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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西的春天,湿气裹着寒意,沉甸甸地浸透湘水湾的每一块青石板、每一片老瓦。汀江的水流看着也和缓,却在不经意间卷走落花与枯叶,流向不可知的下游。1926年,山外头的世界早已烧成了一锅沸水,北伐的号角从遥远的南粤一路尖啸着逼近这重重叠叠的武夷山余脉,风声鹤唳,搅得人心惶惶。可这湘水湾,像是被巨大的山体捂在掌心里,消息闭塞得厉害,只有隔三差五顺水漂下些被江水泡得稀烂的传单,或是一两个衣衫褴褛、眼神惊惶的过客,才带来些飘渺而骇人的只言片语——“兵祸”、“革命”、“南军北军杀得血流成河”……这些词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惊起一圈涟漪,便沉入那惯有的、近乎凝滞的平静之下。人们照旧在陡峭的梯田里刨食,在江边吱呀作响的水车旁劳作,日子像那不断转动的水车板,缓慢而沉重。 然而董家大宅里,那点仅存的、维系着湘水湾体面的“静气”,正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抽走,随着卧房里越来越微弱的气息飘散。盘踞汀江木材行当数十年的董老板,这株曾经根深叶茂、荫蔽一方的老树,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他早已不是那个能用眼光镇住整条江面、令木排工敬畏俯首的董老板了。多年的休养,加上母亲董伯婆的溘然长逝,抽掉了他最后的精神。养子董三,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外头忙着木行的生意,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这空阔的老宅,只剩下他一个枯槁的身影,整日对着窗外几竿修竹或者天井一角方寸的天空发呆。 收租,成了他唯一能动一动、尚能证明自己还未完全与这世道脱节的事务,但也仅仅是徒具形式。身体如朽坏的舟船,一日不如一日地沉下去。女儿董婉清和女婿傅鉴飞,也曾动了接他到身边照料的心思。 “阿伯,”董婉清最后一次回来探望时,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武所那边虽比不上家里敞亮,但有鉴飞在,他懂调理,我们照顾也方便些……” 彼时董老板枯坐在圈椅里,裹着厚厚的毛毯,眼神浑浊地望着祖屋大厅里高悬的“积善流芳”匾额。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董婉清以为他睡着了或是根本没听见,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痰音:“去…去看看也好…看看善余…还有小的…” 那点微弱的、对外孙外孙女的好奇和对女儿女婿的想望,支撑他顺着汀江的水路,去了武所。在女儿女婿精心安排的济仁堂后院静室里,傅鉴飞这位武所城里颇有声望的中医圣手,倾尽了心力。精致的药膳、对症的汤药、规律的起居……傅鉴飞亲自诊脉,察色按脉,斟酌药方,用的皆是上品药材。董老板那衰败的气色,竟在几个月里显出了些微红润,枯瘦的手腕也添了点分量。他有时会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看着外孙善余蹲在地上用小树枝专注地描画着什么,或是小外孙女蹒跚着追一只白蝴蝶,稚嫩的笑声在院墙里回荡。那一刻,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会浮起一丝真切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然而,这暖意终究短暂,如秋阳下的薄霜。武所城里的日子,对于董老板来说,依然是悬在半空中的。浸透了半生的汀江潮气、木材的清香、湘水湾乡邻间那带着俚俗的家长里短,是流淌在他血脉里的东西。济仁堂后院再舒适,关起门来面对女婿的恭敬、女儿的体贴,也填补不了心底那个巨大的、名为“孤独”的空洞。他找不到一个能絮絮叨叨说起旧年木排如何闯过险滩“棺材峡”的老伙计,找不到一个能陪他默默抽一袋水烟、晒一下午太阳的老邻居。这里的日光再暖,也暖不透他那颗被岁月冻透了的心。他终究是年老了,根系顽固地扎在那片叫湘水湾的土地上。 半年后,不顾女儿女婿的挽留,他执意回了湘水湾。 回去后,那点被女婿强行吊起的精神气,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地瘪了下去,衰败得比离开时更快。湘水湾的湿冷,如同无数看不见的细针,扎进他老朽的骨头缝里。他重新躺回了自己那张宽大的、雕着古老花纹的檀木拔步床上,气息一日弱过一日。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时,董老板几乎已无法言语,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向门口,又失望地闭上。 金光看着不对劲,赶紧捎信给了武所济仁堂。傅鉴飞又打电报给了汀州的善余,把病重的消息告诉了董婉清。 董婉清听到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那张素来沉静如水的脸庞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不可避免的“终于来了”的悲怆,像冰冷的铁爪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回过神,声音因压抑而尖利颤抖,身体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冲向后院,“善余!善余!跟阿姆回湘水湾!” 没有时间收拾细软,也来不及多做安排。董婉清拉上长子傅善余,坐上去水口的快船。在水口码头租了两辆骡车, 车轮在武所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疯狂地颠簸滚动,蹄声急如骤雨,踏碎一地清冷的月光,奔向那个生她养她、如今却将夺走她最后根基的地方。 颠簸的车厢里,董婉清紧紧攥着儿子善余的手。她一路无言,双眼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吞噬的连绵山影。那山影狰狞,如同蹲伏在命运之路两旁的巨兽。善余感到母亲的手冰凉,且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试图安慰:“娘,外公吉人天相,一定会好的……我在汀州,跟着史密斯大夫学了不少西医的看护法子,回去兴许能帮上……”他的话被董婉清骤然捏紧的手打断。她转过头,脸色在颠簸浮动的光影里如同石雕,只有那双眼睛,烧着一种濒临绝望的、近乎凶狠的光。 “别说这些没用的!”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你外公若真走了…这世上,娘就只剩下你和弟弟几个了,善余!”这句话像淬了冰的刀锋,刺向儿子,也深深刺向她自己。骡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奋力攀爬,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心肝脾肺都震出来。山风呼啸着灌入车厢,卷走了人身上仅有的一点热气。 傅鉴飞也叫了马车,和桂生一起往湘水湾方向赶去。 当骡车终于冲进湘水湾,停在董家那熟悉而此刻却显得异常安静的大宅门前时,天色已近薄暮。宅院里一片死寂,只有几个老仆无声地垂手侍立,空气里弥漫着不祥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腐朽衰败的气息。 董婉清几乎是跌下车来,踉跄着扑向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红漆大门。金光,这个并无血统的,却又胜过儿子的管家,那个一直守在董老板身边、打理着董家的金光,傅鉴飞收养的弟弟,早已等候在门口。他脸上带着浓重的悲戚与长久等待后的憔悴,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师娘…您…总算回来了…”他声音哽咽,侧身让开,“老爷…一直撑着这口气呢…” 董婉清根本无暇回应,像离弦的箭冲了进去。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她冲进那间阔大而幽暗的卧房。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药味、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呕吐。 拔步床上,董老板静静地躺着,盖着厚厚的锦被,几乎看不出被子下身体的轮廓。那张曾令无数木排商人敬畏的脸庞,如今只剩一层灰败的皮紧绷在嶙峋的骨头上,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嘴唇干裂发紫,微微张开,每一次吸气都极其艰难,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整个人像一盏即将熬干最后一滴油的灯,微弱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 “阿伯!”董婉清扑到床边,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她一把抓住父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曾无数次抚摸她头顶、也曾稳稳掌控着庞大木材生意的手,此刻冰冷、枯瘦,只剩下骨头和一层松弛皱褶的皮,像一段失去所有活力的老树根。 就在她握住父亲手的刹那,那冰冷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董老板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终于聚焦在女儿脸上。那目光里,有跋涉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的慰藉,有无法言说的不舍与牵挂,更多的是一种濒临绝境的托付之重。他的喉咙里滚动着,似有无尽的话语堵在胸口。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董婉清将耳朵竭力贴近父亲的嘴唇,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父亲冰冷的手背和灰败的锦被上。她屏住呼吸,捕捉着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气息。 “清…儿……”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呼唤,像针一样扎在董婉清心上。 “伯!伯!女儿在这儿!女儿回来了!”她泣不成声,紧紧攥住父亲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董老板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似乎想穿透厚重的墙壁,投向更远的地方,是挂念那不归家的董三还是追忆那已逝的老伴抑或是他辉煌半生的木排商路 最终,这目光还是落回了女儿脸上,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沉重到令人心碎的信任。他另一只原本蜷缩在被子里的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极其缓慢而艰难地从被底抽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猛地塞进董婉清的手心! 那触感冰凉、沉重,带着金属和木头的质感。 董婉清低头,泪眼模糊中,她看清了掌中之物——一把巨大的、老旧的黄铜钥匙。钥匙齿磨损得圆润光滑,不知被摩挲过多少岁月。钥匙柄上,用细金丝缠绕镶嵌着一个古朴的“董”字。这是董家祖屋连同所有最重要的箱笼柜阁的总钥匙!是董家在湘水湾百年基业的象征! “金…光……”董老板喉咙里挤出最后两个破碎的音节,浑浊的眼珠死死看着董婉清,又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瞥向门口肃立的金光的方向。那目光里的托付,沉重如山。“托…付…他…了……”每一个字都如同耗尽他一生的力气。 “爹!我知道!我知道!”董婉清泪如雨下,双手死死攥住那把冰凉的钥匙,仿佛要把它烙进自己的血肉里。沉重的钥匙硌着她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这是父亲最后的重量,也是董家传承百年的、沉甸甸的使命。 董老板的目光终于开始涣散,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金光压抑的、终于爆发出的一声悲恸长嚎“老爷啊!”中,彻底熄灭了。那曾经纵横汀江、搅动风云的木行董老板,头颅无力地歪向一旁,纵横汀江数十年的传奇,就此画上了苍凉的句号。他一生最后的牵挂与托付,凝结成了女儿掌中那把冰冷沉重的黄铜钥匙。 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董婉清。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金光眼疾手快,和旁边的老仆一起扶住了她瘫软的身体。金光自己也已是泪流满面,对着床上已然气绝的老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老爷!您放心走好!金光…金光必不负所托!” 祖宅里霎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董婉清在巨大的眩晕和悲恸中,被搀扶着坐下。她紧紧握着那把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泪无声地奔流,视线模糊一片。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寒冷,仿佛整个世界的支柱在她眼前轰然倒塌,只留下她一人,立在寒冷的废墟之上。父亲走了,弟弟音讯全无,这片生养她的湘水湾,转瞬间变得冰冷而陌生。她成了这片土地上,唯一却又毫无根基的存在。 董婉清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筋骨。 父亲的葬礼,这维系着她与故土最后一丝血脉亲缘的仪式,她必须亲自主持。 然而,董三依旧杳无音信。 说是去了汕头,却又寻不见人。峰市木坊的生意,虽然正常。三个月前是在峰市。但就是没有回音。 这个堂弟,仿佛人间蒸发。巨大的失落和愤怒啃噬着董婉清的心,更添了葬礼一层凄凉的底色。 灵堂就设在正厅。八仙桌蒙了白麻布,中间供着董老板的遗像:黑框里,他穿着藏青长衫,眉眼还带着平日里的稳当。香炉里插着三柱香,青烟绕着“音容宛在”的挽联打旋儿。供桌下堆着金箔纸叠的“元宝”,烛台上的白蜡烛淌着泪,把“董府治丧”的红绸映得发暗。 道士来过了,说董老板“寿终正寝”,停灵三日,择了卯时入殓。这几日,吊唁的人不断。米行的陈老板提着两坛陈年花雕,布庄的周掌柜捧来素色绸缎,连街口卖糖画的老张都捏着糖人,红着眼眶放在供桌上。 卯时三刻,天刚擦亮。傅鉴飞换了麻衣,戴着竹篾编的孝帽,跪在棺木前。棺材是上好的楠木,漆得油亮,棺盖上用金粉描着“福”字——这是董老板生前定制的,说“死了也要体面”。 婉清捧来一套青布寿衣:上衣是对襟,袖口绣着云纹;裤子宽松,裤脚扎着红绳——按老辈说法,红绳能拴住魂儿,不叫它走散。董老板的手已经冷了,婉清给他套袖子时,手指直抖:“伯,你最不爱穿新衣裳,可这衣裳是你自己挑的……” 道士摇着铃铛,口中念念有词。两个帮工抬着棺盖合上,又用钉子钉死。“咔嗒”一声,王氏瘫坐在地,哭声撞在棺木上,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散。 出殡那日,天阴着。送葬的队伍从董府门口排到巷口,足有半里地长。最前面是“开路先锋”,两个壮汉举着纸扎的“金童玉女”,纸人儿穿着绫罗绸缎,手里捧着“引魂灯”;接着是吹鼓手,唢呐吹得呜呜咽咽,锣鼓敲得震天响;再往后是四个抬棺的,都是董老板生前的伙计,光着膀子,腰里系着红布——他们说,董老板待人不薄,抬他最后一程,值。 傅鉴飞、傅金光、傅善余扶着棺材走,麻衣上沾着草屑。婉清捧着“魂幡”,白纸幡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路过的街坊都跪下来,有位老太太颤巍巍喊:“董大善人呐,去年我家断粮,是你送了两袋米……”话没说完,就被哭声淹没了。 队伍走到城门口,纸扎的“金山银山”“车马轿辇”被点燃。火苗舔着“金元宝”,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婉清突然挣开众人,扑到棺材前喊:“阿伯!你答应去看汀州看善余的的……”话音未落,被傅鉴飞抱住。 第七日是头七。按规矩,逝者的魂魄会在子时返家。董府上下避在偏房,只留王氏跪在灵前,供着一碗米饭,上面插着三炷香。 头七法事按着最古旧的规矩,铺排得一丝不苟。八位身穿黑袍的道士,手执法器,绕着那口厚重的、刷着深朱漆的楠木棺材,日夜不断诵念着《血湖经》和《度人经》。悲怆的唢呐撕裂潮湿阴冷的空气,锣鼓铙钹敲打出令人心碎的节奏。纸钱燃烧的青烟带着呛人的气味,一缕缕盘旋上升,弥漫在整个灵堂和大宅上方,如同无数无法超脱的冤魂在徘徊。来吊唁的多是湘水湾的乡邻,以及一些当年受过董老板庇护的老木排工、船老大。他们带来粗糙的香烛纸钱,对着灵位恭敬叩拜,脸上多是真诚的哀戚和深深的惋惜。偶尔有人低声谈论着山外的局势,北伐军似乎已打到邻省,风声越来越紧,人心惶惶,更衬得这董家大宅内的丧事,像是一场旧时代最后的、盛大的告别仪式。 董婉清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木然地一一还礼。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深重的悲哀和无法言说的疲惫。每一次俯身叩拜,每一次聆听那撕心裂肺的哀乐,都像是在将她与这片土地的根系一丝丝斩断。听着乡邻们用土话说着父亲年轻时的豪迈、生意场上的精明、对乡里的照拂,她心如刀绞。这一切,连同父亲的音容笑貌,都将随着这口棺材,永远地埋入湘水湾冰冷的泥土之下。 头七过后,最后一个头磕下,最后一张纸钱化为灰烬。 天快亮时,道士来收了供品,说:“董老板魂归极乐,往后家门清净。”王氏望着空了的灵堂,把那半本账册收进木匣——那是董老板最后没算完的账。 灵堂撤去,空荡荡的大厅里只余下刺鼻的香烛味和挥之不去的阴冷。 傅鉴飞陪着董婉清站在恢复冷清的祖屋厅堂中央,环顾四周。雕花的梁柱、磨损的桌椅、悬挂的字画……每一件都浸透着董家几代人的气息。但此刻,它们全都失去了魂魄,变得陌生而冰冷。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连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也不知所踪,这座承载着无数记忆的老屋,对她而言,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和无尽的悲伤。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湘水湾,不再是她的家园,而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她和傅鉴飞叫来了金光。 这个沉默寡言、却在父亲最后岁月里尽心尽力的管家,此刻成了她唯一可以把湘水湾的事托付的人。 董婉清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冷静,像结了冰的深潭。 “金光,”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疲惫,“父亲临终前,将这里的一切,托付于你了。” 金光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惶恐:“大小姐!这…这万万使不得!金光只是个下人,替老爷打理些琐事,这万贯家财、田产祖屋,岂是我能……” “不必推辞!”董婉清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父亲既托付于你,便是信你。董三不知去向,他的田产山场,你都按帐上的给他看好。我…终究是外嫁之女。”提到“外嫁之女”四字,她的声音微微一滞,透出无限苍凉,“这湘水湾,我已无根。董家的根脉,父亲希望你来守着。” 她走到父亲生前常坐的那张巨大的雕花木案前,从怀中取出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当啷”一声,将它放在光洁的案面上,钥匙旁边,是一个厚厚的蓝布封皮的册子。 “这是祖屋和田契、山场契约的名录册,”董婉清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交代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务,“我和你师父的那份,你定时和师父报告即可。董三那份,你也一并打理着。收租、山场林木的采伐、长工短工的使唤,都由你定夺。该给族里的年敬、给佃户的长短帮衬,一切按着旧例。只一条,”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金光眼底,“持身要正,待人要宽厚。莫要堕了董家几代人在乡里积下的那点名声。” 金光看着那黄铜钥匙和名录册,如同看着两座大山。他又看着傅鉴飞。傅鉴飞并不说话,只是眼神定定地看了他一下,微微颔首。 金光嘴唇翕动,最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纵横:“大小姐!金光…金光何德何能!蒙老爷、大小姐如此重托!大小姐放心,金光在此立誓:必尽心竭力,看好董家的产业,善待乡邻佃户,不负老爷和大小姐的厚恩!若有一丝一毫私心贪念,天打雷劈!” 董婉清看着他,疲惫地点点头:“起来吧。我相信父亲不会看错人。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这句,她感到一种彻底的、近乎虚脱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茫。她转过身,不再看那钥匙和册子一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彻底斩断了最后的牵连。 几天后,董婉清带着儿子善余,离开了湘水湾。 没有过多告别,只有金光和寥寥几个长工沉默地将她们母子送到村口的樟树下。 骡车启动时,董婉清终究还是忍不住,掀开了车帘最后望了一眼。那曾经巍峨气派的董家祖宅,在迷蒙的山岚雾气中渐渐模糊、缩小,终于隐没在层叠的山影和浓密的绿树之后。 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吱呀作响,载着她驶向另一个身份、另一重生活——傅鉴飞的妻子,济仁堂药铺的女主人。身后的湘水湾,连同父亲的气息、童年的记忆,都随着那一声声吱呀的车轮声,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沉入了命运的深潭。 离开湘水湾,离开那巨大而冰冷的哀伤,董婉清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解脱。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压抑。车轮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每一次颠簸都仿佛碾在她的心上。她靠在车厢冰冷的木壁上,闭着眼,父亲临终前那枯槁的面容、塞进她掌心的冰凉钥匙、灵堂里盘旋不散的纸钱灰烬……种种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眩晕和恶心。 傅鉴飞在和泽生在另一个车。董婉清和儿子善余坐一车,坐在她对面,一路上异常沉默。这个在汀州教会医院学习西医的青年医生,眉宇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也带着新知识带来的某种疏离感。他担忧地看着母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几次欲言又止。 直到骡车费力地翻越最后一道山梁,武所县城那熟悉的、略显残破的城墙轮廓在薄暮中若隐若现时,善余才终于鼓足勇气,声音低沉而审慎地开口: “阿姆……” 董婉清微微动了一下,眼皮沉重地抬起一条缝,看向儿子。 善余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斟酌每个字的分量:“外公的事…您节哀,千万保重身子。还有…爹那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母亲的反应,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才继续道,“阿伯近期身体不太好,都在吃药。他和你说是什么病吗” 董婉清的瞳孔猛地一缩。车厢内原本就压抑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善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分析,却也难掩忧虑:“爹这病,迁延日久,损耗极深。脾肾双亏,气血衰竭在先,但观其后期脉象沉细如丝,畏寒肢冷尤甚于前,精神倦怠至极,这像是‘虚劳里急’日久,最终就会阴损及阳’。现在也是人过中年,还是得重视。”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需要极其精心的将养,万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或劳碌……否则,恐有油尽灯枯之危。” “虚劳里急,阴损及阳……”董婉清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冰冷刻板的字眼。 她不是医生,但这八个字所描绘的那种生命之火从内里开始蚀空、最终将薪柴燃尽的可怕图景,伴随着儿子话语中传递出的严峻意味,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浑身瞬间寒透,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原本深陷在丧父之痛中的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更迫近眉睫的巨大危机狠狠刺穿! 傅鉴飞她那顶梁柱一般的丈夫竟已病弱至此 “走!快走!”她拉起车帘看了看后面的车,声音带着一种急切和恐慌。 当骡车终于冲进县城,在济仁堂门口停下时,天色几乎完全黑了。药铺已经打烊,门板却未完全上严,留着一道缝隙,透出里面昏黄摇曳的灯光,也飘出一股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这药味比往日更加苦涩刺鼻,带着一种绝望挣扎的气息。 董婉清一把推开车门,几乎是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虚掩的门板。她粗暴地将门板完全推开。 药铺前堂一片昏暗,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药柜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如同蛰伏的怪兽。一股寒意夹杂着药味扑面而来。 “爹!爹!”善余紧跟着冲进来,焦急地喊着。 就在这时,通往内宅的布帘被掀开。端着灯盏走出来的,是学徒桂泽。他看到董婉清和善余,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起巨大的惊喜:“师娘!大师哥!你们回来……” 林蕴之和南芝也迎了出来,林蕴之赶紧上前搀扶着傅鉴飞的胳膊下了车。南芝在后面跟着。 这一幕如同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董婉清眼前所有的黑暗! 儿子善余那句“阴损及阳”、“油尽灯枯”的诊断,林蕴之那故作姿态的温柔,南芝那卑微惊恐的颤抖。 这一切,在她因丧父而极度疲惫、极度敏感、又刚刚被儿子点破了丈夫的病情的神经上,猛烈地爆炸开来! 父亲临终的托付犹在耳边,那把黄铜钥匙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而眼前,这个她视为后半生依靠的男人,她的丈夫,傅家的顶梁柱,竟在短短几月间,就被这两个女人伺候得形销骨立。 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瞬间从脚底板直冲董婉清的天灵盖!什么疲惫,什么悲伤,什么大家闺秀的体面,在这一刻统统被烧成了灰烬!她目光如冰,掠过林蕴之那张写满关切的脸,掠过南芝瑟瑟发抖的背影,最终落在傅鉴飞苍白的脸上。她没有喊叫,没有质问,甚至连一步都没有走向他们。 她像一尊复仇的女神,浑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径直走向药铺前堂正面那庄严的、供奉着傅家历代祖师和先祖牌位的神龛!神龛前的条案上,供着香炉和几样简单的果品。就在香炉旁边,静静躺着一把紫檀木戒尺! 董婉清一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将那只在傅家传承数代、象征着家法和医门威严的紫檀木戒尺抓在手中!戒尺沉重,木质冰凉坚硬。 她的动作太过突兀,太具冲击力。正在搀扶傅鉴飞的林蕴之愕然转头,看到董婉清手持戒尺,脸色瞬间煞白。站在边上的南芝也惊恐地抬起了头。 傅鉴飞也是很意外地看了下董婉清,循声看来,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董婉清握着戒尺,缓缓转过身。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同寒冰,扫过林蕴之,扫过南芝,然后直直地落在傅鉴飞那张因惊诧而扭曲的脸上,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虚空,仿佛穿透了这小小药铺的屋顶,直抵那不可知的命运。 “嘭——!” 一声闷响,沉重如雷!董婉清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紫檀木戒尺,狠狠地拍在供奉祖师牌位的条案之上!香炉被震得嗡嗡作响,炉灰簌簌飘落。那声音在死寂的药铺里回荡,震得每一个人的心都跟着剧烈一颤! “傅鉴飞若有三长两短——”董婉清的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冰渣子,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我让你们……都去汀江底下陪葬!” 话音落下,如同一道无形的禁咒。整个济仁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被震落的香灰,还在无声地飘落。林蕴之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搀扶傅鉴飞的手僵在半空。南芝瘫软在地上,惊恐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尖叫冲口而出,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傅鉴飞一下惊得咳嗽起来,盯着妻子那决绝如刀的背影。 儿子善余站在门边,脸色苍白,眼中闪动着震惊与痛苦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望着母亲那从未有过的狠戾姿态,又看向父亲虚弱佝偻的身影,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泽生和桂生瑟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夜风从敞开的门缝灌进来,吹灭了柜台上的豆油灯。黑暗如同一张无声的网,沉沉地笼罩住整个济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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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霸养成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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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狙击的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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