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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透出蟹壳青,山野间浮动着湿冷的雾。傅金光踩着露水浸透的草径,独自上了油茶山。后夜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饱胀着草木勃发的气息和浓得化不开的腐叶味儿,脚下粘稠的烂泥吸扯着千层底布鞋,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边缘微卷的印子。山风带着凉意钻进他半旧的夹袄领口,激得他缩了缩脖子。 这条路,他走得太熟了。脚下蜿蜒的石板路缝里钻出了几簇倔强的蕨草,沾着雨水,在他鞋边留下深色的水渍。回来几个月,金光的心就像是被根绳子系在了这儿。师父说,树是人的命根子,荒坡也得当宝贝伺候。如今,师父当年亲手栽下、金光跟着小心培土的油茶树苗,终于熬过了最孱弱的年月,枝丫变得遒劲,绿叶浓得发暗,枝头更是沉甸甸缀满了指肚大小的青果,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熹微的晨光里安静地挂着水珠。 他习惯性地顺着垄沟走着,粗糙的手指拂过那些带刺的硬叶,指尖传来微凉而湿润的触感。几天没上来细看,那些青果似乎又鼓胀了一圈。金光心里盘算着,默默清点着一株株树上的收成。东头那块坡缓地肥,老树多,挂果也密实些;西边那几排是新补的苗,果子小,但胜在匀称……秋后若能收个几百斤干籽,榨出的油,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在靠近山脚的一片林子边缘慢了下来。眼前的情形像根刺,猛地扎进了他平静的盘算里。几株原本挂果颇丰的油茶树,枝条明显被人粗暴地捋过、折断过!断茬处还是新鲜的湿润白茬,暴露在凉飕飕的空气里。筷子粗的枝条竟然也被硬生生掰折了,无力地垂挂着,几颗被遗落的小小青果孤零零地挂在折断的枝头,像是无声的控诉。树下湿软的泥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散落着十几颗油茶果,有的被踩进了泥里,只露出一点青涩的皮;更多的是被人慌乱中遗弃的,滚落在被踩得稀烂的杂草叶子上,沾满了黑黄色的泥浆。 金色的瞳孔骤然缩紧。他蹲下身,仔细拂开烂泥边的野草和断叶。泥地里印着几个杂乱的脚印,有深有浅,显然不是一个人的。脚印不大,边缘模糊,是草鞋留下的印子,鞋底磨损得很厉害,后跟处几乎磨平了。脚印朝着山下董家老屋的方向延伸了几步,随即又猛地转向,歪歪扭扭地消失在山脚通往邻村李庄的那条岔路口的草丛深处。 金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不是野物糟蹋的。是人,而且是饿极了的人。他看着那些被粗暴折断的枝条,心头一阵刺痛。师父留下的这点盼头,这点能让村里油灯亮得久些的希望,竟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救命粮 他弯腰,一颗,两颗,三颗……小心地将那些沾满污泥、被踩踏过的油茶果一一拾起,青涩的果皮冰凉,沾着湿泥的滑腻感。他撩起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前襟,兜成一个临时的布兜,把这些被遗弃的果子郑重地放在里面。泥水很快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沉甸甸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粗布直抵他的腹部。 刚回到董家老宅前那棵枝叶虬结的老樟树下,福伯佝偻的身影就撞进了视线。老人家显然是一夜没睡好,眼袋浮肿着,沟壑纵横的脸上堆满了愁云惨雾。他正焦急地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原地打着转儿,一看见金光兜着果子、脸色凝重地从山道上下来,立刻像见到了主心骨,踉跄着迎了上来。 “金光少爷!”福伯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您、您也瞧见了吧糟蹋了多少这帮天杀的!昨夜里我就听着后山狗叫得不大对劲……” 金光没立刻答话,只是默默把衣襟兜着的果子轻轻放在脚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板上。青色的果子滚落开来,沾着泥,异常刺眼。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雾清冽的空气,才抬眼看向福伯:“损失了些,估摸有三四十斤鲜果。”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疲惫。 福伯一听这数目,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都垮塌了下去,扶着老樟树粗糙的树干才站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唉——!作孽啊!作孽!前些日子,村西头还遭了山匪!半夜闯进来,把老杨家刚打下来、还没捂热乎的几十斤稻谷全卷跑了!杨老汉一家抱着空箩筐哭到天亮……这世道,鸡飞狗跳,哪里还有条活路!”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嘴唇哆嗦着:“这还不算完!昨儿晌午,官差又上门催命来了!凶神恶煞的……说什么长毛匪患虽平,余孽未尽,朝廷又加了团练捐!硬生生又摊派下来,各家都得加铜钱!老爷……老爷愁得饭都咽不下,翻箱倒柜,连太太压箱底的一点银簪子都……”福伯说不下去了,只是痛苦地摇着头。 “团练捐……”金光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头一片冰凉。长毛那是多少年前的旧账了!太平军败亡已是往事,清廷为了镇压捻军残余,国库早已耗尽。甲午一战,北洋水师灰飞烟灭,旅顺城破,同胞血染黄海,朝廷签了《马关条约》,割地又赔款,两亿两白银的窟窿,还不是要从泥腿子身上刮这新冒出来的“团练捐”,不过是地方官吏借着早已消散的所谓“匪患”名目,又一层盘剥罢了! 朝廷的谕令,地方的苛索,层层叠叠,最终都化作勒在乡野脖颈上的索命绳。他仿佛看见冰冷的算珠在无形的算盘上拨动,每一次跳动,都吸吮着无数和他一样的升斗小民最后一点骨血。 “伯公别急,”金光压下心头的沉重,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些。“我去想办法。先把眼前的难关撑过去。”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轻飘飘的。 福伯只是摇头,无尽的愁苦刻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化为一道道深刻的沟壑。这时,一阵尖利刺耳的哭骂声猛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像把生锈的钝刀子,狠狠刮在人的耳膜上。 “哪个剁千刀、短命鬼的瘟牲!偷我屋檐下晒的薯干!那是留着过冬的口粮啊!天杀的贼骨头!不得好死!……” 是村头的刘嫂!那声音饱含绝望和愤怒,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了远处竹林里几只早起的山雀,扑棱棱地飞向灰蒙蒙的天空。金光和福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和无奈。这撕心裂肺的哭骂,何尝不是这人心惶惶的年月里,无数草芥小民发出的悲鸣 金光沉默地俯身,重新兜起地上沾满污泥的油茶果。转身朝着村东水声轰鸣的方向走去,脚下那条湿滑的泥泞小路,仿佛比往日更加漫长。 他没有回董家老宅,而是鬼使神差地沿着小路,走向山脚下那片被偷采过的油茶林。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白昼残余的光线在树梢间迅速流失。山风掠过,林子里响起一片细碎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油茶树深绿的叶片在昏暗中变成了墨色,沉甸甸的果实也已看不清青涩的轮廓,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垂坠的黑影挂在枝头。 他放轻脚步,像山林里觅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沿着林间巡视着。踩在厚厚的、吸音的落叶层上,只有细微的沙沙声。日间被踩踏过的痕迹在暮色里更难辨认,但他凭着记忆和直觉,检查着几处靠近小路边缘的树丛。枝杈的断茬在昏暗中如同惨白的伤口。就在他走到靠近李家洼方向、一处僻静背风的陡坎下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窸窣声传入了耳朵。 拨开一丛低矮但浓密的芒草和带刺的野蔷薇枝条,眼前的景象让金光的心猛地一缩。 陡坎下背风处,一个瘦小得惊人的妇人蜷缩着,紧紧抱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妇人身上是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缀满深色补丁的破单衣,显得如此单薄。她头发枯黄纠结,沾满了草屑,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惊恐和麻木。她怀里的小男孩更瘦,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穿着一件显然是用大人破衣改小的褂子,一只小脚光着,另一只脚上的草鞋也烂得只剩几根草绳勉强挂着。孩子紧紧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但小身体却在妇人怀里本能地、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像寒风里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妇人脚边,放着一个破得几乎散了架的竹筐。筐里,赫然堆着小半筐青涩的油茶果!那些果子刺目的青色在昏暗中格外显眼,与妇人破衣、孩子冻得青紫的小脚形成一幅惨烈的图景。显然,这就是日间偷采的“贼”了。那筐里的果子,或许就是他们母子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口粮”。 妇人显然也发现了金光,如同受惊的兔子,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臂死死箍紧怀里的孩子,整个人向后缩去,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似乎想把自己和孩子都缩进那冰冷的土坎里去。她死死盯着金光,或者说盯着他可能存在的任何动作,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随时准备承受致命的击打。 金光停在几步外的芒草丛边,没有再靠近。山风吹过,带着晚春的寒意。他看着那妇人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看着孩子冻得蜷缩的小脚趾,看着那半筐青涩的茶果……胸腔里堵得厉害。 他能说什么斥责吗讲道理吗告诉她这果子没熟不能吃,吃了会伤脾胃告诉她偷东西不对,这是董家的产业这些话,在这母子俩冻饿交加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残忍。他仿佛又看到了乱葬岗上那些被野狗撕扯的破布片。 妇人剧烈的颤抖慢慢平复了一些,但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金光,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戒备和绝望的死灰。 就在这死寂的片刻,一阵山风打着旋儿钻入陡坎,吹散了妇人额前几缕枯黄散乱的头发。那缕发丝拂过她的眼角,短暂地露出了掩藏其下的一个印记——一颗深褐色的泪痣,像一粒凝固的血珠,恰好点在左眼尾下方寸许的位置。 金光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冰冷的铁锥精准刺中,一股寒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所有的无奈、沉重的责任感都轰然坍塌,化作一片空白的愕然。他死死盯住那颗痣,目光几乎要将那黯淡的皮肤灼穿。记忆深处最晦暗的角落被狠狠撕开——同样是瘦骨嶙峋,同样惊惧如小鹿的眼神,还有那颗在班主鞭影下、在冬日破庙的泥地上瑟瑟发抖时,让他难以忘怀的泪痣!那个在戏班最艰难的日子里,永远沉默地缩在角落,只会用手比划着点头摇头、偷半块冷硬窝头也要分他一半的姑娘……素云! “你……”金光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声音干涩得变了调,“你…可是姓…姓柳”那几乎被遗忘的姓氏,带着戏班后台朽木和劣质胭脂混杂的气味,艰难地冲口而出。他想叫出那个名字,那个早已蒙尘的“素云”,却像鱼刺卡住,只化作一声破碎的气音。 妇人摸索的手骤然僵在半空!她像是被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这一次,她的脸完全暴露在从稀疏树冠漏下的、最后一抹微弱的暮光里。惊恐的双眼深处,那麻木的坚冰骤然碎裂,露出底下惊涛骇浪般的震动、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猝然唤醒的、遥远而卑微的羞耻。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锈死风箱般的声响。 “啊…呃…”破碎的音节挤出来,她猛地摇头又点头,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指向自己的喉咙,又猛烈地摆动起来——那个混乱又清晰的、属于哑女素云的、无声的绝望动作! “素云!”金光终于喊了出来,两个字重若千钧,砸在夜露渐凉的空气里,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一股混杂着酸楚、怜悯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冲垮了所有堤防。当年班主刻薄的脸、同行伙伴饿得发绿的眼神、破庙里冰冷刺骨的草铺、还有那双总是默默递给他一点残渣的、冻裂的手……潮水般涌回眼前。他踉跄着向前一步,逼到筐前,声音因激动而劈裂:“是你!真的是你!” 素云的身体在金光叫破名字的瞬间彻底软了下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她不再试图后退躲避,只是抱着孩子,将脸深深埋进孩子瘦弱的肩窝,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在寂静的山坳里被水车碾碎又放大,更添凄厉。怀里的孩子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坏了,也跟着放声大哭,稚嫩的哭声混合着母亲破碎的悲鸣。 金光僵立在筐前,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眼前这绝望到极致的妇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着头、安静得像影子般的哑女柳素云叠合在一起,又被这残酷的世道扭曲得面目全非。乱世飘萍,谁不是命悬一线 沸腾的酸楚压倒了所有世俗的顾虑。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夜露寒意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目光扫过素云身上那件无法蔽体的破单衣,落在孩子那只冻得青紫、沾满泥污的光脚丫上。那只小脚趾蜷缩着,无意识地蹭着冰冷的泥土。这景象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金光的眼底。 “莫哭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盖过了母子的悲声,“这山坎……不是过夜的地方。露水下来,寒气入骨,大人孩子都受不住!”他指向山下董家老宅在暮色中模糊的轮廓,“你…带孩子,随我下去。我那里…总还有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比这野地里强。” 素云的哭声骤然一顿,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在昏暗中闪着微光。那双被巨大悲痛淹没的眼睛里,此刻填满了惊愕和深深的恐惧。她死死抱着孩子,身体又开始本能地向后缩,疯狂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拒绝声,手臂指向山下村子的方向,又慌乱地指向自己和孩子破败不堪的衣衫,最后死死地揪住胸口那片褴褛的布料,意思是——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敢 金光看懂了那无声的恐惧。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的顾虑——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还带着幼童的哑女,贸然住进院子,会引来多少猜忌和非议董家如今也是风雨飘摇,自顾不暇。但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锐利,直刺素云眼底的惊惶。 “只是暂避寒露!”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无声的拒绝,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力量,如同他当年在油茶林中挥锄开荒,“东家老爷心善,我去分说!先顾眼前活命!”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孩子冻得发青的小脚上,“孩子冻坏了,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跟我走!”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班主训斥学徒时的强硬,却又浸润着全然不同的滚烫急迫。这强硬撕开了素云绝望的壁垒。她抱着孩子,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那双深陷的眼睛看着金光,惊恐的底色下,一丝微弱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求生火光,终于艰难地点亮。她不再疯狂摇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了一下沉重的头颅。那动作里,是疲惫到极点后,对命运最后一次卑微的、听凭安排的顺从。 金光不再多言,俯身一把提起那沉甸甸的竹筐。另一只手伸过去,稳稳地抓住素云冰凉瘦削的手腕——那腕骨硌得他掌心发疼。他将她从冰冷的泥地上用力拉了起来。素云的身体轻得像一捆干柴,她踉跄了一下,另一只手死死抱着孩子,紧紧跟上金光急促的脚步,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带离了这个绝望的陡坎。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山下。董家老宅檐下那盏早已被油污熏得昏黄的防风灯笼,在浓重的夜色里,如豆般摇曳着微弱而固执的光。那光点,在素云惊魂未定、泪迹斑斑的脸上跳跃,映出她眼中死灰复燃般的、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以及深不见底的茫然。 安顿好了素云母子。大概了解了下她这些年的经历。说是跟着戏班在闽赣两地游走,后来班主得病死了,二班主接手后,重新整理了戏班,素云也被卖给赣县的一个单身汉。素云生了孩子后,单身汉意外去世,在家也无法立足,只得出来乞讨,没想到会在湘水湾碰到金光。 太久的往事,金光也想不太起来了。但他想让素云在这里住下来,想着自己也有能力让他们在这里住下来。正是素云的到来,榨油坊显得更加急迫。 金光站在湘水湾的后山坡上,晨雾缭绕,远处山峦如黛,溪水潺潺流过山谷。他手捧一册《天工开物》,翻至一章,反复研读。师父傅鉴飞曾告诉他:油茶果压榨成油,不仅是营生,更是养民之道。如今山上的油茶树渐次挂果,若不及时处理,果熟落地,便是浪费。 他合上书,目光投向山脚下的溪流——水流湍急,若能借水力驱动榨具,必能省去不少人力。金光记得师父说过,光绪年间,福州马尾船政局曾引进西洋水轮技术,虽然后来因战事搁置,但民间工匠早已学会仿制简易水车。若能请来懂行的匠人,未必不能成事。 正思索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金光哥!小满气喘吁吁地跑上山,董伯公叫你快回去,县衙来人了! 金光心头一紧。自甲午战败后,朝廷税赋日重,地方官吏更是巧立名目盘剥百姓,此番来人,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快步下山,远远便见几个身着青色官服的人站在董家老宅门前,其中一个留着八字须的瘦高男子正翻着一本册子,嘴 里念念有词。董伯公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这位就是金光少爷吧那瘦高男子抬眼打量着他,皮笑肉不笑,在下县衙户房书吏赵德福,奉上峰之命,核查各乡田亩税赋。 金光拱手行礼:赵大人辛苦,不知有何指教 赵德福眯着眼,手指在账簿上点了点:董家名田产四十亩,油茶林二十亩,按新颁税则,每两丁银和每石粮米税中加征钱200文,还有果捐,合计十八两。另,听闻你要建榨油坊坐贾捐每年五两,需先行缴纳。 金光眉头一皱。前些年朝廷为筹措军费,增设厘金税,现在陈宝琛修漳厦铁路,又要增加税捐。什么盐税、茶税、糖税、印花税、赔款捐、地捐、随粮捐、房捐、坐贾捐、铺捐、纸捐、果捐等等,地方官员又层层加码,百姓早已不堪重负。他压下心中恼怒,故作恭敬道:大人明鉴,油茶树尚未收成,榨油坊也仅是筹划,实在无力缴纳。 赵德福冷笑一声:没钱那好办,拿田契抵税。 董伯公闻言,身子一晃,差点跌倒。金光连忙扶住他,沉声道:大人,可否宽限些时日待秋后收成,定当补缴。 赵德福哼了一声,甩袖道:十天之内,若不见银子,便查封山场!说完,带着几个衙役扬长而去。 董伯公长叹一声:这世道……朝廷败了仗,却要百姓掏银子填窟窿! 金光安慰道:伯公别急,我来想办法。 傍晚,金光独自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这条溪水从后山深处流出,水流湍急,两岸多是陡峭石壁,唯有一处拐弯处地势平缓,且溪床宽阔,正是设水车的绝佳位置。 他蹲下身,捧起一捧溪水,冰凉刺骨。夏日水涨,可驱动水车;冬日水枯,如果靠人力蓄力都不现实啊,还是得修个水坝。他想起师父曾提过,闽西山区早有利用水力磨坊的传统,若能借鉴,必能事半功倍。 正沉思间,身后传来一声咳嗽。金光回头,见是村里的老木匠陈三爷。 金光少爷,是在看水势陈三爷叼着旱烟杆,眯眼笑道。 金光起身行礼:三爷,我正想在此处建一座水车榨油坊,不知您老可有高见 陈三爷吐出一口烟,蹲下来捡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圈:水车得建在这儿,水流最急。不过……他顿了顿,这活计不小,得请几个懂行的工匠。 金光点头:工钱好说,只要活儿稳当。 陈三爷笑了:我有个远房侄子,在汀州府做过水磨坊,手艺不错。你若信得过,我写信叫他来。 金光大喜:那再好不过! 三日后,陈三爷的侄子陈水生带着三个徒弟风尘仆仆地赶到湘水湾。陈水生三十来岁,粗壮结实,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显示他常年与木石打交道。 金光少爷,这水车榨油坊,我在汀州建过三座。陈水生拍着胸脯道,只要料备齐,一个月内必能完工。 金光带他实地勘测,两人蹲在溪边,陈水生用炭笔在纸上勾画草图:水车得用硬木,最好选樟木或楠木,耐水泡。榨油用的石碾,得去寻乌县城石匠铺定制。 金光盘算着银钱:木材可从董家山场砍伐,石碾需多少钱 陈水生沉吟道:一套碾盘、碾槽,加上石臼,约莫十五两银子。 金光点头:好,明日我便去县城办。 翌日,金光骑马赶往寻乌县城。沿途田野间,不少农夫弯腰插秧,偶有白发老农抬头望天,喃喃自语:今年雨水少,不知收成如何…… 路过一处茶亭,几个行商正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广东那边又闹事了! 唉,自打洋人占了香港,各地都不太平…… 金光默默听着,心中沉重。这世道,百姓艰难,能守住一方产业已是不易。 到了寻乌县城,他直奔南街石匠铺。铺子里堆满各式石料,掌柜见是生面孔,警惕地问:客官要打什么 金光递上图纸:一套榨油石碾,需多久能成 掌柜仔细看了,伸出一只手:二十两,半个月交货。 金光皱眉:不是说十五两吗 掌柜冷笑:那是前年的价!现在洋人修铁路,石头涨价,工钱也涨了。 金光无奈,只得付下定金。 回到湘水湾后,陈水生已带人砍伐树木,锯成木料堆放溪边。金光亲自监工,每日天未亮便到工地,直到日落才归。 一个月后。水车架设当日,全村老少都来看热闹。陈水生指挥几个壮汉将巨大的木轮缓缓推入水中,轮轴架在石砌基座上,水流冲击叶片,木轮转动起来。 成了!众人欢呼。 金光松了口气,转头对董伯公道:伯公,这榨油坊若能成,往后村里人榨油便不必再跑几十里去县城,还能多些进项。 董伯公欣慰地点头:好孩子,你比我这老头子有出息。 榨油坊的主体建筑很快完工,石碾也如期运到。坊内设置了石碾、蒸锅、榨床等全套器具,陈水生还特意在屋顶开了天窗,确保通风,防止油料霉变。 开榨当日,金光亲自将第一批油茶果倒入石槽。碾轮在水力驱动下缓缓转动,茶果被碾碎成浆,再经蒸煮、包饼、压榨,金黄的茶油汩汩流出,香气弥漫整个坊间。 村民们围在一旁,啧啧称奇:金光少爷真有本事,连洋人的机器都能仿! 金光笑笑:这不是洋人的,是咱们老祖宗的智慧。 然而好景不长。榨油坊开张半月后,赵德福再次登门。 金光少爷,生意不错啊他眯着眼,打量着坊内忙碌的工人,按规矩,榨油坊每月需纳二两,此外,你这水车占了官溪,需缴水利捐五两。 金光强压怒火:大人,坊子刚开,尚未回本,能否缓缴 赵德福冷笑:缓朝廷的税能缓吗他一挥手,两名衙役上前,今日若不缴,便封坊! 董伯公气得发抖:你们这是要逼死人啊! 金光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钱袋:这里是三两银子,请大人先收下,余下的容我筹措。 赵德福掂了掂钱袋,哼道:三天后,若不见余款,别怪我不讲情面! 待他们走后,陈水生低声问:金光少爷,这税…… 金光苦笑:朝廷打仗赔款,银子都让洋人拿走了,只能从百姓身上刮。 陈水生叹道:我在汀州时,听说北边闹义和团,专打洋人。不知咱们这儿会不会…… 金光摇头:打打杀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榨油坊的生意渐入正轨,虽官府盘剥不断,但金光精打细算,总算维持下去。他雇佣了几名村中贫苦人家子弟,教他们榨油手艺,又让刘婶负责售卖,每卖出一斤油,便给她抽成。 深秋的一个傍晚,金光坐在坊前石阶上,望着天边晚霞。小满跑过来,递给他一封信:金光哥,武所来的! 是师父傅鉴飞的笔迹。信中写道: 金光吾徒: 闻汝建榨油坊,甚慰。世事艰难,能守一方产业,养一方百姓,便是大善。 近日听闻朝廷欲行,或可稍减民困,然吏治腐败,恐难落实。汝当谨慎行事,勿惹官府注目。 另,随信附上药方一剂,可防油料霉变,试用后告知效果。 师 傅鉴飞 手书 金光将信紧紧攥在手中,心中既温暖又沉重。师父远在武所,仍牵挂着他。而这乱世之中,能保全一方产业,已是不易。 他抬头望向远处,夕阳下的湘水湾静谧安详。榨油坊的水车仍在转动,发出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人们坚韧求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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