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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所城的秋日,总浮着一种异样粘稠的气息。武所城深陷于闽西褶皱山峦之中,灰黑的城墙被一夏烈日炙烤得干裂卷皮,城下溪水却依旧枯瘦浑浊,缓慢流淌,携着两岸枯草碎叶,如同大地一道溃烂的伤口。济仁堂那褪色的靛蓝布招子,被秋风撕扯着,在城门口上方有气无力地拍打。风掠过城头残破的雉堞,呜咽盘旋,捎带来城外野地焚烧稻梗的焦糊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气,悄然浸润着城中每一寸不安的瓦楞与尘土。 傅鉴飞的手指在药柜冰凉光滑的木格子上滑过,指腹感受着不同药材细密各异的纹理。他取出当归,指尖捻过几片干枯的根块切片,分量需得精准。不远处,药碾子发出沉重单调的吱呀声,小学徒泽生正俯身用力碾着坚硬如铁的何首乌块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背脊单薄的衣衫透出一小块深色汗渍。药房里弥漫着甘草根的微甜、黄连的苦冽、以及经年累积的种种草木尘土混合而成的复杂气息,如同沉厚的帷幕,隔绝着门外的喧嚣,又似乎被门外隐约的混乱撕扯着,无法真正宁静。 “泽生,”傅鉴飞唤了一声,嗓音沉静如常,将配好的几味药包入桑皮纸中,“去灶间看看蕴芝煎的那副安神汤,火候差不多了便取来,东街张阿公等着急用。” “是,先生。”泽生抬起袖子擦了把额角的汗,应声而去。少年的脚步在药铺略显空旷的青砖地面上敲出清晰的回响。 药铺的宁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纷乱马蹄声踏碎。那声音急促、杂乱,带着不容分说的蛮横,迅速迫近,最后在济仁堂门前戛然而止。傅鉴飞放下手中药包,走到临街的铺面门口。只见几个身着五花八门、沾满泥污汗碱土布短打的汉子,簇拥着一个浑身血迹、衣衫破烂不堪的人,踉踉跄跄冲进城来。被搀扶的人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随着奔跑无力地晃动,半凝固的暗红血块沾在撕破的袖子上,格外刺眼。他们身后,三匹同样气喘吁吁、口吐白沫的马匹由人牵着,马蹄在干燥的土道上踏起一阵呛人的黄尘。 “郎中!傅先生!救命啊!”为首一个方脸汉子嘶声喊道,声音因极度的惊惧和疲惫而变了调,如同钝刀刮过粗粝的砂石。他肩上那破布条挂着的臂章,早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和字样,只剩下污黑一片。 泽生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深褐色的药汤从灶间出来,差点与这伙人撞个满怀,惊得手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灼在手背上,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碗却稳稳端住了。 “快!抬进来,放竹榻上!”傅鉴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瞬间压过了堂内所有的嘈杂。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伤者——那手臂的伤处极为可怖,显然是被某种钝器击中后又被拖行所致,皮开肉绽,白森森的臂骨断裂茬口在血肉模糊中若隐若现,伤口边缘沾满泥土草屑。 药铺里顿时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与汗酸气。汉子们七手八脚将伤者安置在平日诊脉用的竹制长榻上,那人虽已陷入半昏迷,剧痛仍让他躯体无意识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断续压抑的呻吟。 “咋回事”泽生放下药碗,一边麻利地打开药箱取出白布带和铁剪子递给傅鉴飞,一边忍不住问那方脸汉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惊疑,“这……这伤得不轻啊!” “造孽啊!”方脸汉子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药柜上,震得几个陶罐嗡嗡作响,他双目赤红,血丝密布,仿佛要滴出血来,“钟魁!是钟魁那黑心的狼崽子!”他指着躺在榻上的伤者,声音因仇恨而颤抖,“这是我们钟冠勋团总的亲随!就在城东三十里的酸枣坡!钟魁那狗贼,假意请我们团总吃酒议事,席上摔杯为号,埋伏的人马就冲了出来!长枪短炮对着我们自己人打啊!”他急促地喘着粗气,像是胸膛里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团总他……当场就没了……兄弟们拼死护着我俩冲出来报信……剩下的兄弟……”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痛苦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乱蓬蓬的头发里。 傅鉴飞的手稳稳地清理着伤口深处的泥沙污物,动作利落,铁剪剪开粘连皮肉的破碎布片,镊子夹出嵌入血肉的草屑碎石。他的动作没有一丝迟滞,但眼神却沉暗下去。钟冠勋那个在武平一地也算有些头脸、平日里颇讲些排场和规矩的地方民团头领竟如此轻易地被人设宴诱杀,连手下几十号人枪也一朝覆灭他抬眼瞥了一下那汉子腰间挂着的、沾满泥污和可疑深褐色印记的德国造驳壳枪皮套——这曾是钟冠勋部区别于寻常土匪、赖以自傲的标志。六十条快枪!这念头像冰冷的蛇,倏地窜过傅鉴飞的脊背。钟魁,这个蓝玉田前独立连长的名字,此刻带着血腥的锋刃,狠狠地楔入了武所人的日常。 “酸枣坡……”泽生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竭力想从记忆深处挖出什么,“就是东边山坳里那几棵老酸枣树的地方钟团总……不是挺威风的么上个月还见他带着护兵骑着马进城……” “威风”另一个扶着伤者腿的汉子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法排解的怨毒,“威风个屁!钟魁那王八蛋,心比墨还黑!他早就盯上团总这点家当了!仗着是蓝玉田的人,扯着虎皮做大旗,私底下不知道拜了多少码头,许了多少好处,硬是把蓝司令那边都给攀扯上了!”他唾沫星子飞溅,“听说他给蓝司令送去的礼,是两担上好的福寿膏(鸦片),还有从我们团总那儿抢去的一藤箱的袁大头,外加十几笼的象洞鸡!那都是顶好的种!他钟魁算什么东西拿着我们兄弟的血汗和人头铺路!”汉子说到激动处,又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 “噤声!”傅鉴飞冷喝一声,手上镊子夹起一块碎骨,稳稳复位,又迅速敷上厚厚一层用百草霜、血竭与上好烧酒调制成的深褐色黑玉断续膏。动作精准而迅捷,药膏特有的浓烈苦涩气味瞬间盖过了血腥。“祸从口出。你们既逃出生天,就该惜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凛然。 那汉子一窒,脸上的激愤僵住,环顾了一下药铺内外,似乎才想起身处何地,眼中掠过一丝后怕,终究颓然低头,不再言语。只有竹榻上伤者因剧痛而发出的断续呻吟,在弥漫着苦涩药味和残留血腥的空气中回荡,仿佛一曲凄厉的挽歌。药铺里一时间只剩下泽生递剪子、取药瓶的轻微声响,以及傅鉴飞沉稳的呼吸。门外,武所城依旧笼罩在灰扑扑的秋阳里,空气却像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泽生,”傅鉴飞处理完毕,用干净的细白布条仔细裹好伤臂,打了个稳妥的结,“去后院灶上,把煨着的当归补血汤盛两碗来,给他们压压惊。”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个惊魂未定、满脸血污尘垢的汉子,“此地不宜久留。待会儿,你们从后门出去,绕道西边的小路走。”他顿了顿,沉声道,“钟魁的人,怕是已经在城门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城门外骤然传来一阵更为杂踏、更富秩序的马蹄声,还有几声粗粝的、拖着长腔的呵斥,隔着半条街的土墙和稀疏的房舍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权威感。 方脸汉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个惊惧绝望的眼神,对傅鉴飞深深一揖,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他们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与泪,搀起榻上刚刚灌下药汤、神志略微清醒些的同伴,如同受惊的野兔,仓皇地跟着泽生,消失在药铺通往后院幽暗狭窄的通道里。 药铺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地上几点未能完全拭净的深褐色血渍,以及那被汉子一拳震得尚未停息的陶罐嗡鸣,无声地记录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这时,林蕴芝提着一个青釉药罐从后院款款而入。她梳着光洁的圆髻,一身细布斜襟衣衫浆洗得清爽挺括,眉宇间有着山泉般的清冽和妇人特有的沉静。方才前堂的喧哗与紧张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掠过傅鉴飞,又扫过地上不易察觉的血痕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异样气味时,一丝了然与深深的忧虑便悄然浮上眼底。 “外头……又不太平了”她将药罐轻轻放在柜台上,声音温婉依旧,却带着一丝细微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琴弦绷紧前一刻的低微颤音。 傅鉴飞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临街的铺面门口,半掩着门,侧身向外望去。狭窄的街道对面,原本贴着几张褪色告示的灰泥墙下,此刻已站了几个背枪的人。他们穿着统一的、不甚合体的灰蓝色军装,臂章上赫然是“闽西保安”几个白漆大字,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带着审视和冷漠的下巴,像几尊冰冷的石俑。他们并不四处走动,只是钉子般楔在那里,锐利的目光如同剃刀,一遍遍刮过每一个经过的行人,尤其是那些身材壮实些的青壮男子。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无形地笼罩了这条因恐惧而显得异常空旷的街道。 “钟冠勋没了。”傅鉴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却重重敲在林蕴芝心上,“钟魁干的。六十条枪,转眼易了主。” 林蕴芝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药罐细滑的釉面边缘,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这号人物……吞了钟冠勋,又扯起‘保安’的旗号,招摇过市,怕是图谋不小。他那‘保安队’,是奉了谁的命蓝玉田还是……蓝司令”她抬眼看向傅鉴飞,目光清亮,带着洞悉世情的敏锐,“这武所城,以后怕是要改姓‘钟’了。” 傅鉴飞的目光越过那几个如门神般杵立的士兵,投向城门外尘土飞扬的大路尽头。那里,隐约可见更多的、穿着同样灰蓝军装的身影在晃动、集结。他仿佛能听到远处传来新招募兵士笨拙操练的口令声、枪械无目的的磕碰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土话吆喝与笑骂。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感,如同浑浊的潮水,正从那里翻涌而至。 “姓什么都好,”傅鉴飞收回目光,转身关上铺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叹息,将门外冰冷的窥视隔绝开来。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块干净抹布,仔细擦拭着柜台,动作不疾不徐,仿佛要将空气中的不安也一并抹去。“只要这济仁堂的门还开着,药柜里的草木金石还在,人,就总得想法子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自有一种磐石般的定力。 林蕴芝看着丈夫沉稳的背影,紧绷的心弦似乎松缓了些许。她走到泽生方才碾药的地方,接过少年手中的药碾子,示意他去清洗沾血的布条。自己则默默地、均匀有力地推动着沉重的铁碾轮,碾槽里坚硬的何首乌块在碾轮下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咯吱”声。药铺里重新弥漫起那股熟悉的、带着泥土根茎气息的淡淡药香,与门外那个灰蓝军装构筑的、令人心悸的陌生世界,形成了暂时的、脆弱的平衡。 钟冠勋部覆灭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在武所城内外激起了层层叠叠、带着血腥味的涟漪。最初的震惊与恐惧过后,各种经过无数次添油加醋、离奇得近乎荒诞的传闻,便迅速在茶馆酒肆、田间地头疯传开来,填补了人们心中的巨大恐惧与不安。 “嘿,听说了吗钟魁那晚在酸枣坡,可不是单单设宴那么简单!”城隍庙前的老樟树下,几个歇脚的老农凑在一起,压低着嗓音,脸上交织着神秘与惊惧。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说得唾沫横飞,“都说他请动了山里的‘五猖兵马’!你没见那晚天象有多怪月亮是血红的!坛子里的好酒,一倒出来就成了腥臭扑鼻的血水!钟冠勋那些护兵手里的枪,硬是打不响!你说邪门不邪门”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神经质地搓着粗糙的衣角。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背着空箩筐的瘦高个附和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还听王跛子他表亲说,钟魁自个儿是刀枪不入!钟冠勋手下最厉害的那个神枪手‘老鹞子’,隔着十几步朝他心口放了一铳!你们猜怎么着”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听众的胃口,“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火星子直冒!那弹丸硬生生被弹开了,连油皮都没蹭破一点!钟魁哈哈一笑,抬手就一枪把‘老鹞子’给崩了!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啧啧,刀枪不入……这得是练了什么了不得的神功”有人惊叹着摇头,脸上写满了敬畏与茫然。 “什么神功!”另一个穿着稍体面些、像是小商贩模样的人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洞察,“那叫‘舍得花血本’!知道蓝司令吧汀州掌枪杆子的大人物!钟魁早把路子铺到那里去了!知道那两担福寿膏值多少钱吗还有那几笼象洞鸡,那都是能下金蛋的宝贝疙瘩!他拿钟冠勋的家底换来的,就是蓝司令点个头,默许他吞掉钟家那点人马,再给他一个‘闽西保安队’的正式名头!有了这名头,招兵买马,名正言顺!什么刀枪不入、五猖兵马,都是底下人瞎传!真章是上头有人!是白花花的大洋和黑乎乎的烟土!”他精明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洞悉内幕的光芒。 “保安队哼!”一个一直闷头抽烟、满脸愁苦皱纹的老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招兵买马说得轻巧。我家隔壁老孙头家那傻小子,前两天就不见了人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看见是被几个穿灰蓝布军装的人推推搡搡带走了,说是让他去吃军饷!狗屁军饷!老孙头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找谁说理告官官老爷见了那身灰皮也得缩脖子!”他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丝,呛得连连咳嗽,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愤与无奈。 “就是!现在满城都是他们的人!说是保境安民,我看比过去的土匪还狠!”旁边的人纷纷点头,脸上都蒙着一层对未来深深的阴霾。这些真假莫辨、离奇夸张的传言,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钻进每一个武所人的衣领,缠绕在他们的脖颈上,日夜不息地吐着恐惧的信子。 济仁堂内,似乎成了这乱世中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药香依旧浓郁,傅鉴飞坐堂问诊,切脉开方,林蕴芝照料柜台,泽生捣药煎汤,一切如常。然而,登门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惊疑不定和欲言又止。 这天午后,日头懒懒地透过门板上方糊着的高丽纸,在地面投下朦胧的光晕。当傅鉴飞捻着银针,专注地为一位心悸怔忡的老妇人施针安神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光滑的枣木拐杖,颤巍巍地踱进了药铺。他正是武所城内颇有名望的老秀才,陈松年。 “鉴飞贤侄,”陈老夫子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涩沙哑,他并未落座,只是倚着柜台,目光沉沉地扫过略显空旷的药铺,“近日……可有茶油” “茶油”傅鉴飞正从老妇人手背的穴位上捻转起针,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未偏斜,只是语气如常地回应,“夫子要茶油润喉柜中尚有余存,只是陈了些。” “非也非也。”陈老夫子缓缓摇头,拐杖在地面轻轻顿了顿,发出笃笃的闷响,似乎想敲醒什么。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那苍老的声音如同枯叶摩擦,“我是说……那‘油’字号,怕是……熬不过这一冬了。”他浑浊的眼中带着沉重的痛惜和洞明世事的无奈,“自恃硬气,树大招风,不知软绳能缚猛虎。有人早就看他不顺眼,嫌他碍手碍脚挡了道。譬如那酸枣树,枝干扎手,总归不如顺溜光滑的藤蔓……讨人喜欢,也便于攀附高枝。” 他话中有话,直指钟冠勋不识时务,碍了钟魁的青云路。 傅鉴飞将最后一枚银针自老妇人腕间轻轻提起,用细软的棉球按压住微渗血丝的针孔,这才抬眼看向陈老夫子。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交换着对时局的洞悉与沉重。傅鉴飞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草木枯荣,自有其道。顺溜的藤蔓能攀高,却也易折。硬木虽碍事,烧灶却耐燃。夫子多虑了,新砍的柴火,烟气总是格外大些。”他意指钟魁根基尚浅,行事嚣张,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老秀才布满皱纹的脸上扯出一个苦涩而了然的笑容,像是认同,又像是更深的忧虑。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气息仿佛抽走了他大半的精气神,佝偻的背影显得更加苍老。他不再言语,只是朝着傅鉴飞拱了拱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出了济仁堂的门槛,身影融入门外灰蒙蒙的光线里,像一个飘忽的旧日印记。 傅鉴飞的目光落在老秀才方才倚靠过的柜台一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话语和沉重的忧虑。他指尖拈起一小撮泽生新碾好的、散发着独特辛烈气味的白芷粉,凑近鼻端。那浓烈而纯粹的药香,如同凛冽的风,穿透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由流言和恐惧编织成的浓雾。 “泽生,”他唤道,声音打破了药铺暂时的沉寂,“把后院晾晒的防风、荆芥都收进来吧。这天,怕是要变了。”他望向门外,灰蓝军装的身影依旧在街角晃动,如同一块块无法忽视的、移动的阴影。 “保安队”的招兵旗幡,像一片片染血的巨大膏药,突兀地贴满了武所城肮脏斑驳的土墙。那巨大的招贴,用粗劣的墨汁和夸张的大字书写着“保境安民,厚饷招募勇士”的字样,下面一行小字则煞有介事地罗列着粮饷数目:月饷大洋三块,足额发放,绝不拖欠;入营即发灰布军装一套,包吃包住;立有战功者,另有重赏云云。字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粗野的诱惑力。 招兵处设在城隍庙前那片开阔的荒地上,过去是逢年过节耍把式卖艺的场子。如今,几顶歪歪斜斜的破旧军用帐篷支在那里,帐篷门口戳着一杆同样歪斜、写着“闽西第一游击司令部保安队”的破旗。几个穿着不甚合体灰蓝军装、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步枪的士兵,叼着劣质的纸烟,懒洋洋地坐在帐篷前的条凳上。他们面前一张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看似管事的小头目,剃着青皮光头,后颈肥肉堆叠,脸上坑洼不平,穿着相对干净的军装,却敞着怀,露出里面脏污的内衫。他一只脚踩在旁边的椅子上,正唾沫横飞地对围观的几十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汉子鼓噪着。 “瞧见没有大洋!叮当响的大洋!”肥头管事拿起桌上一摞银元,故意高高抛起又接住,发出清脆诱人的撞击声,“三块!整整三块!城里扛大包的苦力一个月才挣多少一块大洋都挣不上!跟着我们钟司令,吃香的喝辣的!顿顿白米饭管饱!隔三差五还能见点荤腥!”他油腻的手用力拍打着桌面上那几张油渍麻花、画着诱人红烧肉和大米饭的宣传画片。 “长官,这……这饷钱,真能按时发”一个胆大些的、饿得两颊深陷的中年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问道,眼中闪烁着对食物的渴望和对未来的疑虑。 “放你娘的一百二十个心!”管事把眼一瞪,拍得桌子砰砰响,“我们钟司令是什么人物现在可是挂着‘闽西保安队’的正牌子!背后还有蓝司令师长的靠山!穷了谁也不能穷了当兵的兄弟!看看!看看!”他猛地站起身,炫耀地一指帐篷后面空地上——那里胡乱堆着几大麻袋糙米,还有一小堆干瘪的萝卜、咸菜疙瘩。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那些食物打转,更远处还栓着几匹瘦骨嶙峋的驮马。“看见没这都是实打实的!跟着钟司令,饿不死你!” 人群开始骚动。几个饿得眼冒绿光的汉子,目光死死盯着那些麻袋和咸菜疙瘩,喉结上下滚动着,仿佛那是世间最诱人的珍馐。那肥头管事扫视着人群,对旁边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立刻扛起一杆破旧的汉阳造步枪,从帐篷里拖出一个用茅草和破布填充缝制的人形靶子,远远地戳在空地边缘。 “砰!”一声闷响,像在滚油锅里滴了水。子弹不知射到哪里去了,人形靶子纹丝不动。士兵却得意洋洋地吹了吹枪口并不存在的青烟,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 “看见没这硬家伙!”管事趁机再次鼓噪,“发枪!只要入了伙,这铁家伙就是你的!谁敢欺负你谁敢瞧不起你崩了他狗娘养的!在这年头,有家伙就有理!有枪就他妈的是大爷!” 这赤裸裸的宣扬暴力,像投入柴堆的火星。一些原本麻木畏缩的眼神,在饥饿和长期压抑的屈辱煎熬下,陡然燃起了一种扭曲而危险的火焰——一种弱者渴望瞬间拥有暴力以碾压更弱者的畸形狂热。 “我……我报名!”那个最先问饷钱的中年汉子猛地挤到桌前,粗糙的大手颤抖着去抓桌上那支蘸着廉价红墨水的毛笔。 “还有我!” “算我一个!” “娘的,饿死也是死,不如搏一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几十只粗糙、肮脏、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争先恐后地伸向那张破桌子,伸向那支决定命运的毛笔,仿佛抓住的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叫嚷声、推搡声、粗鲁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几个维持秩序的兵痞掏出棍子,骂骂咧咧地驱赶着挤得太厉害的人,反而激起更大的混乱。 泽生提着刚抓好的几包药,正要从招兵处旁边的巷子穿过去给南街的病人送去。他好奇地远远望着那片喧闹混乱的人群,少年心性让他忍不住踮起脚尖张望。就在此时,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兵痞,似乎嫌挤在桌前的人太乱,猛地挥起手中的木棍向外一拨拉。 “滚开点!挤个屁!” “啊!”泽生躲闪不及,被棍子扫中肩膀,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手中的药包也飞了出去,几味草药洒落在尘土里。他痛呼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捡药。 “嘿!这儿还有个壮实小子!”那兵痞眼尖,看到泽生摔倒露出的结实身板,以及那张虽稚气却透着山里人硬朗线条的脸。他脸上掠过一丝抓到猎物的狞笑,立刻伸手就要去揪泽生的衣领,“躲这儿看啥热闹想当兵想摸枪正好!跟爷走!”他那双粗糙油腻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眼看就要抓住少年的肩膀。 泽生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带着汗酸和劣质烟草的恶心气味,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手脚冰凉,竟忘了挣扎,只本能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 “军爷!”一个清亮、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裂帛,瞬间穿透了周围的喧哗嘈杂。 林蕴芝不知何时已快步走了过来,她臂弯里挽着一个青布包袱,里面大概是刚采买的一些米面。她一步挡在了泽生和那兵痞之间,身形挺直,目光清凌凌地直视着对方那双因错愕而瞪大的三白眼。 “军爷手下留情!”林蕴芝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那兵痞揪人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顿。她脸上没有任何谄媚或畏惧,只有一种当家主母般的镇定与不容侵犯的凛然,“这孩子是我药铺的小学徒,傅鉴飞傅先生的徒弟,今年才刚满十五,身子骨还没长开呢。” “学徒十五”兵痞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泽生,显然不信,“看着不像啊!这小子个头……” “军爷请看告示。”林蕴芝根本没给他质疑的机会,纤纤玉指准确地点向旁边墙上那张崭新的招兵告示。告示底下,一行特殊加粗的墨字异常醒目:“独子免役,年未满十六者免役”。这是钟魁为收买人心,初期招兵常以此作幌子。她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这告示可是你们贴的当街张贴,总不能转眼就不认账吧我们济仁堂每日在此,街坊邻里尽知,这孩子是不是傅先生的学徒,是不是家中独苗,是不是年岁未满,一问便知。军爷刚拉起‘保境安民’的大旗,正是该彰显信义、安顿人心的时候,总不会为了我这一个半大小子,就当众撕了自家告示,寒了全城父老乡亲的心吧”她的话语如同细密而坚韧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去,既点出泽生身份受邻里认可不易作假,又抬出“信义”和“人心”这两顶大帽子,尤其最后那句“当众撕了自家告示”,更是诛心之言。 周围原本喧闹的人群,此刻都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林蕴芝和那兵痞身上。有担忧,有好奇,更有一种无声的压力在空气中凝聚。那兵痞脸上横肉抖了抖,目光闪烁地看了看墙上那醒目的告示,又扫过周围那些或麻木或隐含讥诮的眼神。他终究只是个底层兵痞,对上峰所谓的“收买人心”策略似懂非懂,但林蕴芝那番话里隐含的威胁和周围无形的压力,让他感到了某种棘手。 “妈的!晦气!”兵痞终于悻悻地啐了一口浓痰,狠狠瞪了林蕴芝一眼,又朝刚从地上爬起、惊魂未定的泽生吼道,“滚!小崽子,再乱看,小心老子抓你回去喂马!”说罢,骂骂咧咧地转身,把火气撒向了另一个挤到他面前的瘦弱汉子,“你!聋了滚后面排队去!” 林蕴芝不动声色地拉起还在微微发抖的泽生,俯身迅速捡起散落的药包,低声而严厉地道:“走!”她的背影挺直,步伐不疾不徐,仿佛方才只是拂去了一粒沾染衣襟的尘埃。身后,招兵处的喧嚣再次响起,只是那喧嚣里,似乎掺杂了些许别样的、若有所思的沉寂。 泽生跟在师娘身后,手臂被抓握处传来一阵轻痛,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偷偷回头,目光越过师娘的肩膀,望向那几顶飘扬着破旗的帐篷。几个刚刚被粗鲁地塞进灰蓝色军装的新兵,正笨拙地排着队,每人领到了一小包用粗纸裹着的、炒得焦黄的炒黄豆。他们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咀嚼着,脸上露出短暂的、近乎贪婪的满足。那咀嚼黄豆的“咯嘣”声,混杂着兵痞的呵斥、新兵麻木的应答,构成一副怪诞而悲凉的画面,如同蘸着劣质油彩的粗劣画卷,深深地印刻在少年惊悸初定却已悄然裂开缝隙的懵懂心田上。 自打钟魁吞并了钟冠勋的民团,又堂而皇之地打出了“闽西保安队”的旗号,武所县署那道刷着斑驳红漆的门槛,便显得格外冷清。过去,无论大事小情,县长王怀古那张堆满世故笑容的胖脸,总得出来应付一番,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如今,城里灰蓝色的身影越来越多,县署门口那对石狮子,却仿佛失了魂,愈发显得灰头土脸。 王怀古坐在签押房那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胖大的身躯塞在太师椅里,越发显得椅子狭小。他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指尖却微微发颤。他一闭起眼睛就想起了钟魁。 案头堆着几份公文,最上面一份摊开着,正是钟魁以“闽西保安队司令”名义发来的“协防征粮”函件。那字迹飞扬跋扈,措辞更是毫不客气,仿佛他才是这武所城真正的主人。窗外,隐约传来保安队士兵在街上吆五喝六的吆喝声,以及几声零星的枪响,惊得飞鸟扑簌簌逃窜。 “唉……”王怀古长长地、愁苦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肥肉都堆叠出更深的褶皱。他端起桌上那盏早已凉透的浓茶,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里。乱世里,空有这顶小小的乌纱,却无半点实权。那些丘八,哪个是讲理的尤其是这钟魁,根基浅薄却手段狠辣,胃口大得吓人……他越想越愁,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佛珠上凸起的刻痕。 “东翁,”管家老何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手恭立,声音压得极低,“保安队钟司令……差人送来了这个。”他双手捧上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一角。 王怀古眼皮一跳,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住了。他没去碰那包袱,只抬了抬下巴:“打开。” 老何应声解开包袱结,掀开蓝布。里面并无书信,只有几样东西:两封用红纸裹得方方正正、沉甸甸的银元;一串用红绳系着的、黄澄澄、品相极佳的金丝血燕盏,在透过窗格的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还有一小包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老何凑近闻了闻,低声道:“是上等的金丝膏(鸦片)。” 王怀古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他看着那些在微光下闪烁的银元和耀眼夺目的燕窝,还有那足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的“福寿膏”,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这绝非寻常礼节往来,这是……封口费安抚金还是……催命符 “来人……说了什么”王怀古的声音有些发干。 “就说是钟司令一点心意,感谢县尊大人维持地方辛劳。”老何垂着眼帘,话语滴水不漏,“另外……钟司令说,近日要在城南校场点验新募兵勇,演练枪炮,声威可能大了些,恐惊扰了县署清净。还有……本月县保安团的饷银,按旧例该发了,司令说如今非常时期,保安团人手不足,与其闲置,不如暂由他那边代为操练统带,饷银自然也一并由保安队统筹支应,省了县署麻烦。” 代为操练统筹支应王怀古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这是赤裸裸地要吞掉他手里最后那点象征性的武装——那几十个老弱病残组成的县保安团!没了这几条破枪,他王怀古在这武所城,就连最后一点摆设都不如了!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王怀古胖脸涨得通红,手掌重重拍在书案上,震得那盏凉茶都溅出几滴:“岂有此理!他钟魁……” “东翁息怒!”老何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急切的劝诫,“息怒啊!如今之势……您听那枪声!”恰在此时,城外校场方向传来几声沉闷的炮响(土炮),如同闷雷滚过天际,震得签押房的窗棂都嗡嗡作响。“这炮声……就是在城门口响的!这姓钟的……他、他真敢开炮啊!前几日,东门外的李家坳,不就因为抗粮,被他手下的马队冲进去……唉……听说连房子都烧了好几间,人……抬出来好几个……”管家的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王怀古那点徒劳的怒火。他想起了钟冠勋酸枣坡宴会上那杯摔碎的酒杯,想起了那些消失的青壮,想起了城门口那些灰蓝军装士兵冰冷如刀的目光。 王怀古看着书案上那堆闪烁着银光和诱人色泽的礼物,又看看管家那张写满惊惧的脸,胖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瘫软在宽大的太师椅中。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彻底认命的绝望:“……收下吧。保安团……随他去吧。告诉来人……本官……知道了。” 老何默默地重新包好包袱,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签押房里只剩下王怀古一人。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窗外断续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操练炮声,一声声仿佛都砸在他的心坎上。他闭上眼,手指下意识地又捻起那串紫檀佛珠,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尽的惶恐与迷茫:“这世道……这世道……佛祖啊……这武所城的天……真的变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牢牢缚住的飞蛾,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灰蓝色的阴影,缓缓覆盖下来。 钟魁的“闽西保安队”,如同吸食了血肉的藤蔓,疯狂滋长。吞并钟冠勋的六十条枪,不过是这饕餮盛宴的开胃小菜。借着“保安”的名义,裹挟着蓝司令那面远在省城的、若隐若现的虎皮大旗,招兵买马的摊子在武平各乡各镇肆无忌惮地铺开。三百,五百,八百……那些穿着簇新却仍显不合身、裁剪粗劣的灰蓝军装的身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武所的街巷,出现在通往四乡八镇的尘土路上。他们脚步杂乱,队列歪斜,肩头扛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汉阳造、老套筒、土铳、甚至是大刀片,眼神里混杂着刚穿上军装的新奇、对温饱的渴望,以及一丝被强行灌输的、茫然的凶狠。队伍经过时,沉重的脚步踩踏着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声响,如同押送囚犯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躲在家中、透过门缝向外窥视的武所人的心上。 济仁堂的生意,在表面沉寂的恐慌中,竟诡异地“兴隆”起来。登门的人,许多并非为了诊脉抓药。他们多是些相识的街坊邻居,在门外警惕地左右张望后,才闪身进来,压低着嗓子,带着神秘和惊惶的神色。 “傅先生,听说了吗北边刘家埠的刘老爷,昨儿夜里……没了!”开杂货铺的老李头凑在柜台前,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眼中是兔死狐悲的恐惧,“钟司令手下的马队去的……说是刘老爷通匪,窝藏了钟冠勋的残部……家里值钱东西被抄了个精光,房子也被点了……好端端一个人,硬是给拖到村口……唉,那叫一个惨啊……”他摇着头,仿佛要驱散那可怕的景象,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索着,似乎在找钱,又像是寻求一丝安慰。 “通匪”旁边一个做豆腐的矮胖妇人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哭腔,“通哪门子匪啊!不就是刘家祖上留下二十几亩好水田,靠近钟司令新划的屯兵营么这是明抢!他钟魁的人马越聚越多,粮饷不够了,就把眼睛盯上大户了!下一个……下一个指不定轮到谁家!”她的话像一把盐,洒在众人心头的伤口上,引来一片压抑的叹息和惊恐的窃窃私语。 傅鉴飞坐在诊桌后面,对老李头道:“李掌柜,近来心火旺,夜寐不安给你开两剂黄连阿胶汤,清清心火。”他提笔蘸墨,在处方笺上利落地写下药名和用量,那沉稳的动作和专注的神情,无形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并未直接回应那些惊悚的传闻,只是偶尔在递过药包时,淡淡地说一句:“草木有本心,乱世求存身。各自珍重吧。”这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人们心头漾开一圈圈微澜,提醒着惶恐中的人们,活下去,才是此刻最大的道理。 泽生在这些日子里迅速褪去了少年的懵懂。他变得格外机警,每当铺子外响起异样的动静、密集的脚步声或马蹄声,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活计,如同受惊的小兽般窜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紧张地向外张望。那些灰蓝军装、扛着枪的陌生面孔,成了他眼中最刺目的恐惧符号。傅鉴飞看在眼里,并未阻止,只是在他每每如此张望后,会不动声色地吩咐他去后院翻晒那些永远也晒不完的草药,或者让他仔细研读《本草经集注》的某个枯燥段落,用沉甸甸的劳作与知识,去填满少年心中那片被恐惧撕开的巨大空洞。 这天傍晚,夕阳沉沉地坠入西山,将武所城破败的屋脊和狭窄的街道涂抹上一层黏稠、不祥的暗红色。济仁堂刚刚落下门板,林蕴芝正在灶间准备晚饭,米粥的清香混合着灶膛的烟火气,是这乱世里难得的暖意。突然,一阵不同于往常的、清晰而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停在济仁堂斜对面那座青砖黑瓦的大门楼前——那正是钟魁临时征用的所谓“保安司令”驻地。这马蹄声沉稳有力,一听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好马,绝非寻常保安队士兵所骑的驮马。 傅鉴飞正在整理白日里晒好的防风。他动作一顿,走到临街的后窗边。这扇窗位置巧妙,对着一条幽僻的小巷,透过窗棂缝隙,能清晰地望见斜对面钟府那巍峨门楼的一角。 只见两匹神骏异常、毛色油亮的北方高头大马停在了门楼前。马背上跃下两名军官,都穿着笔挺的、做工考究的深灰色军装,高筒马靴擦得锃亮,在昏暗的暮色中仍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他们肩章上的标识,傅鉴飞看得分明——正是蓝司令闽军独有的样式!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腰板挺直如标枪,脸上线条冷硬,嘴唇紧抿,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势。他随手将马鞭扔给一个早已躬身迎候在门口的钟府亲兵,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几乎是同时,钟府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里面灯火通明,映出门内甬道两侧垂手侍立的卫兵身影。一个身影快步迎出。傅鉴飞瞳孔微缩——正是钟魁本人!此刻的他,全然不见在兵痞面前的狠戾,更没了招兵时的粗豪。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缎面长袍,外罩一件玄色团花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弯着腰,微微前倾着身体,双手抱拳,热情得有些夸张地迎向那两位军官。 “哎呀呀!王参谋长大驾光临!潘副官辛苦辛苦!有失远迎!快请,快请!弟弟魁已在花厅略备薄酒,为两位长官接风洗尘!”钟魁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热情洋溢的调子,在傍晚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姿态,那语调,与他在城中耀武扬威、生杀予夺的“钟司令”判若两人,更像是一个急于讨好主子的精明管家。 那被称为“王参谋长”的军官只是微微颔首,矜持地伸出手与钟魁碰了碰,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旁边的潘副官,脸上挂着几分客套的笑意,寒暄了几句。 三人很快走进了大门内,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随即又缓缓合拢,将里面透出的光亮和外面的世界重新隔绝开来。只有大门上那对锃亮的铜兽首门环,在暮色中幽幽地反射着最后一线天光。 傅鉴飞站在后窗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窗台上沾染的一小撮防风粉末,细腻的粉末从指间簌簌落下。他清晰地看到,那位王参谋长跨下马鞍时,锃亮的马靴靴帮上,沾染着几抹尚未干透的、格外新鲜的暗红色泥印,如同凝结的血痕。那红色并非本地的赭土,倒像是省城通往武所必经之路——汀江上游某处渡口特有的赤壤。这证明他们此行,是经蓝司令首肯、带着明确目的而来。 “先生”泽生不知何时也悄悄溜了过来,一脸紧张地踮着脚尖,努力想从先生身侧张望对面紧闭的大门,“刚才那几个人……看着好凶,是省城来的大官吗” 傅鉴飞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要将那厚重的黑木看穿。他想起方脸汉子带来的酸枣坡的血讯,想起老秀才陈松年关于“软绳缚虎”、“藤蔓攀高枝”的隐晦叹息,想起县署王怀古那无声的屈辱与收下的重礼,再看着眼前钟魁这极尽谦卑的迎迓姿态…… 一个清晰的链条在他脑海中冰冷地串联起来:吞并(钟冠勋)——招兵(保安队)——贿赂(县署与蓝司令部军官)——代理(成为蓝司令在武平的力量牙)。每一次扩张,每一次杀戮,每一次卑躬屈膝,都精准地踩在这个链条的节点上,目标明确,手段狠厉。 “省城来的大官”傅鉴飞缓缓重复了一句,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确认,“是啊……省城来的大官。”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窗边,顺手轻轻合上了那扇能窥见对面的窗板。 屋内光线更暗了。林蕴芝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和一碟咸菜从灶间出来,放在堂屋的小方桌上。昏黄的油灯灯光跳跃着,映着她沉静的脸庞。 “当家的,吃饭了。”她的声音温和平静,仿佛刚才斜对面门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这济仁堂内的一盏油灯、两碗薄粥无关。 傅鉴飞走到高大的药柜前。这药柜占据了大半面墙壁,由无数排列整齐的小抽屉组成,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他随手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是成色极佳的当归切片,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他拈起一片看了看,又漫不经心地拉开旁边另一个抽屉。里面堆满了质地坚硬、形如枯枝的独活。 当归一格——已空了大半。 独活一格——却是满的。 他垂下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当归那温暖馥郁的辛香和独活那略带辛辣的苦涩。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沉默地站在巨大的药柜阴影里,身影如同磐石。 “当归者,引血归经,调和不遂;独活者,祛风胜湿,擅行孤痹。”傅鉴飞的声音在寂静的药铺里响起,低沉而清晰,像是在诵读药典,又像是在剖解这令人窒息的时局,“而今,当归难觅其踪,独活盈满匣中。此何兆也”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油灯微光下安静聆听的妻与徒,那深邃的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药柜的壁垒,望见了更远处钟府那灯火辉煌却深藏杀戮的花厅,望见了城外校场上那些在口令声中茫然操练、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灰蓝身影,更望见了整个武所城,在军阀野心与枪炮绞索下逐渐黯淡、沉沦的宿命。 “君臣佐使俱乱,药性尚难调和,何况这混沌人间”最后一句叹息,轻得如同灯花爆裂的微响,却重重地沉入了济仁堂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绝望与坚韧的苦香里,如同一声注定无人回应的古老叩问。 窗外,夜色彻底吞噬了武所城。钟府的方向,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音,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劝酒喧哗,在死寂的街巷上空飘荡。更远处,保安队新兵营的方向,则如同呼应般,传来几声尖锐而凄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惨叫声,旋即又被粗暴的呵斥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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