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新名字压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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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发黄的登记册摊在桌面上,纸页像枯叶一样脆,边角卷着,墨迹也有些晕开,但那一行字却清晰得刺眼: 姓名:陈建国 籍贯:柳河镇 入职时间:1998年3月18日 凡子的手指停在“3月18日”上,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了猴子一眼。 猴子蹲在桌边,膝盖抵着地面,整个人像是被钉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那行日期上,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是他们死后第二天……他是来顶班的。”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猛地翻出王师傅以前说过的话——九八年的清明夜,殡仪馆运尸车在山道翻了,司机和助手当场毙命,尸体运回来时头都碎了。 第二天,新人报到,一声不吭,脸拉得老长,大家都叫他大嘴,因为他总爱咧着嘴笑,可谁也没见过他真笑过。 原来他不是接班,是补命。 值班室里静得能听见纸页颤抖的声音。 窗外井口方向,炭灰阵还画在地上,昨夜那串赤足印虽然被晨光晒淡了,可轮廓还在,绕着井口画了个弧,像某种仪式的起点。 “他从来没提过家。”凡子低声说,“每年清明,别人都请假扫墓,他一个人守夜,连顿酒都不喝。我以为他是怕鬼,现在看……他是不敢回。” 猴子缓缓抬起头,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种被逼到绝路的慌,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像是在废墟里扒出了最后一根火柴。 “名字是线。”他说,“断了,魂就散了。可要是有人一直叫错,那错的就成了锚——把人死死挂在不该待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从自己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皮盒。 打开后,里面是一张老照片:大嘴穿着九十年代的蓝工装,站在殡仪馆门口,咧着嘴,可眼睛是闭着的,像是被人硬按着拍的。 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柳河镇陈家坡,1998.3.17。” 猴子盯着那字看了很久,忽然说:“他来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来。” 没人接话。这句话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午,韩小川来了,扛着个陶坛,泥封还没拆。 他满头大汗,裤脚沾着山泥,一进门就说:“我娘让我带的,说是老规矩,柳河镇送亡人‘醒魂’,得用陈年黄酒,埋过三年,挖出来那天正好清明。” “醒魂酒”我问。 “说是能让迷路的魂认得回家的路。”韩小川把坛子放在桌上,“我娘还说,魂要是被名字困住了,就得用真名灌醒。” 猴子没说话,走过去,一掌拍开泥封。 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陈腐的谷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像是从坟地边开的野花里酿出来的。 他拎起坛子,大步走向井口。 我们跟在后面。没人拦他。 月亮还没升上来,天是那种将黑未黑的青灰色。 猴子站在井沿,把酒缓缓洒在地上。 黄酒渗进炭灰,发出轻微的“滋”声,像是土地在吸气。 他声音陡然拔高,像在喊一个沉在水底的人: “陈建国!你娘给你起的名字,不是大嘴!你记得的那些名字,我们也都记得!” 风忽然停了。 井口边缘的滑石粉微微颤动,昨夜那串脚印的起点——日志桌下——有一粒粉末轻轻跳了一下,像被什么踩过。 我头皮一炸。 猴子没回头,继续站着,像一座碑。 傍晚,陈哑婆来了。 她没说话,只从布袋里掏出一根红绳,是那种老式嫁娶才用的粗麻线,染得血红,还打了九个死结。 她蹲下,一圈圈缠住猴子的脚踝,缠得极紧,几乎勒进皮肉。 “影子会逃。”她比划着手势,声音沙哑,“它要是跑了,魂就找不到门。” 猴子咬着牙没动,任她绑。 她把三样东西放进影缚阵中央:大嘴的旧工牌、一截录音带、一碗辣豆花。 豆花还是热的,红油浮在上面,蒜香混着辣味,是我最后一次见大嘴吃饭时他端的那碗。 陈哑婆点燃三支香,插在阵眼,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几句听不清的词。 然后,她看向猴子,眼神像刀。 “魂要回家,得有人叫门。”她说,“你是门环,得敲三下。” 猴子点点头。 他站在阵外,盯着那三样东西,像是在看一场回不去的过去。 天彻底黑了。 探照灯没再亮。整个院子沉在墨里,只有香头一点红光,微微闪动。 我忽然明白他在怕什么。 他不是怕鬼,他是怕喊了名字,没人应;更怕——真有人应了。 子时刚过,月亮终于爬上山脊,惨白的光斜斜洒在井口,像一层霜落进黑洞里。 猴子蹲在炭灰阵中央,手里攥着那三样东西——旧工牌、录音带、辣豆花碗。 他的手很稳,但指节泛白,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这三件破旧物件上。 “该烧了。”他说,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韩小川递来火柴,划燃时“嗤”地一声,火星跳了一下。 猴子没急着点,而是把三样东西并排摆好,像在整理遗物。 他盯着那碗辣豆花,红油已经凝了,可蒜香还在,混着香灰味飘进鼻子里,我忽然也闻到了那天食堂的味道——大嘴坐在角落,一声不吭地吃着同样的豆花,没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抬头。 火柴落下的那一刻,猴子闭了闭眼。 火焰猛地腾起,不是寻常的橙黄,而是带着一点幽蓝,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火舌卷住工牌,塑料烧卷、发黑,发出刺鼻的味儿;录音带扭曲变形,胶带像蛇一样从壳里挣出来;辣豆花碗一受热就炸了,碎片四溅,热汤泼进炭灰里,“滋”地冒起一股白烟。 然后,影子动了。 就在我脚边,我的影子突然被拉长、扭曲,像有什么东西从底下往上顶。 猴子的影子更是疯了一样,忽而伸展到井口,忽而缩回阵中,边缘不断撕裂又重组,仿佛有另一个他在影子里挣扎。 “啊——!”一声闷吼从火焰里炸出来,不是猴子,也不是我们任何人。 是大嘴的声音。 “我叫陈建国……”那声音从影子里传出,沙哑、破碎,像是被碾碎了又拼起来,“我不叫大嘴……从来不是……” 起初是怒吼,像在对抗什么看不见的枷锁;接着变了,嗓音发颤,带上了哭腔,像孩子在黑夜里喊娘;最后,只剩下一记悠长的叹息,轻得像风穿过枯枝,却让所有人背脊发凉。 火灭了。 只剩一堆焦黑残渣,冒着细烟。 猴子跪在地上,喘得厉害,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影子——它终于安静地贴在身下,随着他微微的呼吸轻轻起伏,再没有半点异动。 天快亮时,猴子走到日志桌前,拿起笔,在昨晚的记录后面签下名字。 那一笔一划,又变回了从前的潦草,歪歪扭扭,像个没文化的殡仪工。 可我知道,这不是倒退,是解脱。 凡子调出昨晚的监控重看。 画面里,猴子站在井口,火光映脸,影子始终与他同步。 直到火焰熄灭那一刻,他转身走开,影子也跟着动——严丝合缝,没有延迟,没有重影。 但凡子把画面放大到影子脚边时,我们全愣住了。 那地上,竟有一小堆灰烬,形状依稀可辨——是一双烧毁的白布鞋,鞋尖朝外,像是被人脱下后烧掉的。 我和韩小川对视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井口那边,清晨扫院的老职工说,他看见四双鞋整整齐齐摆在井沿:一双老式解放鞋,一双帆布胶底,一双皮凉鞋,还有一双小小的、沾着泥的童鞋。 鞋带全都被系得紧紧的,一个结都没松。 凡子默默走到日志柜前,抽出一页空白纸,在灯光下对着瞧了瞧。 他忽然停住,眉头皱紧。 他低声说:“这纸……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