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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冲刷着济生堂门前的青石板,屋檐水珠连成线,在石阶上砸出无数细小的水坑。傅鉴飞站在药柜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包当归,药香混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里间传来林蕴芝压抑的啜泣声——那两个永平寨的伤员,胸腹重伤的那个终于在天亮前断了气。 先生,朱师爷来了。桂生掀开草帘,带进一股冷风。 傅鉴飞抬头,见朱师爷提着个竹编食盒站在门口。这位前清老刑名师爷穿着半旧藏青长衫,山羊胡上还挂着雨珠,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儒雅。 飞哥儿,朱师爷将食盒递给桂生,带了点汀州老茶和糖枣,想着你这儿......他瞟了眼里间垂下的蓝布帘,压低声音,听说昨晚的事了。 傅鉴飞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领朱师爷往后院茶室走。穿过天井时,几滴冷雨从瓦缝漏下,正砸在朱师爷的缎面布鞋上,洇出深色斑点。 茶室是半间厢房改的,正中摆着张老船木茶桌,边缘已被摩挲得泛出铜色光泽。林蕴芝正往白泥炉里添炭,见客人来,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起身行礼。 莫讲礼数了。朱师爷摆摆手,从食盒底层取出个锡罐,正山小种,托人从武夷山捎的。这时候,唯有茶能解千愁。 红泥壶里的水开始冒蟹眼泡时,外头突然传来铜锣声。差役嘶哑的吼叫穿透雨幕:......抗捐者同罪!明日未时县署缴银!林蕴芝手一抖,茶匙撞在杯沿,当啷一声脆响。 铁路捐朱师爷捏着茶夹的手停在半空。 是罚银。傅鉴飞冷笑,永平寨廖家抗捐,北洋军死了三个兵,要全县摊三千大洋抚恤。他说着摸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表盖内侧刻着医者仁心。 朱师爷往茶海中斟出第一泡茶汤,琥珀色的液体在瓷白容器里打着旋。光绪三十三年,我在汀州府刑名房见过类似的案子。他声音突然变得极轻,那年长汀闹反对学堂捐,死了七个乡民,最后每户摊派八百文...... 这次是三千大洋!傅鉴飞猛地拍桌,茶针震得跳起来,武所城里米铺月利不过三十大洋,这是要吸髓敲骨!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得他眼白泛着骇人的青灰色。 林蕴芝捧着茶盘的手微微发抖。她娘家就在永平寨隔壁村,此刻听着两个男人谈论的,是随时会烧到自家屋檐的火。客家女人特有的坚韧让她强自镇定,提起滚水壶时,手腕上的银镯却不住轻颤,碰着壶身叮叮作响。 马知事背后是谁傅鉴飞突然问。 朱师爷吹开浮沫,啜了口茶:省里李厚基是皖系,北京段祺瑞的心腹。但汀漳道现在......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线,许崇智的粤军在上杭,蓝玉田的护法军在连城,就像下盲棋,谁也不清楚明天这片山头插谁的旗。 茶烟袅袅中,傅鉴飞想起去年冬天那个被刺刀挑破肚肠的货郎。当时桂生哭着问为什么当兵的连郎中都要打,他现在终于明白——在这乱世,药箱和枪杆子之间,从来就没有一道安全的矮墙。 听说钟大辉的兵在蓝家渡抢了新媳妇的嫁妆林蕴芝突然轻声问。她往朱砂壶里添水的手稳了些,仿佛谈论这类暴行反而让她找回某种掌控感。 朱师爷摇头:那是曹万顺的兵。护法军也好,北洋军也罢,兵过如篦,匪过如梳他忽然用筷子蘸茶,在桌上写了个字,你看这里关着条,可不就是福建如今的写照 后檐雨槽传来哗哗水声,像无数冤魂在哭诉。他想起教会医院罗德医生的话:傅,西医救不了这个国家。 上个月,朱师爷突然压低声音,我收到汀州来信,说许崇智在筹备第二次护法他食指无意识地在桌面画着北伐路线,要是粤军打过来...... 的一声,林蕴芝失手打翻了茶船。水流在木纹上蔓延,对不住,她慌忙用帕子去擦,我就是......话没说完,外头街上突然传来整齐的皮靴声。 三人顿时僵住。脚步声在药铺门口停了片刻,接着是枪托砸在对面酒肆门板上的闷响。桂生慌慌张张冲进来:先、先生,兵爷在查粮行账本! 朱师爷慢条斯理地往紫砂杯里斟茶,手腕悬得极稳,一线金黄茶汤如同拉开的弓弦。飞哥儿,你可知为何武平要收铁路捐他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傅鉴飞摇头,发现冷汗已浸透后背。茶香混着陈年木料的霉味,突然让他想起小时候跟着阿爸上山采药时闻到的腐殖土气息——那种确定的安全感,早已随辛亥年的炮声灰飞烟灭。 漳厦铁路修了十年没出漳州,朱师爷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申报》,可李厚基去年就收了全省的铁路捐他指尖点着一行小字,看这里——闽督军署特别军费 林蕴芝绞着帕子的手突然停下。她想起娘家捎来的信上说,连七十老妪的棺材本都被征了护商税。窗外,士兵的呵斥声越来越近,某个瞬间,她分明听见刺刀刮过青石板的锐响。 要变天了。朱师爷望向天井。一片泡桐叶子打着旋落进积水里,像艘倾覆的小船。他突然用客家谚语低声道:乌云接日头,半夜雨稠稠,这闽西的天,怕是要塌了。 傅鉴飞盘算着是不是该让桂生把后院的狗洞再挖大些——就像去年粤军过境时做的那样。 茶已过三巡,水味渐淡。朱师爷忽然从怀中取出本手抄册子:这是我整理的汀漳道驻军更迭录。泛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记载着从辛亥年到如今的驻军番号、主官姓名,有些地方还画着血渍般的红圈。 傅鉴飞刚要接,街上骤然爆发出尖叫。桂生惨白着脸冲进来:兵爷在砸当铺的柜台!几乎同时,远处传来的一声枪响,惊起满城的狗吠。 林蕴芝手中的茶壶终于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瓷片与茶叶狼藉一地,像极了这个支离破碎的世道。 五月里的武所城像口烧红的铜锅。蝉鸣刚爬上梧桐树梢,日头便把青石板晒得发烫,济仁堂药铺的雕花木窗半开着,混着艾草与陈皮的香气漫出来,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撕得粉碎。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 青石板路上腾起一片尘雾,二十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举着白布标语跑过,领头的戴圆框眼镜,胳膊上缠着红布,声音像劈开云层的雷。药铺门前的铜铃地一响,傅鉴飞正捏着黄芪往戥子上搁,手一抖,半两药材骨碌碌滚到门槛边。 师父!学徒桂生从后堂窜出来,额头沾着药末,眼里燃着团火,县城高等小学的学生去商会了,说要罢课!您看那标语—— 傅鉴飞弯腰拾起药材,指腹蹭过黄芪断面的菊花心,抬头时目光掠过桂生涨红的脸。 莫慌。傅鉴飞把黄芪收进陶瓮,转身时瞥见柜台上的《申报》。三天前的报纸还摊在老位置,头版标题巴黎和会决议:德国在鲁权益转让日本被茶渍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他伸手去抽,指节却被董婉清按住——妻子正踮脚从里间取下他的旧长衫,月白杭绸洗得发白,袖口还补着淡青的补丁。 今日学生闹得凶,你且换身素净衣裳。董婉清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碾上的芝麻,可傅鉴飞看见她绞着帕子的手在抖。当年在峰市认识时,还是扎着双髻的姑娘,如今鬓角已染霜,却仍保留着旧时候的规矩:他出门诊病,她总要替他理理衣襟;药铺打烊,她必得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仿佛这样就能攥住日子的边角。 婉清,你去把后堂的枇杷膏装两瓶。里间传来林蕴芝的声音。 阿芝,你抱着小毛头莫动。傅鉴飞朝里间探了探头,见她膝头摊着本《新青年》,封面上二字被红笔圈了又圈,今日街上乱,你和小毛头在后堂。 话音未落,药铺外突然炸开片欢呼。几个学生举着还我青岛的旗子冲进来,为首的眼镜生额头渗着汗,手里举着张油印传单:傅先生!您是吃过洋墨水的大夫,您看看这—— 傅鉴飞接过传单,油墨味混着药香直往鼻子里钻。上面印着《告全国同胞书》,最后一句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被加粗描了红。他手指抚过二字,想起上个月在《字林西报》上看的报道:巴黎和会上,顾维钧据理力争,可列强的算盘敲得比教堂的钟还响。 学生哥,这传单...他抬头时,见眼镜生眼里闪着泪,您可知,上个月我在长汀,有个老农挑着红薯干进城,跟人说咱们的地,咋就成日本人的了他兜里的红薯干撒了一路,捡都捡不干净。 所以我们要抗争!眼镜生拍了拍胸口,傅先生您是西医,我们学生明天要去县公署请愿,您能不能... 师父!桂生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手指往门外指。朱师爷拄着龙头拐杖站在太阳底下,灰白的辫子盘在脑后,月白长衫洗得发脆,倒像块陈年的玉。他身后跟着两个挑担的伙计,竹筐里堆着成捆的《申报》——正是三天前那期的巴黎和会专号。 鉴飞兄。朱师爷跨进门槛,拐杖点在青石板上响,王知事说,学生游行可以,但不可聚众滋事他摸出块水烟筒,火折子一声,火星子在烟锅里明灭,当年我在衙门当差,见过太多变的事。光绪三十年的教案,就是几个学生烧了教堂,最后闹得... 师爷,那能一样吗桂生急了,脖子上的筋都鼓起来,那回是洋教欺人太甚!这回是咱们自己的地被人抢了! 朱师爷的水烟筒顿了顿,烟丝在烟锅里蜷成黑团。他抬头看桂生,目光软了些:你这娃娃,总爱把事情往简单处想。当年我替县太爷拟告示,写抚绥黎庶四个字,要磨三天墨;现在学生举着旗子喊口号,倒觉得能改了天他转向傅鉴飞,鉴飞,你是个明白人。你开医馆,不也照样给乡绅看病,给叫花子敷药这世道,总得有人守着规矩。 师爷说得是。董婉清不知何时端了茶出来,青瓷盏里浮着片茉莉,朱师爷当年替县太爷写状纸,救过多少苦主鉴飞开医馆,也是救人性命。这世道再乱,总得有人先站稳了脚跟,才能拉别人一把。 朱师爷听了,嘴角扯出丝笑,摸出块桂花糖塞给桂生:还是董氏会说话。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墙上的《人体解剖图》,用红漆框裱着,鉴飞,晚上来我家喝壶茶我那儿子从上海带回来的龙井,比你这药罐子里的香。 药铺的门帘被风掀起,吹得《申报》哗啦作响。傅鉴飞望着朱师爷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低头看手里的传单。林蕴芝抱着小毛头从后堂探出头,孩子攥着她的银簪,口水把月白衫子洇湿了片:阿爹,他们为啥要烧教堂 因为他们疼。傅鉴飞轻轻擦掉孩子脸上的口水,就像你上次摔了膝盖,哭着要阿娘揉。那些学生,是替咱们疼。 董婉清把枇杷膏塞进他手里:把这罐给西街的张婶,她儿子在码头扛货,咳嗽得厉害。她转身去整理药柜,背影像株被风吹歪的老榕树,对了,方才张屠户来说,他儿子也跟着学生跑了,到现在没回家。你...你晚上回来的时候,顺道去码头看看 傅鉴飞应了,把枇杷膏小心放进药箱。桂生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子:师父,我明天也想去游行! 先把《汤头歌诀》背熟。傅鉴飞摸了摸他的头,药箱里的银针叮当作响,等你把四君子汤的剂量算得半分不差,再去跟学生们讲的道理。 窗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更夫在喊天干物燥。林蕴芝翻着《新青年》,突然指着一页:你们看,陈独秀说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小毛头要是能长大,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样的世道。 傅鉴飞望着药铺外的青石板路。阳光把树影投在地上,像幅晃动的画。有穿粗布衫的农妇挎着篮子走过,有戴瓜皮帽的商人夹着账本匆匆,还有几个学生举着旗子跑过,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团烧不尽的火。 他想起学医时,老师说过的话:真正的医者,要能看见病在肌理,更要能看见病在人心。此刻他望着满街的标语,望着董婉清低头理药柜的侧影,望着林蕴芝怀里熟睡的孩子,忽然懂了——有些病,要用手术刀割;有些病,要用热血烫;而有些病,得用一代又一代人的骨血,慢慢熬。 桂生,把门关上。傅鉴飞把药箱扣好,今日提前打烊。我去趟西街,给张婶的儿子抓药。 师父,那游行... 游行要有人组织,也要有人守家。傅鉴飞拿起戥子,秤杆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你跟着董姨,把《伤寒杂病论》再抄一遍。等抄完了,我教你认和——这两味药,一个能发散,一个能温通,就像这世道,总得有人敢闯,也总得有人守着。 药铺的铜铃又响了,这次是董婉清去关店门。风卷着药香涌出来,混着远处传来的口号声,在武所城的屋檐下荡成一圈圈涟漪。傅鉴飞背起药箱,脚步沉稳地跨出门槛,影子被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上,像道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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