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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冬,闽西的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抽打在武所县城斑驳的城墙上。蓝玉田站在武所东路军司令部二楼的窗前,手里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电报,眉头拧成了疙瘩。电报是省防军司令部发来的,措辞客气却暗藏机锋,要求他尽快清剿武所北面山区的。 司令,茶。副官小心翼翼地将青瓷茶盏放在红木办公桌上,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蓝玉田没有回头,只是将电报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苗猛地窜高,又迅速低伏下去,纸灰像黑蝴蝶般飘起。他今年四十五岁,身材魁梧,脸上横亘着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刀疤,那是早年与北洋军作战时留下的。 钟魁来了没有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回司令,钟连长一早就带着保安队去北门巡查了,说是有赤匪活动的消息。副官低着头回答。 蓝玉田冷笑一声,那道疤痕随着面部肌肉扭曲,显得格外狰狞。赤匪我看是有人想给我找不痛快。 窗外,一队士兵踏着泥泞的街道走过,皮靴踩在水洼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远处传来商贩的叫卖声,混着鸦片烟馆飘出的甜腻气息。武所县城虽然不大,却因为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去,把钟魁叫来。蓝玉田转身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副官刚要退下,却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片刻后,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钟魁大步走了进来。他不到三十的人,身姿挺拔如松,眉目间透着精明干练,一身灰布军装熨得笔挺,腰间别着一把德制驳壳枪。 司令,您找我钟魁摘下军帽,露出修剪整齐的短发。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几分书卷气——这在行伍出身的军官中实属罕见。 蓝玉田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心腹爱将。三年前,钟魁是老乡,父辈富足,却投身绿林,前两年北伐时表现十分勇猛,协助自己赶走了占据武所的北洋军。后也收编入国民革命军闽西第一游击军,又在一次剿匪行动中救了他一命,被破格提拔为独立连连长,掌管武所保安队。此人办事干练,手下兵丁训练有素,很快就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北门情况如何蓝玉田示意他坐下。 钟魁端正地坐在椅子边缘,双手放在膝盖上:回司令,昨夜确有一小队可疑分子试图潜入,被巡逻队发现后交火,击毙三人,其余逃入山中。从尸体上搜出的文件看,应该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沾血的文件,恭敬地递上。 蓝玉田粗略翻了翻,都是些看不懂的密码和简图。省防军那边又来信催了,说我们剿匪不力。他冷哼一声,张贞那老狐狸,分明是想借刀杀人。 钟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司令明鉴。张师长一向觊觎闽西地盘,这次借剿匪之名行削藩之实,其心可诛。 你有什么想法蓝玉田盯着他问。 依卑职之见,不如将计就计。钟魁向前倾身,声音压低,我们可以表面上大张旗鼓剿匪,实则保存实力。闽西山地复杂,张贞的中央军人生地不熟,真要打起来未必占得了便宜。 蓝玉田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窗外雨势渐大,雨滴敲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密集如鼓点。 你说得有理。半晌,蓝玉田点点头,传我命令,明天开始全城戒严,保安队和独立连轮流进山。记住,动静要大,但别真跟共产党拼个你死我活。 是,司令。钟魁起身敬礼,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当夜,武所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内,钟魁换了一身商贾打扮,正在厢房里与一个神秘人物对饮。烛光摇曳,映照出对方威严的面容——正是国民革命军第四十九师师长张贞的心腹参谋李文彬。 李兄,蓝玉田已经上钩了。钟魁给客人斟满一杯陈年花雕,酒香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他命我明日开始带兵进山做做样子,实则保存实力对抗张师长。 李文彬五十多岁,鬓角斑白,眼睛却炯炯有神。他抿了一口酒,笑道:钟连长果然好手段。张师长说了,只要你能助我们拿下蓝玉田,武所就是你的地盘。 钟魁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掩饰过去:卑职不敢奢望,只求能为党国效力。蓝玉田拥兵自重,与共产党暗通款曲,实在是我等军人之耻。 听说他待你不薄啊。李文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钟魁面色一沉:当年救命之恩,这些年我鞍前马后早已报答。如今国事艰难,岂能因私废公 李文彬哈哈大笑:好一个因私废公!钟连长真乃党国栋梁。不过...他放下酒杯,声音忽然转冷,张师长要我提醒你,事成之后,武所名义上要归福建省府直辖,你只能做个保安司令。 钟魁的手指在酒杯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李兄放心,钟某懂得分寸。只要实际控制权在手,名分不过是虚的。 说着钟魁从怀中取出一张汇票推过去,这是我给张师长的一点心意。张师长那儿我会亲自前往拜会。我需要一些装备。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李文彬没有立刻去拿汇票,说道:“装备的事我会想办法。现在不宜面见张师长。” 钟魁赶紧说道“我会想办法表示心意。”又再把汇票往李文彬面前推了推。 李文彬没有再推脱,把汇票放进了胸口袋。两人又密谈了一个时辰,敲定了详细的计划:钟魁负责制造蓝玉田的证据,同时策反其手下军官;张贞则会在适当时机以剿匪不力、勾结共党为由出兵讨伐,内外夹击下,蓝玉田必然无路可逃。 待李文彬走后,钟魁并没有马上离开,一个人是盯着烛火出神。 一年前那个雨夜,他带着一个排的弟兄伏击了蓝玉田的车队。原本是想剿灭这支溃军,抢点装备,却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救下了重伤的蓝玉田。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他看出这个满身是血的军阀还有利用价值。 夜雨已停,一轮冷月悬在乌黑的云层间,给青石板铺就的小院洒下一片银辉。钟魁独自站在院中,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再过四个小时,他就该带兵出城了。 来人。钟魁轻声唤道。 一个黑影从厢房闪出:连座有何吩咐 去告诉七班的弟兄,明天进山后,把上次抓的那几个共产党探子放了,但要做得像突围逃脱的样子。钟魁面无表情地命令,再派人去上杭,联系郭凤鸣的人,就说时机快到了。 黑影领命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钟魁抬头望着月亮,忽然想起小时候私塾先生教的一句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他不信鬼神,却笃信人心可算、世事可谋。 1928年1月,闽西的局势急转直下。 先是武所城内传出蓝玉田私通共党的流言,接着他手下一个营长带着两百多人哗变投奔了张贞。当蓝玉田派兵镇压时,又遭遇埋伏,损失惨重。更糟的是,又有地下党游击队趁机在各地发动暴动,让蓝玉田腹背受敌。 长汀县城,闽西第一游击司令部。 饭桶!全是饭桶!蓝玉田一脚踹翻了办公桌,墨水瓶摔碎在地,黑墨汁像血一样蔓延开来。屋内七八个军官噤若寒蝉,只有钟魁镇定地站在一旁。 司令息怒。秘书钟凤梧递上一杯热茶,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郭凤鸣的人马已经过了松毛岭,最迟明天就会到达长汀城外。 蓝玉田接过茶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茶水洒了一身。 这次郭凤鸣进犯汀州,对蓝玉田是个极大的威胁。说起郭凤鸣此人,蓝玉田知道并不陌生,是个人物。 郭凤鸣是汀州人,但还在少年时就跟着二哥去了将乐。二哥郭锦棠,比郭凤鸣大五岁,自幼不爱说话,却爱跟着老拳师蹲在祠堂后院练拳,后来跟了哥老会。哥老会在闽西是股神秘势力,会众多是码头苦力、山民猎户,讲的是“义”字当头。郭锦棠跟着会里兄弟押镖、护商,武艺越练越精,渐渐成了山里的“二当家”。1918年春,南平城的福建陆军第一师师长姚建屏正犯愁——手下缺个能镇场的“硬茬子”。这姚建屏是福建军界的风云人物,生得剑眉虎目,佩着柄乌鞘勃朗宁,说话声儿能震塌半面墙。他听手下说白莲山有个“能打能算”的郭锦棠,就把他招来做了卫队长。消息传回沙县,郭凤鸣正蹲在赌场里掷骰子,听人说二哥当了“姚师长的红人”,眼睛一亮:“老子跟着二哥混,总比当街头混混强!”他揣着从赌坊赢的三块大洋,连夜翻山去南平。姚建屏见他浑身痞气却眼神机灵,拍了拍他肩膀:“你哥说你读过两年私塾行,先当卫兵,我看你小子能走多远。”1923年,北洋直系军阀周荫人当上福建省督军,大笔一挥:“姚建屏的卫队长郭锦棠,升福建陆军第一旅旅长!”锦棠穿着新军装回家那天,沙县老街的鞭炮炸了半里地。凤鸣跟着沾光,被擢升为第二团团长,负责守沙县。他骑着高头大马走街串巷,见人就拱手:“兄弟们,以后有我罩着!”可好景不长。1924年秋,锦棠突然咳血不止,躺在床上直喘粗气:“凤鸣…我怕是不行了…旅里大事…听杨参谋长的…”没几日,这位威震闽西的旅长便闭了眼。周荫人又派心腹杨廷英当旅参谋长,补了童庆高的补充团团长。这两人早看郭凤鸣不顺眼——一个痞子出身的毛头小子,凭啥管着五千人没两个月,杨廷英便带着亲信跑了,童庆高也带着补充团投了隔壁的臧致平。郭凤鸣的旅部顿时成了空架子,只剩百来号老弱残兵。他蹲在城墙上啃冷馒头,望着沙县的青瓦白墙叹气:“二哥啊二哥,你这一走,我这旅长怕是要当到头了…”1926年9月,北伐军东路军总司令何应钦的大旗插到了福建。姚建屏的旧部纷纷倒戈,周荫人带着残兵往浙江逃。郭凤鸣站在沙县城楼上,望着城外涌来的北伐军,咬了咬牙:“妈的,跟北洋混不出头,不如起义!”他大手一挥,命人打开城门,带着残兵列队欢迎何应钦。何应钦骑着战马进城,上下打量着这个穿旧军装的年轻人:“郭团长姚建屏提起过你。”他拍了拍郭凤鸣的肩:“我委你当东路军第一军第五独立师师长,守沙县、永安、归化!”郭凤鸣咧嘴一笑:“得嘞!师长郭凤鸣,给何司令效力!”可这安稳日子没过多久。1927年春,何应钦要去浙江打仗,杨树庄当了海军总司令兼福建省主席。这杨树庄精得很,一上台就想收编地方军。郭凤鸣的独立师被划到“新编军”,归他管。郭凤鸣心里憋屈:“老子当年起义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地盘”11月,郭凤鸣咬咬牙,带着两千多弟兄从泉州杀回长汀。 和这样一个人物作战,蓝玉田在心理上就没有优势。短短两个月,他的一万多人马已经折损过半,剩下的人心涣散,逃兵日益增多。更让他心寒的是,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怀疑和算计。 蓝玉田站在城楼眺望口,举着望远镜观察远方。他四十有五,面庞因常年军旅生活而显得粗糙黝黑,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望远镜镜头里,福建省防军第二混成旅的部队正在十里外安营扎寨,炊烟袅袅升起,看来今晚不会有战事。 “司令,郭凤鸣这是要困死我们啊。”参谋长杨青走近前来,声音沙哑,“城内粮草最多支撑半月。” 蓝玉田放下望远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墙砖。他何尝不知道处境艰难自去年宁汉合流后,南京方面对地方武装的态度就愈发微妙。他这支游击部队虽挂着国民革命军的番号,实则半独立于省府管辖之外,早已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武所那边有消息吗”蓝玉田突然问道。 杨青犹豫片刻,低声道:“钟连长昨日派人送来消息,说武所保安队已做好策应准备,只等司令一声令下。” 蓝玉田点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钟魁是他一手提拔的独立连连长,这小子机灵勇猛,不到两年就从排长升为连长,还兼任武所保安队队长,掌管着通往广东的要道。 “让弟兄们轮流休息,今夜加强警戒。”蓝玉田吩咐道,目光又投向远方敌营。 杨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司令,张贞师长的49师就驻扎在八十里外,为何迟迟不来增援上月他不是还承诺...” “承诺”蓝玉田冷笑一声,打断参谋长的话,“张贞的承诺比汀江的水还不值钱。他巴不得我和郭凤鸣拼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暮色渐浓,远处的营火点点亮起,如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蓝玉田心中涌起一阵不安,这种感觉在他二十余年军旅生涯中曾数次救他于危难。但这次,危险来自何方 岩上镇坐落于闽粤交界处,虽只是个小镇,却因地处要冲而商贾云集。镇公所内,钟魁正擦拭着他的配枪——一把美制柯尔特手枪,这是去年端掉一伙土匪时缴获的战利品。 “连长,省军又来催问了。”保安队副队长刘三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焦虑,“问我们何时能‘反正’。” 钟魁头也不抬,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枪:“告诉他们,时机未到。” “可是郭旅长答应的事...”刘三欲言又止。 钟魁终于抬起眼,那双年轻的眸子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和野心:“郭凤鸣答应给我个团长做,是吧但你以为他真会兑现” 刘三愣住了。钟魁冷笑一声,将擦好的枪仔细组装起来:“这些省军大佬,用得着你时什么承诺都敢给,用完了就像扔破鞋一样甩掉。蓝司令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当年替他们卖命打北洋军,如今兔死狗烹。” “那连长的意思是” 钟魁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望向镇外新来的驻军营地。那是张贞49师的一个营,一周前以“协防”为名进驻岩城,实则监视蓝玉田部的动向。国民革命军内部派系林立,互相倾轧的事他见多了。 “蓝司令待我不薄。”钟魁忽然道,声音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两年前我落难至此,是他收留了我,还委以重任。” 刘三小声嘀咕:“可是眼下这形势...” “形势比人强。”钟魁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冷静,“告诉省军那边,三日内必有答复。同时派人去49师驻地,就说我钟魁请赵营长今晚来镇公所赴宴。” 刘三领命而去。钟魁摩挲着手中的柯尔特,眼神渐深。乱世之中,忠义固然重要,但活下去更重要。他想起自己当年被通缉,若不是蓝玉田庇护,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但如今蓝司令自身难保,他不得不为自己和手下弟兄谋条生路。 夜幕降临,镇公所内灯火通明。49师的赵营长如约而至,带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卫兵。 “钟连长真是年轻有为啊。”赵营长四十上下,面庞红润,一看便知是享惯福的人。他与钟魁寒暄几句后,直接切入正题:“张师长很欣赏钟连长的才能,如今蓝玉田负隅顽抗,实非明智之举。钟连长若愿弃暗投明,前途不可限量啊。” 钟魁为赵营长斟满酒,不紧不慢道:“蓝司令待我恩重如山,我若此时背弃,岂不令人不齿” 赵营长哈哈大笑:“钟连长何必故作姿态你若真忠心耿耿,又何必主动邀我前来”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郭凤鸣部不日即将总攻长汀,蓝玉田撑不过三天。49师虽奉命按兵不动,但张师长可保你事后无恙,甚至...更上一层楼。” 两人目光交锋,彼此心照不宣。钟魁忽然举杯:“那就请赵营长回去转告张师长,我钟魁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 酒过三巡,赵营长心满意足地带人离去。钟魁独自留在厅内,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长汀攻防战在第四日拂晓打响。 郭凤鸣部调来了两门山炮,轰击城东北角。炮弹呼啸着砸在城墙上,砖石飞溅,守军被压得抬不起头。 “司令!东门快守不住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军官踉跄跑来报告。 蓝玉田拔出手枪,对杨青道:“我带警卫排去东门,你在这里指挥。” “太危险了!”杨青急忙阻拦,“让我去!” 蓝玉田推开他,眼神决绝:“若是长汀丢了,哪里还有安全可言”他顿了顿,低声道,“若我有不测,你带弟兄们往上杭撤退,武所那边...钟魁会接应。” 杨青还想说什么,蓝玉田已带着人冲下城楼。炮火愈发猛烈,街道上到处是残垣断壁和伤亡的士兵。长汀百姓早已躲入家中,紧闭门窗,唯有野狗在废墟间穿梭觅食。 东门处,省军已突破第一道防线,守军正依托街垒殊死抵抗。蓝玉田的到来让士气一振,他亲自持枪射击,弹无虚发。 “司令!小心!”一个卫兵突然扑倒蓝玉田。几乎同时,一颗手榴弹在附近爆炸,卫兵当场牺牲,蓝玉田的右臂被弹片划伤,鲜血淋漓。 战至午后,省军的进攻暂歇。蓝玉田简单包扎伤口后,清点伤亡情况,心中渐沉——守军已折损三成,弹药更是所剩无几。 “武所有消息吗”他问杨青。 参谋长摇摇头:“最后一次通信是昨日,钟连长说49师监视甚严,难以抽调人手支援。” 蓝玉田蹙眉不语。他了解钟魁的能力,若真心想要援救,绝不会被一个营的兵力困住。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蔓延。 傍晚时分,一个传令兵带来噩耗:“司令!省军分兵绕道南下,恐怕是要切断我们退往上杭的路!” 蓝玉田与杨青对视一眼,都知道最后时刻即将来临。当夜,游击司令部决定突围,撤往上杭。 突围过程惨烈异常。蓝玉田部且战且退,沿途不断遭受省军伏击。到达上杭时,清点人数,原三千余人的部队仅剩千余人,且多半带伤,弹药几乎耗尽。 上杭只是个县城,资源有限,难以长期维持部队。蓝玉田立即派人前往武所,命令钟魁设法运送弹药粮草,并确保退路安全。 武所镇公所内,钟魁正在接待两位特殊的客人——郭凤鸣部的特使和49师的赵营长。 “钟连长果然信人。”省军特使笑道,“蓝玉田如今已成瓮中之鳖,旅长定不会亏待你。” 赵营长也点头:“张师长已上报军部,提议由你接任闽西保安团团长一职。” 钟魁宠辱不惊,只问:“蓝司令...现在如何” “困在上杭,插翅难飞。”省军特使得意道,“不过师座有令,不必强攻,待其弹尽粮绝,自然不战而降。” 钟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但很快恢复平静:“两位长官远道而来,我已备下薄酒,请。” 酒宴过半,钟魁借故离席,来到后院。夜色如水,冷风拂面,他却觉得胸口发闷。叛主求荣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使有千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连长。”刘三悄悄走近,“有消息说,蓝司令派人去广东求援了。” 钟魁猛地转身:“消息可靠” “是从上杭逃出来的一个伙夫说的,蓝司令派了小股精锐连夜出发,绕山路往南去了。” 钟魁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动:“立即派我们的人跟上,但不是拦截,是保护他们安全抵达广东。” 刘三愣住了:“连长,这要是让省军或49师知道...” “所以必须绝对保密。”钟魁压低声音,“蓝司令待我有恩,我不能赶尽杀绝。但明面上,我们必须配合省军行动。” 刘三恍然大悟:“我这就去安排。” 钟魁望着部下离去的背影,心中稍安。乱世之中,他不得不在生存与道义间走钢丝。背叛蓝玉田实属无奈之举,但若真将恩主逼上绝路,他余生难安。 次日,钟魁以“清剿蓝部残兵”为名,亲自带队离开武所,实则暗中为蓝玉田的人马扫清道路。49师和省军对此颇为满意,认为钟魁是真心投诚,且急于表功。 途中,钟魁部队与一支省军巡逻队相遇。带队的竟是郭凤鸣的侄子郭小宝,一个嚣张跋扈的年轻军官。 “钟连长这是要去哪儿发财啊”郭小宝骑在马上,趾高气扬地问。 钟魁压下心中不快,平静道:“奉命清剿残敌。” 郭小宝哈哈大笑:“那些丧家之犬何劳钟连长亲自动手不如跟我回去喝酒,让我的人去就行了。” 钟魁眼神一冷:“郭旅长亲自下的命令,不敢怠慢。” “拿我伯父压我”郭小宝顿时沉下脸,“别以为当了个团长就了不起,在我们郭家眼里,你永远是个外来户!” 气氛骤然紧张,两队人马纷纷握紧武器。钟魁面若寒霜,一字一句道:“郭少爷,请让路。” 郭小宝还想发作,被副官悄悄拉住。最终他冷哼一声,带人悻悻离去。刘三凑近钟魁,低声道:“连长,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钟魁望着省军远去的背影,目光深沉:“记住,在这乱世中,想要活下去,光有权势不够,还得有自己的力量。” 上杭城内,蓝玉田站在简陋的指挥部里,望着墙上的地图出神。一个月过去,派往广东求援的人杳无音信,城内粮草将尽,军心涣散。 最让他痛心的不是战事失利,而是钟魁的背叛。这些天他反复思量,始终想不通那个年轻人为何如此。他待钟魁不满,甚至视如己出,将最重要的武所交其掌管。 “司令,有客来访。”卫兵突然通报。 蓝玉田皱眉:“什么人” “不肯透露姓名,只说有要事相告。” 来者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普通商贩服饰,眼神却锐利异常。“蓝司令,我受人之托,带来口信。”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武所钟连长让我转告:广东之路已通,援兵半月内必至,请司令务必坚守。” 蓝玉田一怔,随即冷笑:“钟魁叛徒之言,岂能相信” 商人却不慌乱,从容道:“钟连长还说,当年他落难杭城,是司令您在一场大雨中收留了他。那日您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他,说‘男儿立于世,当相互扶持’。” 蓝玉田瞳孔微缩。这件事只有他和钟魁二人知晓,连杨青都不知详情。他凝视来人,良久才问:“他既叛我,为何又派人来送信” “钟连长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投诚实为不得已,心中始终不忘司令恩情。”商人凑近些,声音几不可闻,“49师和省军的一举一动,他都暗中记录在此。” 说着,商人从鞋底抽出一张极薄的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蓝玉田接过细看,越看越是心惊——上面详细记录了省军和49师的兵力部署、物资调配甚至高层之间的密电内容。 “他为何要这么做”蓝玉田仍不敢相信。 商人叹息:“钟连长说,叛主之名他已背定,但不忍见司令全军覆没。待广东援军一到,他自会在武所策应,助司令反击。事成之后,他愿接受任何处置。” 蓝玉田久久无言。若真如信上所说,钟魁是诈降,那这个年轻人的胆识和谋略远超他的想象。但若是省军设下的圈套... “你回去告诉钟魁,”蓝玉田最终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了。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需要他冒险做内应。若真有心,就保护好自己,来日方长。” 商人略显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躬身告辞。 蓝玉田独坐良久,忽然苦笑。无论钟魁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能再拿这些忠诚的将士冒险。次日,他召集残余军官,宣布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化整为零,分散突围。 “司令!”杨青急道,“我们还能坚持!广东援军...” “没有援军了。”蓝玉田平静地打断他,“就算有,也来不及了。我不能让弟兄们饿死在这里。” 众军官默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但意味着闽西第一游击司令部正式瓦解,蓝玉田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当夜,部队分批撤离上杭。蓝玉田亲自断后,望着这座坚守月余的县城,心中五味杂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个人的命运在时代洪流中不过是一叶扁舟。 武所镇内,钟魁得知蓝玉田部解散的消息,独自在房中坐了一夜。次日,他前往49师驻地求见赵营长。 “蓝玉田已不成气候,恭喜钟团长立下大功啊。”赵营长满面春风。由于“剿匪”有功,钟魁的团长任命已正式下达。 钟魁却面无喜色,沉声道:“赵营长,蓝部虽散,但余威犹在。我请求带兵清剿残部,以免死灰复燃。” 赵营长摆摆手:“不必劳烦钟团长了,省军已派人处理。张师长有令,让你尽快整编部队,驻防武所。” 钟魁心中一惊。省军手段残忍,对散兵游勇往往格杀勿论,这分明是要彻底消灭蓝玉田的势力。他强压情绪,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我立即回去安排。” 回到团部,钟魁立即密令心腹:“带一队可靠的人,化妆成百姓,搜寻蓝司令下落,务必在省军之前找到他。” 三天后,消息传来:蓝玉田在试图前往峰市的船上被发现,现在已被省军“请”到了杭城。 钟魁闻讯,手中的茶杯砰然落地。他立即求见郭凤鸣,却被告知旅长军务繁忙,无暇接见。明显,省军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个“降将”了。 当夜,钟魁秘密召集亲信军官。这些人多是原独立连和保安队的老部下,对蓝玉田仍有感情。 “省军背信弃义,欲害蓝司令。”钟魁开门见山,“我决定劫狱救人。” 众人大惊。刘三急道:“团长三思!这等于公开与省军为敌,我们这些弟兄...” “不愿去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钟魁目光扫过众人,“但蓝司令对我等恩重如山,见死不救,枉自为人!” 沉默良久,一个老兵率先站出来:“我这条命是司令救的,大不了还给他!” 有人带头,众人纷纷表态愿往。钟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部署行动计划。他深知此举风险极大,但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劫狱行动在次日深夜展开。钟魁亲率精锐小队突袭省军看守所,经过激烈交火,成功救出蓝玉田。但撤退途中,他们遭遇省军埋伏,损失惨重。 “有内奸!”混战中,刘三惊呼道。 钟魁护着负伤的蓝玉田,且战且退。危急关头,一伙蒙面人突然从侧翼杀出,击退了省军追兵。 “你们是...”钟魁惊讶地看着这伙不明身份的人。 为首者拉下面巾,竟是49师的赵营长!“快走!我只能帮到这儿了!”赵营长急促道,“张师长与郭凤鸣有隙,不愿见其坐大。” 钟魁恍然大悟——这就是乱世中的生存法则,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抱拳致谢,带人迅速撤离。 破庙里的供桌上的残烛忽明忽暗,蓝玉田倚着斑驳的香案躺着,左肩的枪伤裹着渗血的粗布,每呼吸一次都扯得生疼。他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接着是药碗搁在木凳上的轻响,随后是熟悉的嗓音:“司令,药换了。” 烛光里,钟魁半蹲着,军大衣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他的手指沾着草药汁,正小心地揭去蓝玉田肩上的旧敷料。蓝玉田盯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喉咙动了动:“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钟魁低头应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山民说您中的是驳壳枪,弹头卡在肩胛骨缝里,再晚半天……”他没说完,喉结滚动两下。 蓝玉田扯出个虚弱的笑:“你倒成了我的救命菩萨。” 钟魁的手顿了顿,突然把药碗重重搁在供桌上。瓷碗磕出脆响,惊得梁上的蝙蝠扑棱棱乱飞。“司令,我从未真心降过。”他抬起头,眼里的血丝在烛光下泛红。 蓝玉田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香案裂缝,那里还嵌着半截香灰,没有接话。 “后来我才知道,省军根本没打算留活口。”钟魁的声音发颤,“他们要的是武所,杭城一带的防线图,要的是您这位‘闽西名将’的人头。我诈降那日,把假情报塞进公文包时,手都在抖——可您猜怎么着他们真信了。” 庙外的风卷着松针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蓝玉田望着钟魁泛青的眼窝,突然笑了:“所以你带着弟兄们摸进省军营地时,心里头想的不是立功,是替我补那笔血债” 钟魁猛地站起身,军大衣落地发出闷响。他背对着蓝玉田,肩膀微微发颤:“我带了二十七个弟兄摸进去,十七个没回来。连最机灵的小猴子……”他喉结动了动,“他才十六岁,您总说他像您家小少爷。昨儿我把他埋在庙后的老樟树下,坟头压了块青石板。” 蓝玉田闭了闭眼。他能听见钟魁压抑的喘息声,能闻到对方身上未散的血腥气——那是替他挡子弹、替他挨刀子留下的味道。“你不必自责。”他轻声道,“乱世里,谁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首往前挪你保全了武所的弟兄,拿到了省军的布防图,这就够了。” 钟魁突然转身,眼眶通红:“可您呢您现在是废人一个,省军悬赏三千大洋买您的人头,郭凤鸣的‘黑虎队’天天在武平周边转悠。您留在这儿,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张贞师长那边,我实在交代不过去。” 蓝玉田望着神龛里褪色的关公像,手指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剑鞘上还留着去年在会昌剿匪时蹭的泥。“我这条命,早就该还给这山了。”他轻声道,“你带弟兄们去漳州吧,张贞师长需要个能镇住武所的人。就说……就说我蓝玉田折在山里了,尸骨都喂了野狗。” “司令!”钟魁扑通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您不能这么糟践自己!当年在汀州,您带着我们打北洋军,子弹从您胸口穿过去,您咬着牙说‘往前冲’;去年在会昌,您发着高烧指挥作战,晕倒在阵地上……您是闽西的脊梁骨,哪能说不要就不要” 蓝玉田望着他发顶翘起的呆毛,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他的手掌很凉,像块浸在溪水里的石头:“钟魁啊,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句话” 钟魁抬头,眼泪砸在青石板上:“记着呢——‘当兵的,命是国家的,可心是自己的’。” “对。”蓝玉田笑了,笑容里带着点释然,“我这心啊,早就交给武所的山、武所的水了。你带着它走,比我留在这儿强。” 庙外的天光渐亮,晨雾漫过门槛。钟魁扶着蓝玉田坐直身子,把自己的军大衣披在他肩上。蓝玉田摸着大衣上熟悉的补丁,突然说:“对了,替我给小猴子烧柱香。告诉他……他娘要是问起,就说他爹是为救司令死的,是条好汉。” 钟魁用力点头,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他背起蓝玉田时,摸到对方怀里硬邦邦的东西——是半块怀表,表壳上刻着“蓝氏家传”四个字。“司令,这表……” “留着。”蓝玉田闭着眼,“等打完仗,你替我交给小少爷。就说……他爹没忘了回家的路。” 晨钟在山外响起,惊飞了一群斑鸠。钟魁背着蓝玉田走出破庙,山雾里传来他低哑的声音:“司令,咱们去漳州。张师长说了,给您留了间带暖阁的屋子,窗户正对着九龙江。” 蓝玉田靠在他背上,望着逐渐清晰的山影,轻轻叹了口气。风里飘来松脂的香气,像极了当年在武平老家,母亲熬的艾草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