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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仁堂药铺内,堂内光线昏暗,药气沉郁。浓重的苦味、辛香和草木朽败的气息混杂一处,在略显滞闷的空气中悬浮、沉淀,形成一种奇特的、富有韧性的物质,呼吸间便能渗入肺腑。这气息似乎成了周怀音生命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她正坐在药碾子旁,一身洗得泛白、难辨原色的斜襟旧布衫,宽大的衣袖用两截褪色的青布带紧紧缚在细细的小臂上,露出略显粗糙的手掌和半截手腕。左手稳稳扶着那只沉重的铁碾船,船身已被无数双手摩挲得乌亮,内里是半船被碾得半碎未碎的当归。右手则握着碾轮的木柄,一下,一下,机械而精准地滚动着。 铁器与药材摩擦挤压,发出单调、滞涩、永无尽头的“嘎吱——嘎吱——”声,碾碎着时光,也碾碎着人心。药屑细碎如尘,悄然飘散,落在她因长期低头而显得格外柔顺的颈项上,落在她额前被汗水濡湿微贴的几缕碎发上,也落在她鸦翅般低垂的眼睫上,微微颤动。 这济仁堂,连同傅鉴飞这个人,便是武所县城里一个奇特的锚点。无论是县城里吃官家饭的、做小买卖的,还是城外乡野间那些终日与泥土打交道的农人,甚或偶尔悄悄潜入、需紧急救治、身份讳莫如深的人物,都在这药气弥漫的堂子里,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衡。傅鉴飞不问来路,只问病由。他只管开方抓药,至于药是进了谁的口,是助其生,还是助其死,似乎都隐入了那张古井无波的清瘦面庞之后,无人能窥其真意。 周怀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药铺深处那扇通往内宅的、垂着青布帘子的门楣。帘子里的是林蕴芝。林蕴芝的身形是江南女子的玲珑骨架,却裹着一种与这份纤细绝不相称的、沉甸甸的威势。她的脸盘圆润,皮肤保养得宜,是那种少见天日的、带着瓷器般光泽的白。她掌管着这宅院里里外外的钥匙,从库房里贵重的参茸细料,到厨房灶上每日的米粮蔬果,无一不经她的手。她的脚步声总是平稳,落在青砖地上,轻微、绵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常常在周怀音毫无防备时,便已幽灵般地出现在身后。 周怀音握着碾轮木柄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清晰地记得,就在几天前,林蕴芝那双保养得宜的手,随意地拂过她为傅鉴飞新誊抄好的药方,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不像是检查字迹,倒像是在确认某种所有权。 “这当归,库房里备的年份不够了。”林蕴芝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柔和,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怀音,碾完了这船,去东市郑家铺子问问可有五年以上的好货,若有,仔细挑些回来,要黄口、油性足的。” 周怀音垂着头,应了一声“是”,感觉那目光在她沾着药粉的头发和旧布衫上停顿了片刻,才终于移开。 周怀音是济仁堂正儿八经的学徒。她的父亲,周老师——一个在隔壁乡小学堂里教了半辈子书、性格温吞甚至有些懦弱的清寒文人,在自己病残、妻子改嫁、家计艰难、眼看女儿也快到了被吃人的媒婆踏破门槛的年纪时,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卑微,亲手将唯一的女儿送到了傅鉴飞面前。名义上是学医,寄人篱下,换一口饭吃,也避一避乱世烽烟。 坊间却早有各种暧昧不清的传闻,说她是傅先生“收在身边调理”的人,虽无妾的名分,却隐隐有着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傅鉴飞对此不置一词,林蕴芝则用她特有的方式,将周怀音牢牢焊在这个模糊又卑微的位置上——她是学徒,是帮手,更是这偌大宅院里一个可以随意差遣、存在感稀薄的影子。 碾轮沉重的滚动声在寂静的药堂里回响,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 周怀音的夜,常会翻开被褥里的一本药书。那里,藏着有一张照片,那是她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秘密。 那是傅善涛的照片。 照片是装在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封里辗转而来,由她那位在小学堂教书的父亲周老师郑重其事地交到她手中。父亲塞给她时,那张被岁月和清苦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身为父亲对女儿未来的忧惧,有对傅家这棵大树的攀附期待,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与无力。 “这是傅先生三公子的信。”父亲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你收好。他寄给我信里装的,让我转给你……你……收好,莫让人瞧见。” 他匆匆说完,便像卸下了一块烫手的烙铁,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慢慢地转身,拄着拐杖离开,消失在武所城午后嘈杂的人流里,留下周怀音独自站在济仁堂幽暗的门廊下。 照片是黑白的,纸质坚硬,边缘微微磨损卷翘。影像有些模糊,显影药水似乎用得不太好,人物轮廓带着毛边,背景更是一片混沌不清。然而,照片正中的人影,却如同利剑劈开混沌,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直直闯入她的眼底。 照片上的傅善涛,穿着周怀音从未见过的笔挺军装,竖着硬朗的领子,肩章上的徽记在模糊的光影里闪着冷硬的微光。他站得极挺,像一株被山风塑造过的劲松,头颅微微扬起,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刚硬。一双眼睛,即使隔着纸面模糊的银盐颗粒,依然锐利得惊人,笔直地刺向镜头,也仿佛穿透了纸背,刺入了周怀音的心底深处。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武所县男人惯有的木讷或畏缩,只有一股漠视生死、睥睨一切的冷峻锋芒。这份陌生的、强大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雄性力量,像一道灼热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周怀音,让她浑身的血液刹那凝固,继而在四肢百骸里轰然奔涌。 那是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震颤。手心里瞬间沁满了潮湿的冷汗,脸颊却不受控制地烫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胸腔里的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声重过一声,震得指尖都在发麻。她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只能死死盯着照片上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连呼吸都忘了。济仁堂里弥漫的、早已习以为常的药草苦香,父亲常年伏案沾染的墨汁气味,甚至林蕴芝内宅飘出的、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在这一刻,都被照片上那股硝烟与钢铁的冰冷气息瞬间驱逐、覆盖、彻底碾碎。 “这样的男人……天神……”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她心底深处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晕眩的迷醉,随即又被汹涌而来的、巨大而冰冷的失落彻底淹没。她是谁不过是傅鉴飞身边一个身份模糊、寄人篱下的学徒,一个在碾药声中消磨青春的孤女。而照片上这个人,是傅先生的三公子,是远在广州大地方带兵的军官,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何止是武所县城到广州的千山万水那是深不见底的阶级鸿沟,是云泥之别的命运轨迹。 一丝苦涩的冰凉沿着喉管蔓延,缓缓沉入心底最深处,凝结成一块坚硬的、硌得生疼的石头。她默默将照片重新裹好,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又把书塞进垫床的稻草下,仿佛要把那瞬间的心悸和随之而来的绝望也一同封存起来。 从此,那个藏匿点,便成了她灵魂深处一个幽暗隐秘的角落。每当碾药的“嘎吱”声单调得令人窒息,每当林蕴芝的脚步声在门外廊下响起,她就会想起那个角落。 那照片,还有随之而来的、巨大不切实际的渴望与绝望,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如同深埋的火种,只留下心头一片茫然灰烬。 日子在碾药的枯燥声和药气的熏染中,依旧缓慢而粘稠地流淌。县城里的空气却一日紧过一日。街面上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身影多了起来,面色冷硬,步伐粗暴地踏过青石板路,留下散碎的传单和更多意味不明的标语。远方传来的闷响,也变得更加频繁,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破晓,像闷雷滚过天际。济仁堂的门,关得更早了。 就在周怀音几乎要将那个角落里的影像彻底封存、任由它在灰尘里黯淡时,一个寻常的午后,父亲周老师又一次出现在药铺门口。他看起来比上次更见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补丁的长衫,背脊微微佝偻着,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掩饰的紧张与兴奋。 “怀音,”他声音压得极低,趁着傅鉴飞在里间为一位咳喘不止的老人施针,林蕴芝在后院清点新到的几味贵细药材的空当,他飞快地将一个薄薄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塞进女儿手里。那信封是军中常见的制式牛皮纸,质地粗糙坚韧,上面印着周怀音看不懂的蓝色方框标记,收信人地址是极其简略的“转 周怀音”,寄信人地址处一片空白。 “善涛少爷……给你的信,”父亲的声音几乎低成了气音,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里面……夹着给你的……你……千万收好,莫要……”他不敢再说下去,只用眼神示意那封信的份量,又带着一种近乎托付身家性命的祈求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便匆匆转身,逃也似地消失在门外午后刺目的阳光里。 周怀音只觉得手心一沉,那粗糙的信封边角硌着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的触感。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数倍于常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震得握着信封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甚至来不及体会那瞬间涌起的、巨大的、混合着狂喜与恐惧的战栗,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已然驱使着她。她以从未有过的敏捷,将那薄薄的信封闪电般塞进了自己旧布衫宽大的袖笼深处。粗硬的信封边缘滑过袖中细软的皮肤,留下一条细微的灼痕。她的后背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地捕捉着药铺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里间傅鉴飞沉稳低缓的说话声仍在继续,后院也隐约传来林蕴芝与伙计核对药材的、略显不耐的嗓音。 暂时安全。 周怀音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重的药气涌入肺腑,试图压制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她重新握住冰凉的碾轮木柄,指尖却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铁碾轮压在当归根块上,发出沉闷的“嘎吱”一声,比任何时候都更刺耳。 那封信,像个小小的、滚烫的烙铁,紧紧贴在她的手腕内侧,袖笼深处。每一次碾轮的滚动,每一次手臂的细微摆动,都让她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坚硬、突兀、带着一种隐秘的、不容忽视的力量。属于照片上那个男人的硝烟与钢铁的气息,似乎正透过粗糙的纸张,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与她周遭沉滞的药香、与这济仁堂里压抑的空气,格格不入地交织着,撕扯着她的心神。 这煎熬持续了多久周怀音无法计算。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碾轮周而复始的单调声响和袖笼里那个滚烫的存在。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终于,里间的老人似乎得了些缓解,在家人千恩万谢中告辞。傅鉴飞缓步踱出诊室,带着一身淡淡的银针和艾灸混合的气息,径直走向后院。几乎同时,后院林蕴芝清点药材的声音也告一段落,响起她特有的、细碎而清晰的脚步声,朝着连接内宅的青布帘子走去。 周怀音的心脏猛地缩紧。她迅速放下碾轮,动作却竭力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她装作要整理一下碾碎的药粉,在柜台后微微弯下腰。就在身体遮挡住视线的瞬间,那只藏在袖笼里的手,灵巧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闪电般地将那封硬挺的信件抽出,借着腰身弯曲的弧度,飞快地塞进了自己胸衣最贴身的口袋位置。 薄薄的、带着棱角的信封,隔着薄薄的、洗得发软的旧布内衫,紧紧贴上她温热的肌肤。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触感——坚硬、冰冷,偏偏又带着一种穿透性的灼热。仿佛他锐利的目光,正穿透纸背,紧紧抵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脸颊轰然烧了起来,比第一次看到照片时更甚。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鼓里轰鸣,盖过了药铺里所有的声响。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慢慢直起身,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小腹的位置,隔着衣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封信的轮廓。它安静地伏在那里,不再硌人,却像一个拥有生命的秘密,在她的心脏下方搏动,传递着远隔千山万水的陌生问候。 碾轮再次沉重地滚动起来,“嘎吱——嘎吱——”,碾碎的当归弥漫起浓郁的苦味。周怀音低着头,目光落在船内渐渐化作细碎褐色的药粉上,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有眼睫垂得更低了些。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那薄薄纸页紧贴皮肤带来的惊心动魄的灼烫感中,悄然松动、融化,继而燃烧起一团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那一封被体温熨帖、藏在最贴身之处的粗糙信笺,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在周怀音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此后,通信竟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常态”。信,依然经由父亲周老师那双沾满粉笔灰的手,在一种近乎秘密接头般的紧张氛围中传递。每一次交接,周老师脸上的沟壑似乎都更深一分,眼神里的忧虑与某种隐晦的期待也愈发复杂交织。信封仍是那种军用的、质地粗糙的牛皮纸,上面潦草的“转 周怀音”字样,成了周怀音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凭证。 她读信也是十分艰难。只有在深夜里,等整个济仁堂彻底陷入寂静。她才敢点起如豆的油灯,挪开自己枕下那几层垫床的稻草,将新收到的信和之前的所有信件藏在那隐秘的凹陷里。每一次藏匿,都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和几乎窒息的紧张,她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宅院里哪怕最细微的响动。林蕴芝偶尔夜起的脚步声,傅鉴飞半夜咳嗽的声响,甚至后院牲口棚里驴子不安的踢踏,都能让她瞬间吹熄灯火,僵在被子里,冷汗涔涔,唯有胸口那几块冰凉的方砖下,书信的存在给她一丝诡异的慰藉与勇气。 读信的时刻,更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除了不要陪寝的晚上,傅鉴飞出诊、林蕴芝午憩、或药铺短暂无人的片刻,都成了她攫取的珍宝。她会回到偏房的小房间,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借着高处小气窗透入的稀薄天光,屏住呼吸,近乎贪婪地展开那些同样粗糙的信纸。 傅善涛的字迹如其人,刚劲、锋利、大开大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笔锋。墨迹浓淡不均,有时力透纸背,有时又显得仓促。内容也如同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直白,甚至有些粗粝,极少修饰。他很少描绘广州的花花世界,谈得最多的是行军。 “队伍在韶关休整两日,山高林密,蚊子多如牛毛,打摆子(疟疾)的兄弟倒下一大片……” “前日拔营,雨下得睁不开眼,辎重陷在泥里,推得人筋疲力尽。夜里宿在破庙,连块干地都没有……” “这边乡下佬穷得叮当响,见了兵就跑,也不知是怕什么!”……这些文字,带着南方的潮湿、山林的粗粝、军队特有的汗臭和硝磺味,扑面而来,与济仁堂里沉滞的草木气息截然不同,充满了暴烈而原始的生命力。 在某一封信的末尾,他突兀地提了一句:“家书言及药铺尚安,父体无恙,甚慰。听闻你识药碾药,亦是难得。这世道,多一门活命的手艺,总是好的。” 这句话,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印在了周怀音的心上。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在这药铺里,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简短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话,于周怀音而言,却如同一道赦令,一种莫大的认可。 长久以来被轻视、被模糊视作阴影的卑微存在感,第一次被那个远在天边的强大身影所照亮。她反复摩挲着那几行字,指尖划过刚硬的笔锋,仿佛能触碰到写信人当时的心绪。那种被看见、被点名的巨大冲击,让她在库房阴暗的角落里,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涌起的、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哽咽。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信纸上那些粗粝的字句。 回信,成了她生命里一项庄重而隐秘的仪式。她用的纸是最廉价的毛边纸,边缘粗糙,吸墨性差。研墨用的是药铺里最便宜的松烟墨条,墨色发灰。她的字迹是端正秀气的小楷,带着父亲多年教导留下的痕迹,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工整,与傅善涛那种大刀阔斧的笔锋形成鲜明反差。 落笔前,她总要反复思量。说些什么碾药辛苦林蕴芝的冷淡傅鉴飞的医术这些济仁堂里的日常琐碎,在他那充满铁血的行军描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她搜肠刮肚,最终写下的,往往是些微不足道、却又带着济仁堂独特印记的消息: “近日山间多雨,湿气重,城中咳嗽伤风的人多了起来,先生开了许多桔梗、前胡、防风。” “后院的艾草长得极好,端午快到了,晒干了好悬门户驱虫避秽。” “库房新收了一批闽北的薏仁,颗粒饱满,去湿气是极好的。” 语气拘谨、克制,像个隔着高墙汇报工作的下属。然而,在这些平淡的字句下面,隐藏着她无处诉说的关切。当她写到“近日山间多雨,湿气重”时,想的却是他信里提到行军途中被雨水浇透、宿营破庙的场景。写到“艾草驱虫避秽”,眼前浮现的是他那句“蚊子多如牛毛,打摆子的兄弟倒下一大片”。写到“薏仁去湿”,更是忍不住担忧他那在潮湿泥泞里长途跋涉的筋骨关节。 这些深藏的、无法明言的牵念,最终只能笨拙地化作纸上几句干巴巴的“望君珍重”、“祈望平安”。每一次写完,她都要对着那单薄的信纸默然良久,总觉得词不达意,无法将自己心底那团复杂而灼热的心绪表达出万分之一。 寄信,则需更大的冒险和更缜密的计算。她不敢劳烦父亲频繁往来引起注意。也只有等父亲送信来时,把回信交给他去寄。 时光在碾轮的“嘎吱”声、药气的沉浮和书信往来的惊心动魄中,悄然滑入农历五月。空气愈发闷热粘稠,如同包裹着一层湿热的油布。武夷山区的雨季正盛,大雨常常瓢泼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济仁堂的青瓦屋顶上,噼啪作响,汇聚成浑浊的水流,沿着屋檐哗啦啦地淌下,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汇成一片水洼。 夏日的闷热与潮湿,让药铺里的气味也变得格外复杂难闻。草药本身发酵的霉腐气,混杂着晒不干的衣物上散发的潮气,墙角隐约的苔藓味,还有病人身上带来的汗酸与病气,在有限的空间里蒸腾、发酵,令人头昏脑涨。 大概过了半个月,周老师趁着圩天路过又送来一封信。里面却有两封信。一封写道“......粤北山势险恶,雨多雾重,前番遭遇后,队伍又行进了三日,方才抵达预定驻防村落。此地名唤“樟树坳”,倒是名副其实,村口几棵老樟树怕是有百年光景,枝叶遮天蔽日。村民对我们很是戒备,如同惊弓之鸟,门窗紧闭,只余老人孩童好奇窥视。也难怪,此前有股匪徒在此盘踞过,掠走不少粮食牲畜。我们进驻后,首要便是清理残迹,修缮被毁的营房(原是一处废弃祠堂),整日与泥水、朽木为伍,倒比打仗还累人。那日信中提及肩头擦伤,确无大碍,军医敷了草药粉,如今已结痂,只是被雨水汗水一浸,刺痒难耐,恨不得挠下一层皮来。你信中说起武所近日常配桔梗前胡汤,想是湿气作祟此地湿热更甚,蚊虫肆虐,白日如蒸笼,夜间稍凉却蚊声如雷,难以安眠。配发的行军散(内含薄荷、冰片、樟脑等)效用甚微,倒是你提及艾草驱虫,倒让我想起幼时端午,家中悬艾焚艾的旧俗,那气味虽冲,却真能驱散些蛇虫鼠蚁。不知济仁堂今年所悬艾草,可还如往年一般浓烈 军务繁杂,暂歇于此。望你……亦自珍重。”另一封信时间稍后,不知是不是在路上写的“......樟树坳驻防已近旬日。此地民生凋敝,匪患虽暂平,元气恢复尚需时日。近日奉命带小队在周边山林巡逻,清剿漏网残匪。山路崎岖泥泞,毒蛇隐于草莽,行进颇为艰难。幸而本地一位采药老翁,见识颇广,自告奋勇引路。老者姓秦,须发皆白却步履矫健,熟知山中草药,沿途指点,何草可解蛇毒,何根能祛湿寒,倒让我们这些扛枪的大老粗长了见识,也省去不少麻烦。听他言谈,似也略通些医理,提及“当归补血,三七止血”等语,倒与你平日碾磨之物相关。看来这药草学问,山野民间亦有传承。 昨日巡逻归来,收到家书,言及闽西近日亦遭暴雨侵袭。想那济仁堂老屋,屋瓦可还安好雨水可曾漏湿药材你信中总提及碾药琐事,想那铁碾沉重,药尘纷扬,经年累月,最是耗人精神筋骨。二娘(指林蕴芝)治家素来严苛,库房药材出入、账目誊抄想也多由你经手,里外操持,实属不易。药铺多一个人手操劳,父亲便可多一分心力于病患,终是好的。只是你自己……也需多寻些歇息的空隙。 随信附一小物,乃巡逻时于拾得红枫叶一片,夹在书里干了,聊作纪念。此地虽苦,亦偶有所得。......” 周怀音写一封信,却或许能收到三封。随着墨迹在纸页上晕开,日子就在这一来一往的书信交流中悄然飞逝。在这书信的羁绊里,周怀音心中有了牵挂的锚点,有了守候的期待,更有了如萤火般闪烁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