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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武所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躁动。像一枚被遗忘在崇山峻岭褶皱里的古旧铜钱,虽依着汀江的支流而建,却终日被群山灰蒙蒙的雾气包裹,湿冷砭骨。古老的青砖城墙斑驳陆离,墙根下污水横流。狭窄弯曲的街巷两旁,木门板店铺大多门可罗雀,唯有空气中飘散的劣质烟草、腌菜酸腐以及无处不在的山林湿霉气味,固执地提醒着人们此地尚存人间烟火。几处临街的铺面门楣上,倒还悬着褪色的“共和”字样匾额,字迹模糊,在湿气里显得格外讽刺,如同一个早被遗忘的、遥远的旧梦碎片。 傅鉴飞每日辰时三刻,准时打开济仁堂药铺沉重的乌木门板。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呻吟,仿佛也染上了这山城特有的沉疴。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气立时冲破门外湿冷的薄雾涌出——甘草的甘醇、黄连的苦冽、陈皮的老辣、艾草的辛烈,还有各种切片晒干的草根树皮所混合的、沉甸甸的生涩气息。这是傅鉴飞安身立命、济世活人的方寸之地。 他身着半旧的深灰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有些苍白却稳定的手腕。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显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紧抿的唇线。步入后堂小天井,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角落里那几盆萎蔫的紫苏——那是南芝留下的,她素爱此物,言其解表散寒,药食同源。指尖拂过叶片,触感冰凉,他心头亦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隐痛。想着和南芝可以长相守,但不过一年,南芝就不得不离去。傅鉴飞曾以为,济仁堂的药香和南芝的陪伴,便是他这方寸天地里恒常的经纬。然而,外面那被群山阻隔的世界,正裹挟着令人心悸的罡风,开始猛烈地拍打着药铺的门板。 南芝的脚步声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脆。她走上明德学校石阶时,初升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将门楣上白底黑字的校名照得透亮。这所由刘克范倾尽家财创办的新式学堂,占据了武所城北一处废弃祠堂的主体和周边增建的几间平房。青砖黑瓦,白灰勾缝,显得朴素而坚实,与城里那些陈旧的木屋形成鲜明对比。门楣上除了校名,并无多余装饰,唯有一副浓墨写就的对联,笔力遒劲:“格物致知明至理,新民救国育英才”。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 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却是另一个世界。朗朗书声如清泉般流淌,冲散了门外山城的沉郁。宽敞的厅堂被改作礼堂兼大课教室,整齐摆放着用旧船木制成的长条课桌椅。正面墙上并非孔圣人像,而是一张巨大的中国全图,图旁挂着两幅手绘的工笔人体解剖图和动植物结构图,线条精细,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角落里,几台脚踏式油印机静静摆放,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油墨和纸张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与济仁堂里的草药香截然不同。这种气味,代表着一种全新的、生机勃勃的秩序,让南芝因早行而略带凉意的身体迅速回暖。 “丁老师来啦!”爽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南芝回头,见桂生提着一大桶清水,正从后院灶房那边大步走来。桂生已经有二十五了,身材壮实。脸颊被山风吹得黝黑粗粝,布满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他穿着学堂统一发放的靛蓝色粗布学生装,虽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利落,袖子和裤腿都挽起几道,露出结实的小臂和小腿。他咧开嘴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容里带着农家子弟特有的憨厚与一股掩饰不住的蓬勃朝气:“今日又是头一个!刘校长在里头整理讲义呢,说今早有重要的事要宣讲。”他放下水桶,动作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课桌凳上的薄尘。 南芝微微颔首,也报以浅笑。桂生原来也是傅鉴飞的学徒,家在几十里外的大山坳里,是家中幼子,上面三个姐姐早已出嫁。他爹原是老实的佃农,前年一场山洪冲毁了仅有的薄田,日子愈发艰难。后来认识了刘克范,就不想再在药铺营生了,想着跟刘克范做点大事。 “桂生大哥,窗台那几盆‘革命花’该浇水啦!”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说话的是谢先生的妹妹谢明玉。她十六七岁年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合身的蓝布袄裙,眼神清澈灵动,像只山间的小云雀。她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正踮着脚拂去地图框上的浮灰,一边还不忘提醒桂生照料那几盆被学生们亲切称作“革命花”的红色天竺葵——那是钟先生从法国带回来的稀罕种子育成的,被视为一种象征。桂生响亮地应了一声“晓得了!”,忙不迭又去拿水瓢。 南芝不再停留,径直走向位于祠堂西侧厢房的教务室兼档案室。这里是她的“新家”。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新鲜油墨、木制档案柜和少许樟脑丸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桐木柜子,每个抽屉都贴着整齐的标签。另一面墙壁前,则是一排排半人高的木架,上面的文件盒子依照编号排列得一丝不苟。窗户敞开着,初秋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木桌。 桌上,堆叠着昨夜散会后未及整理的纸张。有刘克范用他那笔力千钧、墨迹淋漓的颜体字写成的讲演草稿提纲;有谢先生用清俊行书抄录的时事摘要,旁边还细心标注了出处日期;更多的,是刚刚油印出来、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传单、小册子和讲义。那些纸张还带着油印机的余温,散发出更浓烈的油墨味道。南芝的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掠过一片片陌生的丛林。一个个用朱笔圈出或专门油印成黑体、显得格外触目的词组,总是毫无防备地撞入眼帘: “工农联盟”、“阶级压迫”、“帝国主义”、“社会革命”、“国民革命军”、“北伐”、“苏维埃”…… 这些词汇对她而言,如同天书符咒。但每日整理、分类、归档这些滚烫的纸张,如同整理一堆堆随时可能燃起的火种,她早已从最初的茫然无措,变得沉静而熟练。她挽起袖口,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先将散乱的纸张按不同来源分拣:刘校长的归为一叠,钟先生留法笔记的抄录本归为一叠,谢先生收集的《申报》、《大公报》剪报归为一叠,油印材料则按照内容主题和日期仔细分类。动作轻巧而精准,带着一种安静的韵律感。她每整理好一叠,便会小心地拿起一枚铜制的号码戳,在墨盒里蘸饱了红色印泥,在纸张右上角清晰地盖上一个数字编号。然后,依据编号,在专门的硬壳登记簿上,用娟秀的蝇头小楷记录下标题、来源、日期、页数、关键词。最后,才将这份“档案”郑重地放进标记着相应分类编号的文件盒或抽屉里。这是刘克范亲自教她的方法:“南芝,字纸乃思想之载舟,不可轻忽。乱世之中,此间秩序,便是薪火传承之根基。” 档案室的门敞开着,外面大礼堂内的声浪清晰地传进来。学生们高唱的歌谣旋律铿锵,带着一种打破沉闷的锐气: >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 除军阀,除军阀! >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 齐奋斗,齐奋斗!” 这歌声,以及更远处操场上传来的、桂生那极富穿透力的口令声和学生们整齐跑动的脚步声,构成了学堂里最日常的背景音。南芝手下不停,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这里的一切——整齐的档案,嘹亮的歌声,操练的呼号,甚至那刺鼻的油墨味——都充满了力量与希望,与济仁堂药铺里那沉郁的静谧和父亲眉宇间日渐加深的忧色,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砰!”厚厚一叠报纸被重重拍在礼堂前方的长条讲桌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整个礼堂立时鸦雀无声。所有学生的目光,连同南芝从档案室门口探出的视线,都聚焦在讲桌后那个消瘦却如标枪般挺直的身影上——刘克范校长。 他今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长衫,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头发短而硬,根根如戟般向天,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颧骨高耸,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却燃烧着摄人心魄的光芒,锐利得如同开刃的刀锋,缓缓扫过台下的每一张年轻面孔。 “同学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浑有力,字字撞在礼堂的四壁,激起无形的回音。“睁开眼睛,看看外面这世道!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昨日汀州府来的消息,周荫人手下那个混成旅,又在连城拉夫派饷!强征‘人头捐’、‘火灶捐’,百姓卖儿鬻女,哀鸿遍野!”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汀州民报》,手臂因激愤而微微颤抖,报纸哗哗作响。“这上面,可有半个字是为民请命!没有!满纸荒唐,皆是粉饰太平,为虎作伥!” 他猛地将报纸掷于地上,如同丢弃一堆污秽。礼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桂生紧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份报纸,仿佛那是深仇大恨的具现。谢明玉紧抿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列强虎视眈眈,视我中华为鱼肉!上海滩的租界里,洋人耀武扬威,公园门口竟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奇耻大辱!”刘克范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而我们自己的政府,在哪里在北洋军阀的枪炮下瑟瑟发抖,在列强的颐指气使下摇尾乞怜!这样的政府,能救国吗!” “不能!”台下,桂生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嘶哑而充满力量。紧接着,更多的声音汇成一股愤怒的洪流:“不能!” 刘克范抬手,压下沸腾的声浪,目光灼灼:“靠谁靠那些在田里累弯了腰,却被地主的租子压得透不过气的佃农靠那些在码头扛大包,在矿山挖煤,流血流汗却食不果腹的工人靠那些世代居于深山,守着几亩薄田,却连盐都买不起的山民”他每问一句,目光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台下那些出身贫寒的学子,扫过桂生黑瘦的脸庞,扫过几个来自城外矿工、挑夫家庭的少年粗糙的手掌。“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根基!是沉默的大多数!是被遗忘、被压榨、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工农大众!” “工农”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铁锤敲击铜钟,在每个人心头震荡。丁南芝倚在门框边,心跳骤然加速。这两个字,她在油印传单上见过无数次,但在此刻,从刘克范口中以如此悲愤、如此沉重的力量喊出,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血肉,变得无比真实、无比痛切。她仿佛看到了傅鉴飞药铺外那些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求医者佝偻的身影,看到了城外佃农挑着干瘪谷担走进地主高门时的麻木眼神。 “救国的希望在哪里”刘克范猛地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某种无形的力量,声音如洪钟大吕,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预言力量,“在南方!在广州!在国民革命军高举的北伐大旗之下!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尚未实现,但救国图存的火种尚未熄灭!‘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才是光明大道!这才是救国良方!”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喊出这十二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入在场每个人的脑海。 “呜呼!华北的军阀还在混战,长江流域列强的炮舰横行无忌!福建的周荫人、张毅之流,不过是军阀座下摇尾的鹰犬!他们靠吸食民脂民膏自肥,靠出卖国家利权求得洋人庇护!他们,就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刘克范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讲桌上,发出骇人的巨响。桌上的粉笔盒跳了起来,粉笔散落一地。“革命!唯有彻底的革命!打倒军阀!驱逐列强!结束这黑暗腐朽的统治!建立一个真正属于工农大众、属于全体国民的新国家!这个新国家,必须铲除一切剥削的根基!它的名字,有人把它称作——苏维埃!” “苏维埃……苏维埃……”这个词如同带着魔力的符咒,在死寂的礼堂里回荡。学生们张着嘴,眼神有茫然,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股炽热洪流裹挟而起的、近乎眩晕的激动。 桂生胸膛剧烈起伏,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眼中那簇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谢明玉则飞快地低下头,在膝盖上的小本子上用力写下了这几个字,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刘克范的演讲如同狂风暴雨,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帝国主义的凶残本质,到军阀混战的根源,从苏俄十月革命的惊天巨响,到南方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的讯息,再到未来新社会的蓝图——人人有田耕,有工做,有书读,再不受欺凌压迫……他引经据典,时而怒斥,时而悲叹,时而激昂展望。那些南芝在油印纸上无数次看到的“主义”、“政权”、“阶级”,在他的口中,不再是冰冷的词汇,而是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化作了一幅幅血与火、压迫与反抗、黑暗与光明的惊心动魄的画卷,猛烈地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汗水浸透了他的长衫后背,他的嗓音也因长时间的高亢嘶吼而变得沙哑,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 当刘克范终于以一个有力的挥手动作结束演讲,宣布“下课”时,整个礼堂陷入了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掌声和呐喊声瞬间掀翻了屋顶!“打倒军阀!”“驱逐列强!”“国民革命万岁!”口号声此起彼伏,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眼中闪动着泪光与前所未有的信念之火。桂生带头冲上讲台,激动地扶住因体力透支而有些摇晃的刘克范。学生们簇拥着他们的校长,久久不愿散去。 南芝悄然退回档案室,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擂鼓般跳动的心脏。空气里还残留着刘克范话语的硝烟味。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刚才刘克范展示过的、写有“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字样的油印讲义底稿。纸张被她无意识地攥紧,指尖感受到那粗糙纤维的纹理。那些字眼此刻仿佛带着电流,让她手心微微发烫。她小心翼翼地将稿纸抚平,在登记簿上找到对应的位置,工整地写下:“民国十五年九月廿三,刘校长讲稿底本,《论国民革命与工农出路》,关键词:北伐、军阀、列强、苏俄、联合、工农、苏维埃”。每一个词写下去,都如同刻下一道烙印。 桌角,还静静躺着另一份不同笔迹的材料。那是钟先生用法文信纸打草稿、再由学生誊抄翻译的笔记片段,标题是:《巴黎公社七十二日祭——论无产阶级专政之必然》。南芝的目光落在“专政”二字上,心头莫名地一颤。这个词,在刘校长刚才那场关于光明未来的激昂演讲里,并未出现。它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这些滚烫纸张的一角,散发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武所城。 济仁堂药铺早已打烊,门板紧闭。后堂里,昏黄的油灯在傅鉴飞清瘦的面容上跳动,将他眉间那两道深刻的“川”字纹映得更加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刚刚煎好的中药气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这是给街口王记杂货店王掌柜开的安神方子。王掌柜白天忧心忡忡地来抓药,说夜里总被噩梦惊醒,梦见丘八爷砸店抢粮,梦见远方隆隆的炮声越来越近。 “蕴芝,”傅鉴飞将煎好的药汁小心滤入瓷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见到桂生没在学堂里……可还好刘校长那里,忙吗”他没有抬头,目光专注地看着碗底深褐色的药汁。 “嗯。”林蕴芝应了一声。林蕴芝知道他问的不是桂生。 “今天我有去学校,见到桂生他们,都挺好的。南芝在那儿做教务助理,整理档案文书。刘校长今日讲了……很久。讲北方又在打仗了,讲……讲南方有了新的军队,要打过去,推翻那些坏军阀。”她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滚烫的核心词眼。 “南方”傅鉴飞的手微微一顿,药碗边缘荡起一圈涟漪。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眼神显得格外深邃,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是广州那边孙先生留下的……国民革命军” “嗯,好像是叫这个。”林蕴芝点头,“刘校长说,他们是好人,是来救国的。还说……要依靠种田的和做工的人。” “农工……”傅鉴飞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动,带着不一样的分量。他眼前浮现出那些在济仁堂门口蹲守、只为讨一剂便宜草药或几文钱度日的贫苦身影,他们黝黑麻木的脸上刻着山一般的苦难。他是郎中,是“济仁堂”的主人,“仁心济世”的牌匾高悬头顶。他熟悉他们身上的病痛——积劳成疾的风湿寒腿、营养不良的浮肿、被沉重担子压垮的腰背……但他亦深知,这世道加诸他们的苦难根源,远非药石所能医治。然而,“依靠”二字背后,又潜藏着怎样的风暴 “刘校长说,只要大家联合起来……就能……就能改天换地。”林蕴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向往,如同在复述一个遥远而美好的神话。 “改天换地”傅鉴飞轻轻放下药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拿起桌上一本纸页泛黄的线装书,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蕴芝,你看这书。仲景先师着于汉末乱世,瘟疫横行,十室九空。他呕心沥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辨析六经,立三百九十七法,一百一十三方,为的是什么是救眼前一个个被病魔缠身、命悬一线的苍生黎庶!他不曾提刀上马,不曾带兵攻城拔寨,但他留下的方子,却实实在在地活人无数,润泽了后世千百年。”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书页,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历代医者翻阅留下的体温和汗渍。“这世道,病入膏肓。军阀是疽痈,列强是外邪,百姓沉疴在身。药总有君臣佐使,有急攻,有缓图。刘校长他们……心是好的,志气也是可嘉的。但‘联合’,‘革命’,‘改天换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凝重,每一个字都像在称量,“这是最烈的虎狼之药!用好了,或可涤荡沉疴,起死回生。可稍有不慎,便是元气尽毁,玉石俱焚啊。” 林蕴芝怔怔地听着,傅鉴飞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山泉水,她又想起去世的哥哥,当年他和刘校长他们不是在一起吗有些晕眩的头脑又似乎清醒了几分。 她看着傅鉴飞眼中深重的忧虑,那忧虑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源于一个郎中数十年行走于生死之间、对生命脆弱本能的敬畏与对巨大动荡的天然警觉。 “刘校长那里……”傅鉴飞的目光落在林蕴芝脸上,带着探询,“近来可有……特别的客人或者,学堂里传阅的东西……是不是更加……”他斟酌着用词,“更加‘激烈’了我今日在街上,听到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说什么明德学堂是‘赤化’的窝点,在印‘造反’的传单,鼓动学生‘抗捐抗税’……” 林蕴芝心头一紧,“不会吧!学堂就是教书的地方!刘校长和先生们都是好人!教学生读书识字,明理强身!至于传单……那都是讲国家大事,讲外面怎么乱,讲老百姓怎么苦的……让大家知道外面的事,不好吗” 她语气有些急切地辩解,脸颊因为激动微微泛红。然而,“赤化”、“造反”、“窝点”这些字眼,像冰锥一样刺进她的意识里。 “外面的事……善云,可能得转学了。不要在明德学校上了。”傅鉴飞看着林蕴芝的反应,心中了然。 林蕴芝有点惊讶的看着他。 他不再回答,只是疲惫地摆摆手,“蕴芝,你也是有三个孩子的人了,有自己的见识。只盼你记住,无论外面风雨如何,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行事要稳,守心要定。莫要被一时的声浪裹挟。这济仁堂里,求的是‘仁’,行的是‘济’,一步一个脚印,对症下药,才是根本。” 他重新拿起那碗已经温凉的药,“叫泽生出来,跟我去给王掌柜送药。夜里风凉,你早些歇息,门栓要闩好。” 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卷着枯黄的落叶扫过武所城冰冷的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脚步在不安地徘徊。关于明德学堂的种种流言,如同山林间悄然弥漫的瘴气,随着这凛冽的秋风,在闭塞的山城里滋生、发酵、变异,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哎,听说了吗明德学堂的刘校长,前些日子关起门来,给学生放‘洋影戏’(电影)了!黑黢黢的屋里头,墙上映的净是些光膀子抡大锤砸铁链的工人,还有举着火把烧庄园的泥腿子!吓人得很呐!”桥头剃头匠老张头对着顾客神秘兮兮地低语,手中的剃刀在皮带上磨得霍霍作响,仿佛在为这骇人的消息伴奏。 “可不是!我表侄在学堂里帮厨,他说呀,钟先生带回来的那些洋文书,里头夹着画片儿,画得都是赤身露体的蛮夷男女扭打在一起!这……这成何体统!”布店老板娘王寡妇拍着大腿,声音尖锐地应和,引得路人侧目。 “何止啊!”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在县衙里做书办的小吏凑过来,故作高深地压低声音,“我有个同年在上杭做事,那边早就传遍了!说明德学堂教学生认的字,都带着‘赤’气!不是‘工’字出头就是‘农’字带火!这认字认偏了,心还能正听说他们整天唱什么‘打倒’、‘革命’,这不是教唆娃娃们造反吗城西开米铺的赵老爷,前几日去收租子,佃户竟敢硬着脖子顶撞,说什么‘刘校长讲的,地是大家种的,租子太重不公道’!你们说,这还得了不是明德学堂教的,又是谁教的”他环视众人,看到大家惊疑不定的神色,满意地捋了捋稀疏的胡须。 “还有那几个洋文先生,整天神神叨叨,说什么‘马先生’、‘列先生’的主义,听着就邪性!怕不是拜了洋菩萨,学了洋妖法”杂货铺的伙计也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几分莫名的恐惧和鄙夷,“我瞅着那谢先生,好好的富家小姐不做,剪个男人头,抛头露面,成天跟一帮泥腿子小子混在一起讲什么‘自由’,怕是中了邪了!” “这刘克范,留洋回来的就是不踏实!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折腾!招揽一群穷小子,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还练什么兵!我看哪,迟早要惹出大祸,连累我们整个武所城!”最年长的“叔公头”李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下了定论,混浊的老眼里满是警惕与厌弃。他代表着城里最根深蒂固的宗族势力。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和毒刺的飞虫,在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嗡嗡作响。它们被惊恐、嫉妒、麻木、守旧的情绪不断涂抹、放大,变得越发面目狰狞。传到后来,甚至有了“明德学堂深夜聚众饮鸡血酒拜把子”、“刘克范要带学生投奔南方的‘红党’队伍”这样荒诞不经却极具煽动性的说法。 这些风言风语,也断断续续、不可避免地钻进了济仁堂。傅鉴飞不动声色地听着前来求医问药的主顾们或隐晦或直白的担忧和抱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在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以及这暗流中裹挟的、越来越浓重的敌意与危险气息。每一次听到那些愈发离奇的传闻,他心中那根弦就绷紧一分。给病人切脉的手指依旧稳定,但开方时的毛笔笔锋,却似乎更沉滞了几分。 这日午后,药铺里暂时清静。傅鉴飞坐在柜台后,正用一把小铡刀细细切割着坚硬的羚羊角。阳光从高高的格栅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药尘。泽生和善云在柜台内侧整理着新到的药材,将干菊花一朵朵捡入细篾簸箩。 忽然,街上一阵骚动。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野的呼喝声和鞭子抽打空气发出的脆响。傅鉴飞和善云同时抬头看向门外。 只见四五个穿着灰黑色制服、歪戴着大盖帽的兵痞,骑着几匹鬃毛脏乱、喷着粗气的劣马,耀武扬威地从街心驰过。为首的是一个斜挎着盒子炮、一脸横肉的军官,敞着怀,露出里面肮脏的汗衫。他们显然是路过此地,去往城外的驻防点。其中一个兵痞看到路边一个挑着新鲜菜蔬、躲避不及的老农,竟猛地一提缰绳,故意纵马朝那菜筐冲去! “老东西!瞎了你的狗眼!挡军爷的道!”伴随着一声恶毒的咒骂,马蹄踏翻了一只竹筐,碧绿鲜嫩的菜叶被踩踏得稀烂,汁水四溅。老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惊恐地看着自己辛苦一季的收成瞬间化为乌有,浑身筛糠般颤抖,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哈哈!不长眼的东西!”那兵痞勒住马,得意地狂笑着,扬手一鞭子抽在老农身边的空地上,激起一溜尘土。“下次再挡道,打断你的狗腿!” “老总……老总饶命……”老农蜷缩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 兵痞们看也不看,哄笑着,骂骂咧咧地抽着马,绝尘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瘫软在地上、绝望呜咽的老农。 街上的行人像被冻住了一样,远远地看着,噤若寒蝉。有人悄悄摇头叹息,有人赶紧低下头躲进旁边的店铺,唯恐惹祸上身。空气里弥漫着暴力留下的腥膻味和无助的绝望。 傅鉴飞默默看着这一切,手中的铡刀停在半空。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眼中那一贯的平和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愤怒取代。善云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父亲的袖口,手指冰凉。 傅鉴飞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随着兵痞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了药铺的门板,刺向外面那个血色弥漫的乱世。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铡刀,那坚硬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片刻。 “看到了吗云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费力地挤压出来,带着某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力量,“这就是‘军阀’……这就是刘校长口中要打倒的‘对象’。” 他顿了顿,目光收回,落在女儿善云惊恐未定的小脸上,那里面是撕裂了所有温情脉脉面纱后赤裸裸的暴戾与残忍。“他们手中的鞭子,今天抽翻的是菜筐,明日,就能抽碎人的脊梁骨,抽掉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手中的枪,就是阎王爷的帖子!” 他站起身,走到铺面门口,望着街心那摊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菜蔬和仍在微微颤抖的老农身影。天光似乎都暗了几分。“刘克范说的那些道理……或许是对的。这世道,确实病入膏肓,非猛药不可救。”他缓缓道,语气复杂得如同熬煮了百味的中药汤,“可这猛药……是要以命来换的。用血来熬的。”他想起流言中那些关于“造反”、“赤化”的指控,想起那些兵痞毫无顾忌的嚣张气焰,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明德学堂那朗朗书声和操练呼号,在这真实的铁蹄与皮鞭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同风中之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傅鉴飞转过身,目光沉沉地锁住善云,“云儿,在济仁堂,阿伯能守住这一方小天地,护你周全。但在学堂……那风口浪尖之上……”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阴影,笼罩在父女心头。他眼中那份深切的忧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压城欲摧的秋云。他不再仅仅是担忧女儿被“异端邪说”影响,而是切切实实地嗅到了风暴临近的血腥味,那味道,远比济仁堂里最苦的黄连还要令人心悸。 刘克范显然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压力与越来越近的威胁。明德学堂并未因流言和傅鉴飞的忧虑而沉寂,相反,一种更加紧张、更加内敛、同时也更加炽烈的气氛在师生间弥漫开来。 大课宣讲的频率降低了。取而代之的,是化整为零的小组学习。桂生、谢明玉和几个思想最为活跃、行动最可靠的学生核心,常常在晚课后被刘克范叫到他那间堆满书籍的狭小宿舍兼办公室里。窗户紧闭,厚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在书桌上点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将几颗紧凑的脑袋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地下秘密结社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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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先锋之佣兵系统

守望先锋之佣兵系统

武馆教头
士兵76:战术目镜以启……老板,我他娘的战术目镜呢?墨然:干完这一票我就给你买。……墨然:今天的宝箱会开出什么不得了的佣兵呢?佣兵:半藏,为您效命..
军史 连载 2万字
阴阳旅社

阴阳旅社

秦善官
一双能见鬼的眼睛,倒霉男卜骁车祸进了医院,原本一天要打三份工的他兜里只剩下60块钱,投简历时居然有人看上一没学历二没颜值三没特点的他,哦不对,卜骁最大的特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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