疑和鄙夷。 摊主的脸色，瞬间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又从猪肝色变成了铁青。他死死地盯着林岳，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瘫坐在地的金丝眼镜男，也忘了表演，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和摊主交换了一个惊慌失措的眼神。几个“托儿”更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整个骗局的节奏，被林岳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打乱了。 “你……你血口喷人！”摊主指着林岳，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跟他是一伙的，想合起伙来赖账是不是！我看你小子也是穷酸样，赔不起就想瞎搅和！” 他说着，竟舍了那个大学生，几步就冲到林岳面前，伸手就要来抓他的衣领。 林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强迫自己站稳脚跟，冷冷地看着对方。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洪亮而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都住手！” 与此同时，与潘家园市场一街之隔的一家二楼茶馆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茶馆是老派的风格，红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空气中飘散着上好龙井的清香，将楼下的喧嚣和尘土隔绝在外。 靠窗的一个位置，视野绝佳，正好能将楼下那场闹剧尽收眼底。 桌边坐着两个人。 主位上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他的面容清瘦，额头上有几道深刻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盘旋在高空的鹰，偶尔闪过一丝精光，便能洞察地面上的一切风吹草动。他的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一对已经玉化了的“闷尖狮子头”核桃，核桃碰撞间发出沉闷而悦耳的声音。 他就是孟广义，潘家园乃至整个京城古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孟先生”。明面上，他是这家茶馆的老板，暗地里，他是这片地界上说一不二的“老龙头”。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姓梁，人称梁胖子。他脸上永远堆着笑，看起来一片和气，但那双小眼睛里却时刻闪烁着精明的光。此刻，他正殷勤地提起桌上的紫砂壶，给孟广义面前那个小小的品茗杯续上茶水。 “孟先生，您看，这帮‘江浙佬’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跑到您这地界上来‘放水’（设局骗人），真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梁胖子一边倒茶，一边笑着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告状的意味。 孟广义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过窗户，像一支无形的箭，射向楼下那拥挤的人群。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然后呷了一口。 梁胖子见孟广义不搭腔，也就不再多言，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他对这种“碰瓷局”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然而，当林岳那几句冷静的分析响起时，孟广义盘核桃的手，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注意那个说话的年轻人。”孟广义终于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梁胖子一愣，连忙将视线聚焦在刚刚成为焦点的林岳身上。 “他说的几点，都在行里。”孟广义继续说道，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玉的‘骨’，说的是玉质的结构密度和硬度；强酸做旧的气味，更是高仿常用的手段。这两点，能一眼看破，不是靠蒙的。” 梁胖子顺着他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林岳，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小子……面生得很啊。看这穿着打扮，不像是个家里有传承的。难道是哪个老家伙新收的徒弟” 在潘家园，眼力这东西，一是靠天赋，二是靠传承，三是靠真金白银“打眼”（买到假货交学费）喂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这份眼力，实在不寻常。 “不像。”孟广义摇了摇头，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林岳单薄的身体，看到他内在的本质，“你看他的眼神，沉得像块石头。那不是徒弟该有的眼神，倒像是在泥潭里滚过几遭的人。而且，你看他一开始的犹豫，和后来忍不住开口的劲儿……有意思。” 梁胖子看不出那么多门道，只是附和道：“确实有意思。不过孟先生，这小子捅了马蜂窝，这帮江浙佬出了名的心狠手黑，怕是要吃亏。” 孟广义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吃亏在我这潘家园，还没人能让我看上的人吃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即将动手的摊主，和那个虽然紧张却一步不退的年轻人。 “下去看看。” 说完，他便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楼下，是凡尘俗世的闹剧，骗局里套着骗局。 楼上，是运筹帷幄的看客，人海中寻觅着人。 林岳并不知道，他一个出于良知的无心之举，不仅打乱了一场骗局，更让他自己，闯入了另一场更深、更广阔的“局”中。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即将被彻底改写。那双只用来在鬼市里辨识旧货的眼睛，即将看到一个远比古玩本身更复杂、更难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