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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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门初秋的清晨，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清冽，轻拂过营区。 郑遐穿着作训服，一个人出操。“立正、稍息、立正！”雄浑高亢的口令在操场回荡。连队宿舍门口伸出几颗脑袋，那是留守的兵。他们在观望着这一个人的连队出操。 “是郑老虎，他回来了。”几个兵在小声议论着。 一个兵小声说：“我们要不要出操” “笨呐，你这会儿出去不是认罚吗” “我看，咱们连就郑老虎最像一个兵，都这会儿就他还出操……”不知道谁嘀咕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兵们一片沉默。 “跑步——走！” 郑遐双手握拳在褪色的煤渣跑道上奔跑，仿佛要将脚下这片即将不属于他的土地烙印进骨髓。 空旷的营区吞噬了他的脚步声，四周死寂一片，只有远处海浪固执地拍打着礁石，哗啦——哗啦——单调而苍凉，像为这支消逝的部队唱着挽歌。 汗水浸湿了他的迷彩短袖，紧贴在紧绷的背上。他跑过空旷无人的训练场，沙坑边缘的木板豁口像一张嘲笑的嘴；跑过空荡荡的营房，看到几颗头快速地缩了回去…… 每跑过一处熟悉的角落，一种尖锐的失落就狠狠刺进心里。 孤独的出操，3连只有这一位副连长保持着严谨的作息，门口的哨兵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副连长，一脸肃穆。 …… 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中，郑遐的脑子却格外清醒。 就要离开了。留队他不敢深想，那念头像悬在深渊上的细丝，既诱人又令人胆寒。刘聪亮昨晚那些关于“侄女婿”的暗示，此刻也像海雾般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他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希冀，混杂着强烈的羞耻感，让他心头烦乱。 “老虎！还没跑够啊”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点调侃。 郑遐刹住脚步，循声望去。指导员老宋缩着脖子站在连部门口那棵老梧桐树下，笑眯眯的。唉，老宋真的老了…… “指导员，早。”郑遐抹了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走过去。 “还跑啥回地方了有的是时间给你跑。” “习惯了，早上不出操浑身不得劲。” 老宋抬眼看了看郑遐，眼神复杂，像是透过他看到了这支部队最后一点硬邦邦的筋骨：“说个事。昨晚在你那儿，刘聪亮那小子在，有些话我不好往深里说。” 郑遐心头一跳，没接话，只是安静地等着。 “留队转编这事儿，政治处林主回来估计还会找你谈话……”老宋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水太深了，深得能淹死人。合成旅是好，可那是个新庙，新菩萨念的是新经，我们这些老和尚人家未必瞧得上。僧多粥少，多少人眼珠子都绿了盯着呢！背后牵扯的东西，不是我们这种小连职干部能摸清的。” 老宋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吹散：“高副旅长那边……是条路，也是唯一一条明面上还有点指望的路。你闷着头一声不吭没个态度可不行。”老宋语速加快，“昨晚刘姐特意打电话让你去修洗衣机，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她侄女儿温馨，那丫头，从四川老家巴巴地弄过来，你以为图啥有小道消息晓得不” 郑遐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火辣辣的，一直烧到耳根。刘聪亮那些话被老宋这么赤裸裸地点破，窘迫像无数根细针扎着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能狼狈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了煤灰的胶鞋尖。 “傻小子！”老宋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气又是笑，伸手在他结实的胳膊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害臊顶个屁用！机会摆在眼前，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去抓，有没有这个脑子去把握！去了团长家，干活利索点，眼头活络点，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那温馨妹子挺漂亮的，好多小军官都盯着呐……” 老宋说完，不再看他，慢腾腾地踱回连部，留下郑遐一个人僵在原地，心口咚咚直跳，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沉又慌。 …… 通往北山湾团部家属区的小路蜿蜒在稀疏的防风林里，海风穿过松针，发出呜呜的低鸣。郑遐刻意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老宋的话和刘聪亮的暗示在脑子里翻江倒海，搅得他心烦意乱。 靠女人这算什么路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冷静地反驳：现实就是如此冰冷，你一个湘西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除了这身本事还有什么资本去搏高副旅长……温馨……这两个名字像两根无形的线，缠绕着他的脚步。 …… “小郑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刘姐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将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惊醒。团座家的小院门开着，刘姐裹着件羊毛开衫站在门口，脸上是精心保养过的红润，笑容堆得满满的，眼神却像探照灯，在郑遐脸上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满意。 “刘姐好。”郑遐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敬了个礼。 “哎呀，快别客气！麻烦你跑一趟才是真的！”刘姐侧身让开，“洗衣机在卫生间呢，老高不在家，我个女人家哪搞得动那些螺丝扳手哟。”她引着郑遐往屋里走，声音洪亮，“馨馨！郑连长来了！” 厨房门口人影一晃，温馨走了出来。她今天换了件鹅黄色的薄毛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乌黑的头发随意挽了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看到郑遐，那双眼睛先是亮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点狡黠，像是想起了昨天营门口那场“军民冲突”。 “郑副连长，辛苦您啦。”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脆生生的，像珠玉落在瓷盘上。 郑遐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轰”地又涌了上来，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清亮的注视，嘴里干巴巴地应着：“不辛苦，应该的。”他拎着工具袋的手心有些发潮，只想立刻钻进卫生间去对付那台该死的洗衣机。 “厨房里有刚切好的橙子，馨馨，给郑连长端出来尝尝！”刘姐的声音从卫生间方向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小郑，你先坐会儿，喝口水歇歇！洗衣机不急这一会儿！” 温馨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郑遐像个提线木偶般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高明山团长穿着迷彩服，带着炮团大小军官某次军区大比武后拍的合影，照片上的高明山意气风发，旁边的兵们个个眼神锐利如鹰，神采飞扬。 郑遐的目光落在照片里那个站在后排、年轻得有些稚嫩的自己身上，心头一阵恍惚，那时只知道埋头训练、拼命往前冲的日子，多么简单。 “郑连长，吃橙子。”温馨端着个白瓷盘走过来，里面是切得整整齐齐、水灵灵的橙瓣。她在他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离得不远不近，一缕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的少女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 “谢谢。”郑遐拿起一瓣，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冰凉的橙肉，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他低着头，机械地把橙子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他却尝不出丝毫滋味。 客厅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走动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敲在郑遐紧绷的神经上。他搜肠刮肚，想找点合适的话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我还是先去看看那台洗衣机吧。” 郑遐站了起来。现在只有干活才能摆脱这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