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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八年,己巳年的初春,武所城像个被遗落在武夷山皱褶深处的闷葫芦。天漏了似的,雨水没完没了,把青石板路泡得发软、发粘。济仁堂那两扇厚重的乌漆木门虚掩着,门顶悬着的“济世活人”匾额,颜色早已黯淡无光。傅鉴飞站在高大的药柜前,柜子漆色斑驳,密密麻麻的小抽屉贴满了泛黄的纸签。他伸出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捣药、切脉而显得粗大,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那些光滑的铜环上缓慢地摩挲着。指尖传来一丝冰凉的金属触感,他需要这点凉意,来稳住自己微微发颤的心神。 “师父,”学徒金佛生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破了药堂里的沉滞。他正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个小炭炉,炉上药铫子里的水刚刚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城东头的王铁匠家娘子,那咳喘的旧疾,昨儿夜里又凶了。他晌午急慌慌托人捎了话来,求一副‘定喘方子’,药引子要‘老姜汁半盏’……您看,是煎好了送过去,还是等他们自个儿来取”佛生抬起头,额上沁着细汗,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在傅鉴飞脸上停留太久。 傅鉴飞摩挲铜环的手指顿住了,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药柜和墙壁,落到了很远的地方。昨夜,确切地说,是今日凌晨时分,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曾刺破武所城死水般的宁静,一路碾过寂静无人的街道,直奔县府那深宅大院而去。那声音在雨声间歇的空档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惊醒了许多浅眠的人,也惊醒了傅鉴飞。马蹄声消失后,一种更加沉重粘稠的死寂便沉沉地压了下来,仿佛连雨水都迟疑了,不敢再肆意敲打瓦片。 “煎好了,你跑一趟吧。”傅鉴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久历风霜后的沙哑,“药渣别扔,看情形……怕是要用二煎。这鬼天气,病人难熬。” 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急切的湿滑感,到了济仁堂门外。门被“吱呀”一声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隔壁粮店的周掌柜冲了进来,一身细密的雨珠,带来一股更浓重的水腥气。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和气生财的圆脸,此刻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恐惧。 “傅先生!傅先生!大事不好了!”周掌柜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鬼手掐住了喉咙。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雨水,几步冲到柜台前,一把攥住了傅鉴飞的胳膊,冰凉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夏衫传来剧烈的颤抖。“真的……真的打过来了!” “周掌柜,莫慌,慢慢说!”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反手扶住对方几乎要瘫软下来的身体,目光锐利地盯住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他闻到了对方身上浓烈刺鼻的汗味和恐惧的味道。 “是真的啊!”周掌柜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傅鉴飞脸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昨晚上,县府的大队人马,就是往寻邬那边去的!刚刚,刚探马回来了!说就在寻邬那边的罗福嶂!有兵来了,估计有上千人啊!……就进了黄沙村!离咱们县境就隔着几座山头了!听说是井冈山下来的!”他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神里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完了……全完了!他们说,是杀星下凡!凡是穿长衫、戴眼镜的,凡是识文断字的,凡是家里有几亩薄田的……都要……都要……”他喉头咯咯作响,后面那个“杀”字,终究没能说出来,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整个身体筛糠般地抖着。 药堂里死一般的寂静。佛生早已站了起来,脸色和周掌柜一样煞白,端着刚放下的陶药罐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着。罐身磕碰着药柜边缘,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 傅鉴飞的手还扶着周掌柜的胳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胳膊上的肌肉在恐惧的支配下不停地痉挛。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药香构筑的虚幻平静。 他缓缓松开手,目光转向门外。雨依旧下着,灰蒙蒙的天地间,武所城低矮破败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更加脆弱、摇摇欲坠。 武所县政府,那座在县城中心、本应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青砖灰瓦建筑,此刻却如同被捅翻了的马蜂窝。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回廊和石板院坝上撞来撞去,发出空洞又惊惶的回响。平日里那些端着架子、迈着方步的科员、文书们,此刻脸上像是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垩,嘴唇紧抿,眼神躲闪,见了面只是惶惶地点头,连寒暄都省了,只顾夹紧腋下的公文袋匆匆而过,仿佛那薄薄的纸袋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正堂之上,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县太爷吴其璋,这位平日里最讲究官威仪态的县长大人,此刻正背对着门口,双手死死地按在那张象征权力的楠木公案上。他那件崭新的墨绿色绸面长衫,腋下和后背处,已洇开几大块深色的汗渍。公案上,一份摊开的紧急公文歪斜着,旁边一只最受他珍爱的“大清乾隆年制”豆青釉盖碗,已然粉身碎骨。莹润的青瓷碎片在白瓷般的公文纸上溅开,几片细小的碎碴甚至弹跳到了公文墨迹未干的字句上——“朱毛部”、“数千”、“由寻邬罗福嶂窜入”、“黄沙村”、“动向不明”……墨字被碎瓷片刮破,又被滚烫的茶水晕染开一小片,像是一道丑陋而致命的污痕。 “动向不明……动向不明!”吴其璋猛地转过身,细长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几位局长和保安团团长钟魁。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文雅从容,只剩下一种被踩了尾巴般的尖利和绝望,“就在黄沙村!离县城不足百里!你们告诉本官,什么叫‘动向不明’难道他们是来武所看风景的吗啊!”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外,仿佛那几千红军已经杀到了县政府门口:“他们是在井冈山下来的,几万国军者没有把他们消灭。他们杀士绅,烧田契!我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们砧板上的肉!到时候,沙子岭下那几十颗人头,就是我们的下场!”他提到了邻县不久前一次血腥的清乡,语气中掺杂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怨毒。 吴其璋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在保安团长钟魁那身还算挺括的灰蓝色军装上。钟魁接收到了县长眼中赤裸裸的杀伐之意,立刻踏前半步,“啪”地一个立正,靴跟撞得石板一声脆响,也把心头最后一丝犹豫撞得粉碎。 “县长息怒!”钟魁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决绝,在压抑的大堂里炸开,“职部保安团上下三百余弟兄,效忠党国,效忠县长!红军若敢觊觎县城,职部必与其血战到底!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血战到底”吴其璋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充满了不信任和嘲讽,“钟团长,你的忠勇,本官何尝不知可你的三百保安团,枪是旧的,弹是缺的,平日里对付几个散兵游勇、山沟毛贼尚可!那是朱毛!是数万国军都奈何不得的悍匪!你拿什么血战”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剩余那只盖碗在托碟上跳了一跳。 钟魁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不再说话。 吴其璋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那目光阴鸷而冰冷,最终定格在钟魁脸上:“剿匪,剿匪!光喊口号没用!要钱!要粮!要枪炮子弹!没有这些,你和你的兵,就是红军砧板上的鱼肉!本官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日内,必须给本官筹齐二万大洋的‘剿匪特别捐’!这是死命令!剿匪安民,保境守土,天经地义!哪个敢扯后腿,哪个就是通共!按共军同谋论处!格杀勿论!” “剿匪特别捐” 、 “格杀勿论”这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官员心头。众人脸色愈发灰败,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反对。 “钟团长!”吴其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你亲自带队下去,分片包干!先从城内的大户、商号开始!告诉他们,覆巢之下无完卵!国难当头,毁家纾难!谁敢推诿,谁敢抗捐,就是破坏剿匪大计!保安团有权就地正法,抄没家产充作军资!”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似乎都带着血腥味:“另外,立刻晓谕全城!所有青壮,一律编入城防民团,日夜巡逻,不得懈怠!各家各户,备足棍棒、菜刀、石灰、滚水!紧闭门户!发现可疑人等,立刻鸣锣示警!有私通红军、散布谣言、扰乱人心者,杀无赦!城外……所有通往县城的道路、隘口,全部戒严!增派岗哨!许进不许出!凡携带货物、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审问!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红军奸细!” 一道道冰冷残酷的命令从县长口中吐出,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武所城的脖颈。正堂之上,死寂无声,只有吴其璋粗重的喘息和钟魁靴子上铁钉摩擦石板的轻微刮擦声。恐惧,已经转化为一股赤裸裸的、即将爆发的暴力洪流,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席卷整个城池。 武所城,这座昔日还算平静的偏远小城,在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滚油泼入了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保安团灰蓝色的身影骤然间充满了街巷。沉重的皮靴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橐橐”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枪托撞击门板的“砰砰”声、呵斥声、哭嚎声、争辩声……混合着凄厉的铜锣声,从城东到城西,此起彼伏,撕破了雨幕。 “剿匪捐!二万大洋!限期三日!违令者,按通匪论处!抄家杀头!” 冰冷的口号被士兵们用嘶哑的喉咙反复吼叫着,像是催命的符咒。 济仁堂斜对面,有着百年基业的老字号“裕丰粮行”首当其冲。沉重的铺板门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用枪托硬生生砸开。粮行东家赵老爷,一个须发皆白、素来受人敬重的老者,颤巍巍地被人从后堂架了出来,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女眷。 “老……老总……行行好……”赵老爷声音发颤,试图作揖。 “少他妈废话!”领头的小队长一脸横肉,鼻孔朝天,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张空凳子,“吴县长有令!剿匪安民!十万火急!你家是大户,认捐一百大洋!速速拿来!别逼弟兄们动手!” “一百……一百大洋”赵老爷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小店……小店小本经营,仓里粮米还得周转……实在是……” “周转”小队长狞笑一声,皮鞭梢指着粮行里堆叠的麻袋,“这不就是钱搬!能搬多少搬多少!按市价折算,够数就停!”他一挥手,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涌向粮仓,麻袋被粗暴地扯开,金黄的稻米哗啦啦倾泻在地上。 “不能搬啊!这是我的命根子啊!”赵老爷扑上去想阻拦,却被一个兵丁猛地推搡在地。他苍老的额头磕在冰凉坚硬的门槛石上,登时绽开一道血口,猩红的血顺着皱纹蜿蜒流淌下来,混合着浑浊的老泪。 “爷爷!”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孙女尖叫着扑上来。兵丁不耐烦地一脚踢开:“滚开!小崽子!”女孩重重摔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放声大哭。 这一幕,被从济仁堂门缝里向外窥探的傅鉴飞和林蕴芝看得清清楚楚。林蕴芝身体猛地一抖。傅鉴飞感觉到妻子的颤抖,他紧抿着嘴唇,下颌咬得死紧,硬生生忍住了推门而出的冲动。眼中看到的,是兵丁们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人们赖以生存的口粮和尊严,耳边听到的,是绝望的哭嚎和对“红军”狰狞面目的诅咒与恐惧声浪。那些恐惧,在保安团明晃晃的刺刀和粗暴的劫掠之下,被无限地放大、扭曲。 “天杀的红军啊!不是他们来,怎么会这样啊!” “这些杀星一来,什么天理王法都没了!” “保安团是来帮咱们的!都是那些挨千刀的红军害的!” 街坊们躲在门窗后,压低着声音,带着哭腔咒骂着。他们眼巴巴看着兵丁将裕丰粮行的粮米一袋袋扛走,仿佛被夺走的是自家的性命。一种荒诞而悲凉的逻辑在恐惧中形成:保安团凶恶,是因为红军要来;自家的粮食被抢,是因为红军要来;一切的苦难根源,似乎都指向了都还没有见过的部队。 济仁堂的药香里,也浸透了这股令人窒息的恐慌。往日里还能有三两个顾客,如今已是门可罗雀。偶尔有病人匆匆而来,都是神色惊惶,拿了药便走,仿佛这药铺也成了是非之地。学徒佛生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平日里干活麻利的双手,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迟钝。他常常会停下捣药的手,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混乱的街景,或者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锣声和隐约的喧嚣,眼神里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迷茫。 这天午后,雨似乎小了些,变成了缠绵的牛毛细雨。傅鉴飞去后堂查看晾晒的药材——因着连日阴雨,许多药材急需翻动防潮。药堂里只剩下佛生一人,他正用一把小铲子,用力地刮着碾槽里干结的药渣。 “哐啷”一声闷响。一块垫在药柜脚下方、用来防潮的小青砖,因佛生用力过猛,被他的脚无意识地踢动了一下,和旁边的石块碰撞出声。 他烦躁地低头看了一眼,正欲收回目光,却在移开视线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到那小青砖挪开位置的墙角缝隙里,似乎露出一点异样的红色。 佛生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左右看看。药堂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瓦檐滴落的单调声响。他抠住青砖边缘,青砖被慢慢撬了起来,看到一张纸!打开一看,纸上,是几行粗粝的黑色油印大字: “打倒土豪劣绅!“ “分田分粮给穷人!“ “红军是穷人的队伍!“ “团结起来,推翻吃人的旧世界!“ 在口号下方,还用简拙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紧握的拳头和一个象征着工农的、交叉的镰刀锤子图案! 佛生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这上面的字句,和他听到的、看到的、亲身经历的……完全不同!保安团在“剿匪”,在“安民”,可他们在做什么在砸粮店,在抢粮食!在逼着穷苦人家捐出最后的口粮!而这张纸上的话……“分田分粮”那个被描绘成青面獠牙的红军,会是这样的吗 巨大的冲击和混乱在他年轻的心中猛烈碰撞。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听到后堂传来傅鉴飞熟悉的脚步声时,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张纸重新折起,慌乱地塞进了口袋。 傅鉴飞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后堂的门帘处。他手上沾着些药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药堂。“佛生,”他的声音低沉,“后堂架子上的半夏得翻翻了,潮气太重。” “是……是,师父。”金佛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他不敢抬头,只是用力地点头,转过身快步走向后堂,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傅鉴飞看着学徒略显仓促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那孩子今天的动作,似乎……有些不对劲是吓坏了吗他没深想,毕竟这风声鹤唳的世道,连他自己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大石。他默默走到柜台后,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细细擦拭他那套视若珍宝、传承自祖父的银针。银针冰凉坚硬的触感,指尖传来微弱的摩擦声,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的宁静。 夜深了。窗外,武所城并未因黑暗而沉寂。保安团巡逻的脚步声和口令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在空旷泥泞的街道上回荡,清晰得如同在窗下。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短促、凄厉的犬吠,或是远处某个角落突然爆发的争执哭喊声,很快又被粗暴的呵斥镇压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2月下旬,红军主力在东留圩短暂停留后折转的传闻,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在武所城掀起了更大、更恐慌的巨澜。 “他们没走远!” “就在山里转悠!盯着县城呢!” “听说在招兵买马,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肯定在等机会!等咱们松懈了,就扑进来杀个鸡犬不留!” 流言蜚语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的阴影里疯狂游走、滋生、变异。恐惧像瘟疫一般蔓延,将武所城彻底拖入一种疯狂的、末日前夕般的狂躁之中。 保安团团长钟魁,成了这场恐慌风暴中最暴戾的推手。数日强征“剿匪捐”,虽在表面上凑了些数目,却也激起了汹涌的暗流和民怨。他深知,必须以更酷烈的手段,将这股怨气压下去,将所有人的恐惧集中到那“近在咫尺”的红军头上! 一道前所未有的戒严令被厉声颁布:全城实行宵禁!酉时三刻(晚六点左右)净街!戌时整(晚七点)后,无特别通行令牌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同时,加紧清查“奸细”。一时间,武所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黄昏,残阳如血,将湿漉漉的街道染上一层不祥的红光。济仁堂斜对面那条通往城外的小巷口,两个保安团的兵丁正拦着一个背着沉重柴捆、刚从城外山上下来的老樵夫。老樵夫衣衫褴褛,枯瘦如柴,满是沟壑的脸上刻满了苦难的印记。 “站住!干什么的”兵丁厉声喝问,刺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老……老总……小老儿砍柴回来……”老樵夫佝偻着背,声音嘶哑,带着惶恐和疲惫。 “砍柴这节骨眼上谁知道你是不是给山里的红军送信的”一个兵丁蛮横地踹了一脚老樵夫背上的柴捆。沉重的柴捆猛地一歪,老樵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柴捆散了,干柴哗啦啦滚落一地。 “老总行行好……真是砍柴……”老樵夫慌忙去捡拾那些赖以活命的柴火,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 “搜!”另一个兵丁不耐烦地呵斥。两人粗暴地扯开老樵夫单薄的破褂子,粗糙肮脏的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着。 “老总……小老儿身上什么都没有啊……”老樵夫绝望地哀告着。 “什么都没有”一个兵丁眼神阴鸷,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柴枝,“藏柴火里了”他猛地抡起枪托,狠狠砸向一根较粗的柴棍。“咔嚓”一声脆响,柴棍断裂。 “妈的!肯定有鬼!”另一个兵丁见同伴动手,也来了劲,举起枪托对着地上的柴堆就是一阵乱砸乱捅。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老樵夫看着自己辛苦砍来的柴火被糟蹋,心痛得浑身哆嗦,扑上去想护住,却被一个兵丁一脚踹开,重重摔在泥泞的地上,顿时爬不起来,只能发出压抑痛苦的呻吟。 “呸!穷骨头!再嚎!再嚎就当红军探子毙了你!”那兵丁啐了一口。 巷子两侧紧闭的门窗后面,无数双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只有那老樵夫低微痛苦的呻吟和兵丁们粗暴的呵斥声在血红夕阳的余晖中回荡,构成一幅令人心胆俱寒的图景。 济仁堂的门关着,林蕴芝透过门板上一道不起眼的缝隙,看到这一切。——这世界,真的还有“只问病症,不问贵贱”的地方吗 傅鉴飞站在药柜的阴影里,同样看到了这一幕。 天气更是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武所城在高压下喘息着,每一个人都像拉满的弓弦,濒临崩溃。县长吴其璋的神经更是绷到了极点。红军动向不明的消息不断传来,一会儿说在“封候”,一会儿说在“新联”,每一次都离武所城似乎更近了一些。他连日惊悸失眠,再加上急火攻心,竟真的病倒了。先是彻夜难眠,头痛欲裂,接着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眩晕,最后竟发展成胸腹间火烧火燎的疼痛,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在脏腑里翻滚。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县政府内宅里,吴其璋躺在雕花红木大床上,面色灰败,嘴唇干裂起泡,额上搭着一块湿毛巾。他虚弱地喘息着,对着床边战战兢兢的几位县城名医嘶吼,声音却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开的什么药!苦水灌了一肚子,一点用没有!疼!疼死我了……都是庸医!滚!都给本官滚出去!” 他一边骂,一边身体因剧痛而蜷缩,冷汗浸透了丝绸睡衣。旁边的姨太太哭哭啼啼,手足无措。 眼看着县长气息奄奄,保安团长钟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县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在这剿匪的节骨眼上,他钟魁第一个脱不了干系!谁都知道他最近借着剿匪的名头干了什么!他粗鲁地一把推开那几个面露惶恐的老郎中,急吼道:“去!快去济仁堂!把傅鉴飞给老子抓来!他要是治不好县长的急症,老子烧了他的铺子!”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很快冲进了济仁堂。药堂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林蕴芝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袖。金佛生则抿着嘴,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兵丁。 “傅先生,”领头的兵丁倒还算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钟团长有请!吴县长贵体欠安,烦请您立刻去县政府走一趟!” 傅鉴飞刚刚给一个惊吓过度的邻居老妇人扎完针,正在净手。闻言,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地擦干手上的水渍,走到药柜前,取了几味药材包成一个小包,又拿起那个从不离身的紫檀木针筒。 “佛生,看好铺子。”他简洁地交代一声。然后,他便跟着兵丁,走向了那座象征着武所城最高权力与当前最大恐惧漩涡的中心。 县政府内宅的空气浑浊不堪,厚重的窗帘紧闭着,只有几缕光线挣扎着透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吴其璋躺在宽大的雕花床上,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嘶哑的杂音。那张保养得宜、平日里透着官威的脸,此刻青灰浮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泡,时不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苦呻吟,身体在锦缎被褥里无意识地抽搐着。 “傅……傅先生……”当看到傅鉴飞进来时,钟魁连忙迎上去,挤出一丝近乎讨好的急切,“快!快看看县长!这……这都疼得快不行了!先前那些废物开的药,吃了屁用没有!” 傅鉴飞并未多言。他走到床边,一股浓郁的、因长久无法排泄而积存的秽气混合着汗馊味扑面而来。他微微蹙了下眉,却面不改色。 “吴县长,”傅鉴飞的声音不高,带着医者惯有的稳定感,示意他伸出手。 吴其璋浑浊而充满痛苦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在傅鉴飞脸上停留了一瞬。傅鉴飞坐下,三根手指轻轻搭上吴其璋伸出被外的右手腕脉门。触手之处,皮肤滚烫而湿黏。脉象疾速——弦数搏指,如按琴弦,绷紧到了极致,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狂躁不安的冲击力,却又在深部透出一种虚浮无根之势。左关(肝脉)更是弦硬如石,按之良久,竟隐隐有种滞涩的“结代”之感。 “县长近日,是否……郁怒难解,情志不畅”傅鉴飞收回手,平静地问,目光却看向旁边侍立的钟魁和姨太太。 “对对对!”钟魁抢着回答,“县长忧心匪患,日夜操劳,殚精竭虑,这火气……是一天比一天大啊!” “饮食如何大小二便”傅鉴飞继续问道,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吃……吃不下……稍微……稍微吃一点就……就吐……”旁边的姨太太抹着眼泪,声音哽咽,“这……这都三天了……一点没……没解出来……肚子胀得跟鼓一样……” 傅鉴飞心中了然。此乃典型的情志不遂,肝气郁结,郁而化火,横逆犯胃,克伐脾土。加上连日忧惧急迫,心火炽盛,煎熬精血津液。更有甚者,腑气不通,浊气内壅,上冲下迫,故而疼痛剧烈,呕恶难食,腹胀如鼓,脉象弦硬急数而结代。已是肝火燎原、腑实壅塞、气阴两伤之急危重症!若再延误,恐有厥脱(休克)之险!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小包,取出那几味气味清苦燥烈的药材——栀子、大黄、枳实、厚朴、元胡索……都是清热通腑、破气开结的猛药。 “速去煎药。”他将药递给旁边的秘书,声音不容置疑,“三碗水煎成一碗,大火急煎,速速送来!”秘书连忙应声而去。 随即,傅鉴飞打开了那个紫檀木针筒。取出的却不是寻常的细针,而是几根型号略粗的毫针。他目光沉凝,执针在手。 “吴县长,学生需为您行针导气,或有疼痛,请忍耐片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稍稍安抚那濒临崩溃的灵魂。 吴其璋痛苦地哼了一声,算是应允。 傅鉴飞出手如电。第一针,直刺双侧足厥阴肝经之“太冲”穴!针入深达寸许,捻转泻法,针感强烈!吴其璋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痛极的闷哼,额头青筋瞬间暴起。傅鉴飞毫不理会,指下捻转之力加重,如同在疏通一条彻底淤塞的河道。 紧接着,第二针,刺入足阳明胃经之“足三里”。针入得气后,同样大幅捻转提插,泻法!吴其璋又是一阵剧烈抽搐。 第三针,刺入任脉之“中脘”(胃之募穴),深刺捻泻!第四针,刺入心包经之“内关”!第五针,刺入大肠经之“合谷”! 每一针落下,傅鉴飞指下的捻转都带着一种沉稳而强大的力道,丝毫不容阻塞。他面色沉静如水,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绝世珍品,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恐惧、床榻上人的痛苦呻吟和钟魁那焦躁不安的踱步声,都与他无关。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那一点针尖与病人经络气血的纠缠之上。 剧烈的疼痛刺激似乎暂时压过了脏腑深处的绞痛。几针过后,吴其璋急促的喘息竟微微平复了一丝,虽然依旧痛苦,但那不断抽搐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点放松的趋势。他紧咬的牙关松开,发出低微的呻吟,眼神里除了痛苦,竟也罕见地露出一丝惊疑和……一丝对眼前这老郎中针下之“痛”的敬畏。 “药来了!药来了!”秘书端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碗,几乎是跑着进来。 “扶县长起来,趁热服下。”傅鉴飞收针,动作利落。他示意秘书和姨太太扶起虚脱的吴其璋。 药汁滚烫苦涩,吴其璋皱着眉头,在几人半扶半灌下,艰难地将一碗浓黑的药汁喝了下去。药一入腹,他立刻皱紧了眉头,额上再次渗出豆大的汗珠,似乎在强忍着脏腑深处翻江倒海般的动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内宅里只剩下吴其璋粗重痛苦的呼吸和钟魁沉重的踱步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直紧盯着县长的姨太太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老爷他……他动了!”只见吴其璋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响。 “快!快扶起来!”傅鉴飞立刻喝道。 众人七手八脚刚把吴其璋半扶坐起,“哇——”的一声,一大口黄绿色的、带着食物残渣和浓烈酸腐气味的秽物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紧接着,他腹中一阵雷鸣般地急响,整个人脱力般瘫软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瞬间在密闭的内宅弥漫开来。 吴其璋长长地、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随即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色依旧惨白,但那层笼罩的死气却似乎消散了大半,眉头紧锁的痛苦也明显地舒缓了下来。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微弱:“……臭……熏死人了……扶……扶我出去……透口气……” 当傅鉴飞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县政府那两扇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朱漆大门走出来时,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一夜惊魂未定的施救,耗尽了他的心神。钟魁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此刻也罕见地缓和了许多,甚至亲自将他送到县政府门口,言语间竟带上了几分客套的感激。 “傅先生妙手!真是神医!钟某替县长谢过了!昨夜……多有得罪!”钟魁抱了抱拳,声音洪亮,但眼神深处那一丝未散的戾气和审视,并未因感激而彻底消失。 傅鉴飞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并未多言。他拱了拱手,转身,独自走向寂静而空旷的街道。 天色微明,湿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凉意。然而,这份短暂的、因施救成功而带来的平静,只如露水般转瞬即逝。刚拐过县政府前那条笔直的、铺着巨大条石的“官道”,眼前的景象就让傅鉴飞本就沉重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武所城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浩劫。昔日还算整齐的街道,此刻狼藉遍地。破碎的瓦罐、被砍断的竹竿、撕烂的布片、散落的杂物……混杂在泥泞里。更触目惊心的是,临街几乎所有的店铺门板上,都用浓墨写着大得刺目的字!有些是歪歪扭扭的数字,后面跟着“剿匪捐未清,立等交齐”的警告;有些是血红狰狞的叉叉“x”,旁边刻着“通匪嫌疑,查封待查”!一队队荷枪实弹的保安团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正粗暴地挨家挨户拍打着那些贴着封条或写着血字的大门,厉声呵斥着: “开门!查红军奸细!” “捐呢今天最后期限!不交等着抄家吧!” “再不开门,就当通匪窝点,老子一把火烧了!” 哭喊声、哀求声、争辩声、砸门声……混杂在士兵凶神恶煞的咆哮里,构成一曲人间地狱的交响。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浸泡着黎明前的武所城。几个兵丁正扭着一个身形瘦削、戴着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青年往外拖拽,那青年似乎是个私塾先生,眼镜被打落在地,他徒劳地挣扎哭喊着:“我不是!我不是奸细!我只是教书的啊!”回应他的是一记枪托狠狠地砸在腰肋,惨叫戛然而止,人像破布袋一样被拖走,只留下地上那副碎裂的眼镜片,在微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光点。 傅鉴飞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个装着银针的紫檀木筒,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过这条充满暴戾的街道。昨晚在县政府内宅,他用银针暂时破开了一个人的脏腑淤塞,救回了一条性命。可这武所城千万生灵所承受的更深沉、更无法治愈的苦难淤塞,这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吞噬人心的恐惧与绝望,又该用什么来疏通用什么来医治 他一路疾行,只想快点回到济仁堂,回到那药香构筑的最后一点熟悉的气息里。然而,当他终于看到自家铺子那熟悉的乌漆门板时,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济仁堂的门板上,赫然也贴着一张不大的告示!纸是粗糙的劣质黄纸,墨是新刷的,乌黑刺目。上面虽然没写可怕的数字和血红的叉,却清晰地印着一个鲜红刺目的、象征着官府权威的方形大印!印文正是“武平县保安团关防”!告示的内容寥寥几字: “济仁堂傅鉴飞,医术精湛。本团特聘为保安团临时医官,战时征调,不得违抗。违者,按破坏剿匪重典论处!” 落款:团长钟魁。日期:民国十八年六月初五。 这张单薄的纸,像一道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傅鉴飞的咽喉,也勒住了他想要推开那扇乌漆木门的手。他站在自家门前,看着那张盖着血红大印的告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昨夜在县政府施针时那点微薄的、作为医者被“需要”的慰藉,瞬间被这赤裸裸的“征调”和“战时重典”碾得粉碎。 他缓缓推开门。药香依旧弥漫,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安宁。 “师父!”金佛生看到傅鉴飞进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迎上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紧张,指了指门板,“那……那告示……” 傅鉴飞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林蕴芝也从后屋出来,眼睛红肿着,显然也是看到了门上的告示。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泪水无声滑落。 傅鉴飞走到柜台后,将那个一直紧攥着的紫檀木针筒轻轻放下,筒身冰凉。他没有看妻儿,目光落在药柜最上层一排装贵重药材的小抽屉上,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是一个装着“蟾酥”的抽屉。蟾酥,剧毒之物,入药极微量,外用拔毒攻毒,内服稍有不慎便可致命。抽屉的把手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收拾东西吧,”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把紧要的,能带的药,都装上。”他的目光扫过佛生,又落在妻子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船般的死寂,“我跟他们走。” 药堂里死寂无声。窗外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一层,只剩下绝望在无声地蔓延。金佛生紧紧咬着下唇,拳头在身侧握紧又松开,最终只是默默地转身,开始翻找药柜。林蕴芝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丈夫那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看着他那双替无数人把过脉、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月初六,一个在武所城漫长雨季里本应平淡无奇的日子,却注定要被刻入这座小城的记忆深处。 天刚蒙蒙亮,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就已弥漫全城。保安团的所有力量几乎都被驱赶上了城墙和四个城门洞。枪栓拉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潮湿的清晨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士兵们趴在湿漉漉的垛口后,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城外灰蒙蒙的山野小径。每个人的脸色都绷得像块石头,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亡命徒般的凶狠。 城内更是风声鹤唳。昨夜钟魁亲自带队,再次进行了一轮残酷的“清街”,又抓走了十几个被指为“形迹可疑”的人。尸体被连夜拖出城外,丢在了乱葬岗。血腥味混杂着恐惧,浓得化不开。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缝隙都不敢留。街道上空无一人,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从灰暗的天空落下,敲打着瓦片,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晌午时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毫无征兆地被打破了!预料中的枪声、爆炸声、破城而入的喊杀声……并没有响起! 城墙上,抱着枪、准备拼命的保安团士兵们,脸上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茫然取代。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的甚至下意识地探出半个身子,伸长脖子向城外张望。 “怎么回事” “走了……真走了” “不……不打县城了” “往西边去了!像是……像是往会昌方向去了!” 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声,在士兵中间飞快地传递着,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更加深沉的、被愚弄般的困惑。那感觉,就像蓄足了全身力气准备撞向石墙,却发现那堵墙在最后一刻自己挪开了,只留下一个尴尬而可笑的姿势。 武所城内,那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绝望,在这巨大的、匪夷所思的转折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以一种荒诞的速度瘪了下去,却又瞬间被另一种更加茫然的空虚和死寂所填充。 “走了” “真走了” “老天爷……菩萨保佑啊!” “他们……他们要去哪儿” 疑问取代了恐惧,在门板后、窗缝间低低地传递着。 济仁堂内。 佛生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极度的激动和困惑,声音干涩发颤:“师父!走了!他们……他们真走了!没……没进城!”他重复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不可思议的事实。 傅鉴飞缓缓地直起身,目光越过门缝,望向门外那条依旧空旷死寂的街道,望向远处雨幕笼罩下、城墙模糊的轮廓。“走了好……”他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走了……就好。” 声音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雨,还在下着。武所城浸泡在一种奇特的、死寂的平静里。 红军主力绕过武所城,径直向西,经封侯、新联、大阳桥,最终消失在通往江西会昌的莽莽群山之中。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武所城内外所有惊恐未定的角落。 起初是难以置信的死寂,如同真空。紧接着,如同堤坝溃决,各种情绪猛烈地爆发出来。 县政府内,最先传出吴其璋县长嘶哑而狂喜的吼叫:“走了!真的走了!天佑武所!天佑武所啊!” 随即,是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狂笑,那笑声里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种歇斯底里的庆幸。 保安团的士兵们则陷入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愚弄后的羞恼。他们端着枪,在城墙上、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巡游,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狰狞暴戾,只剩下一种找不到敌人的空虚和疲惫。钟魁团长那张刀疤脸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对着几个心腹低声咆哮:“妈的!溜得倒快!算他们识相!” 随即又强打起精神,厉声下令:“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以防红军杀个回马枪!把城防守好了!” 只是这命令,听上去多少有些色厉内荏。 城内的大户、商号们,则是另一种庆幸。他们紧闭的大门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探出惊魂未定的脑袋,彼此交换着庆幸的眼神,低声絮叨着“菩萨保佑”、“祖宗显灵”。虽然“剿匪捐”的噩梦并未完全结束(钟魁并没有退还的意思),但至少那传说中的“共产共妻”和“杀光士绅”的刀子,没有真正落到脖子上。他们开始悄悄计算着损失,肉痛,却也暗自庆幸保住了性命和大部分家产。 而对于城外的乡野和那些更底层的、在“清乡”和“征捐”中饱受蹂躏的村寨,消息带来的反应则复杂得多。 “听说……他们给钱了”大阳桥附近一个被踩踏过稻田的村子,几个浑身泥泞的农夫聚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小心翼翼地交换着听来的消息。一个刚从封侯那边探亲回来的汉子,压低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真的!我亲眼瞧见封侯李家坳的老李头说的!他家的米,被……被那些人搬走了一些,但那人往他手里塞了几块光洋!还说了句……说了句‘老乡,对不住了,革命需要’!” “光洋塞钱”旁边的人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不是说红军……抢东西杀人吗” “我也纳闷啊!”那汉子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老李头把那光洋攥得死紧,还给我看了一眼,是真的!他还说,那些人……看着挺累的,脸黄黄的,衣服也破,但……但没打人,也没骂人,搬了米就走,走得飞快!” “怪事……”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沉默下来。他们想起保安团进村时的枪托和刺刀,想起被强行拖走抵捐的猪和羊……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和某种微妙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心头。 “还有,”那汉子声音压得更低,左右看看,“听说在封侯那边,有人看到他们贴了告示……不是抓人,也不是催捐……上面写着……写着什么‘打土豪,分田地’……还有‘红军是穷人的队伍’……” “打土豪分田地”这几个字像火星,烫了一下众人的耳朵。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乎是本能的恐惧,仿佛这话本身带着血光。但也有人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炽热的异样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向往、怀疑,和一种被压抑了千百年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望。 “嘘!快别说了!”一个年纪大的老者连忙制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祸从口出!让保安团的人听见,咱们都得吃枪子儿!走走走,干自己的活去!”他挥着手,驱散了众人,但那些窃窃私语和难以置信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已经悄然扩散。 武所城内,随着红军远去,那股笼罩全城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终于渐渐消散。保安团的巡逻不再那么频繁如催命鬼,砸门抓人的暴行也暂时偃旗息鼓。城门在严格盘查后,开始有限度地放行。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带着几分惊弓之鸟的瑟缩和警惕,但至少敢在白天出门了。压抑了太久的市声,如同解冻的冰河,小心翼翼地重新流淌起来。 济仁堂的乌漆木门板,也终于卸了下来。药香重新飘散到街上,虽然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滞涩。重新开张的头几日,门庭冷落。街坊们似乎还未从那巨大的恐惧中完全挣脱出来,也或许是忙着收拾自家的烂摊子。 日子,仿佛真的回到了正轨。那场惊天动地的恐慌,似乎只是漫长雨季里一场过于真切的噩梦。只有城门墙上新贴的悬赏“共匪”的告示,和街头巷尾偶尔低声谈论起“红军”时那种讳莫如深的表情,还在提醒着人们刚刚过去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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