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湾耕夫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1933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早将彻骨的寒意,湘湖坳这条狭长的谷地,蜷缩在肃杀的山影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湘湖乡苏维埃那栋灰黄色的百年土楼——承启楼,此刻便成了这死寂盆地唯一的心脏,在寒风中沉重而倔强地搏动。它庞大的环形身躯倚着一道平缓的山坡矗立,厚重的夯土墙在铅灰天幕下更显沉郁巍然,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拱卫着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土墙高处,几处醒目的焦黑疮疤,是去年白军流窜时留下的火铳灼痕,无声地诉说着血与火的记忆。 楼内狭长的环形跑马廊上,脚步声杂乱而压抑。游击队长张世海正领着几个精干的后生仔,挨个检查着墙根下堆积的防御物事。他的旧军装洗得发白,肘部磨破了洞,露出里面更旧的棉絮,肩膀却依旧挺得笔直。他粗糙的手指在那几根粗砺冰冷的土炮炮管上沉重地划过——这是村里最后的铁匠,用几块祖传的铁犁铧,加上祠堂拆下的铁门环,耗尽心血才浇铸出来。“老根叔,”张世海的声音嘶哑,带着过度操劳的疲惫,“炮子,还有几发” 被喊作老根叔的是个头发花白、背脊已然佝偻的老赤卫队员,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用一小块麂皮擦拭着一枚锈迹斑斑的炮弹。他抬起头,皱纹深刻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队长,六发整的,还有…还有三发药不太满的,凑合着能响。” 浑浊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些用背篓盛着的、少得可怜的黑火药和碎生铁块,那点笑意又倏地隐去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忧虑。 “省着点,省着点用啊…” 一旁蹲着清点土制炸药包的文书老魏,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忧心忡忡地补充道。他脚边,几个粗陶罐里塞满了黑火药、碎铁锅片和硫磺,外面草草糊着泥巴,引信是几股搓得粗细不一的麻绳。这些“土地雷”,便是他们对抗正规军械的最后依仗。 一阵穿堂风从廊下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浮尘,也送来了楼下天井里压抑的声响。几十个蜷缩在廊檐下避风的妇女、老人和孩子,裹着单薄破旧的棉絮,挤在一起取暖。呻吟声低得像蚊蚋,是对伤病疼痛的隐忍,还是对寒冷与未知恐惧的呜咽几只残破的粗瓷碗搁在冰冷的地上,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水,水面浮着几片可怜巴巴、被煮得发黑的不知名草叶。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崽,把头埋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怀里,小手紧紧揪着老妪褴褛的衣襟,身体不住地哆嗦。老妪枯槁的手一遍遍抚过她的头顶,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土楼中央巨大的方形天井上空那一小方灰暗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临时设在祠堂香案后的伤号铺位传来,带着撕裂粘稠痰液的刺耳声音。乡苏主席老钟挣扎着想坐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才三十出头,长期的辛劳和营养不良却让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张世海几步抢过去,按住他瘦削的肩膀:“老钟,躺着!别动气!” 老钟喘息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破旧的被褥上。他艰难地抬起眼,环视着周围几张同样疲惫而忧虑的脸,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世海…老根叔…都…都警醒些…这天色不对…太静了…静得…静得瘆人…” 他喘息着,目光投向土楼厚重的大门方向,那里,几根粗壮的门杠死死地顶住门板。“风声…鸟雀…都没个动静…怕是…怕是…”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凄厉、带着非人惊恐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冰锥,猛然刺破了土楼内压抑的死寂,从高处的了望口炸裂开来! “来了!——来了啊——!好多人!山那边!漫山遍野!” 空气在瞬间凝固了。廊下所有的呻吟、低语、咳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扼断。下一秒,死寂被彻底撕裂,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浪潮,轰然席卷了整个土楼!妇女们失声尖叫,孩子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男人低沉的怒吼和武器的碰撞声杂乱地响起,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巨大喧嚣! 张世海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铁青。他和老根叔几乎同时像被火燎了尾巴的豹子,猛地冲向通往顶层环形跑马廊的狭窄楼梯!“老根叔!带人守好大门!老魏!稳住下面!” 他的吼声在骤然爆发的混乱中依然清晰,带着一种刀锋劈开空气的决绝。 沉重的木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张世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顶层,疾风夹着冰冷的雪霰劈头盖脸打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皮肤上。他扑到朝北的了望口前,一把推开趴在垛口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哨兵阿旺。凛冽寒风夹杂着雪霰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但眼前的景象,依旧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承启楼兀立在山坡上,视野极为开阔。此刻,在目力所及的北方,那片连接隘口的、本该覆盖着稀疏灌丛和冻土的缓坡地带,彻底变了颜色!像一片迅速蔓延、污浊肮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大苔藓。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深灰、土黄、藏蓝的杂色军装与本地民团惯穿的黑色短打服混杂在一起,如同一股由污秽人潮汇成的浊流,沿着几条主要的山道和沟壑,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压迫感,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湘湖坳、向着这座孤零零的土楼倾泻而下! 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在远处一个稍高的土岗上竖了起来,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宣告死亡的巨大乌鸦翅膀。旗下,影影绰绰簇拥着几个骑马的军官。更近些,一些身着黑色对襟短褂、头缠黑布或歪戴破旧军帽的家伙,在队伍前头挥舞着手臂,指指点点——那是本地民团的地头蛇,他们对湘湖的一沟一壑都了如指掌! “狗日的…真来了…” 老根叔不知何时也冲了上来,挤在另一个了望口,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饱含着刻骨的仇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钟魁那王八蛋!看那个骑骡子的杂种!”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民团队伍前方一个骑在一头高大青骡子上的身影。那人穿着簇新的黑缎子棉袄,敞着怀,露出一条醒目的黄铜子弹带,即使在远处,也能感受到他脸上那股残忍而得意的狞笑。 “还有广东佬的兵…” 张世海的声音冷得像这冻裂的土地。他看到了几面属于正规粤军的、相对整齐些的军旗在风中招展。土匪、民团、军阀正规军,这三股在平日里互相提防、甚至时有摩擦的浊流,在扑灭苏维埃红星的共同目标下,竟如此顺畅地汇合了!一个“剿匪”的名义,一张悬赏的榜文,再加上对“共产共妻”的妖魔化宣传和对劫掠财富的贪婪许诺,足以让这些各怀鬼胎的豺狼暂时结成同盟。 敌人推进的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和令人心头发毛的秩序。没有狂热的冲锋,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沉闷密集的脚步声、马蹄踏碎冻土冰壳的咔嚓声、武器偶尔碰撞的金属声,以及压得极低却无处不在的、如同群狼低吼般的催促声。这支沉默的、庞大的、不停蠕动的军队,如同从地狱缓缓溢出的黑色脓血,正无可阻挡地漫过山梁,填满沟谷,一寸寸吞噬着湘湖坳残存的生机,将死亡的阴影泼墨般涂抹在灰白的大地上,最终,无可避免地,将承启楼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彻底淹没。 承启楼仿佛一头感知到致命威胁而竖起全身尖刺的困兽。沉重的、镶着铁角的巨大木门被数根粗壮的百年杉木门杠死死顶住,门后更是层层叠叠堆满了沙袋、磨盘、石碌碡等一切能找到的重物。门轴上方特意凿出的几个碗口大的孔洞里,伸出了几支黑洞洞的土铳枪管,冰冷的铁口无声地指向门外那片不断迫近的死亡阴影。 沿着土楼环形的顶层跑马廊,每一个垛口后,都匍匐着一个战士。他们大多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蓝旧衣或农人装束,脸膛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通红发紫,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粗糙的手指紧紧扣在老旧步枪冰冷粗糙的枪身上,或是紧握着寒光闪闪的大刀、梭镖的木柄。紧张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呼吸。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北风在楼外哀号,卷起地上的雪粉,打在厚重的土墙上发出沙沙的细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张世海魁梧的身影在环形廊道上来回走动,他的目光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垛口,每一个战士紧绷的面孔。他猛地在一个垛口前停下,那里趴伏着一个脸庞稚嫩、嘴唇因紧张而不自觉哆嗦的年轻战士——石头。“石头!”张世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风的呼啸,“手要稳!身子压低!枪托贴紧肩窝!记住,瞄人堆!瞄那些拿洋枪、穿狗皮的!省着子弹!它娘的金贵!” 石头被这突然的低喝惊得一颤,随即用力抿紧苍白的嘴唇,狠狠点了点头,努力将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按回去,把冻得发僵的脸颊重新死死贴住冰冷的土枪枪托。 “狗日的,架子不小啊!” 老根叔的声音从对面垛口传来,带着浓重的鄙夷。只见远处敌军阵中,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笔挺呢子军大衣、戴着白手套的军官,在一群卫兵簇拥下策马而出,停在一个距离土楼约莫两百步远的小土坡上。他举起望远镜,姿态倨傲,如同在打量一个唾手可得的猎物。在他旁边,一个微胖、穿着绸缎长袍、一脸谄媚的人正对着土楼指指点点——那是本乡逃亡的土豪吴老财,此刻正得意洋洋地给主子充当向导。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骤然撕裂了死寂!子弹带着尖啸,擦着那军官的帽檐飞了过去,吓得他猛地一缩脖子,坐下的战马也惊得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谁!谁他娘开的枪!” 张世海猛地扭头,厉声喝问。循声望去,东边一个垛口后,一个叫铁牛的游击队员猛地直起身,脸上混杂着懊恼和一丝未能命中的不甘。 “混账!” 张世海几步冲到铁牛身边,一把将他拽得蹲下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暴露火力点!还打草惊蛇!扣你三天口粮!给我缩回去!没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动!” 铁牛的脸涨成猪肝色,不服气地咕哝了一句:“老子就想崩了那个狗军官…” “崩他娘的蛋!” 老根叔在对面骂道,“你崩了他一个,人家能拉来十个!留着子弹崩他娘的敢爬墙的白狗子!” 张世海狠狠瞪了铁牛一眼,铁牛这才懊丧地重新趴回冰冷的垛口后。 土坡下,短暂的混乱已经平息。那军官惊魂稍定,脸上掠过一丝羞恼的狰狞。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在空中狠狠地劈下! “杀——!” “冲啊!打破土楼!活捉赤匪!” “吴老爷说了!冲进去!财物、娘们儿随便拿!杀一个赤匪赏大洋五块!” 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方才还沉默推进的敌军轰然爆发!狂热的、夹杂着各种方言土语和污言秽语的嚎叫声瞬间盖过了风声!密集的脚步声、杂乱的金属碰撞声如山洪般响起!灰色的、黄色的、黑色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群,从山脊、沟壑、冻土田垄的掩蔽处蜂拥而出,挥舞着各式枪支、大刀、梭镖,甚至锄头铁棍,汇成一股股狂躁的浊流,向着承启楼猛扑过来!一面面杂色的旗帜在狂奔的人流中疯狂舞动,如同招魂的幡。 “稳住——!听老子口令!” 张世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土楼顶层炸开,瞬间压过了喧嚣。他像一尊铁铸的雕像,岿然立在廊道中央,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冲锋洪流最前沿那条不断吞噬距离的死亡线。 一百步!前排面目狰狞的民团团丁脸上的贪婪和凶残已清晰可见! 八十步!粤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排出勉强算整齐的散兵线,步伐急促! 五十步!跑得最快的几个土匪已经冲到土楼墙根下,嗷嗷叫着把简陋的竹梯往墙上靠! “打——!!!” 张世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这声怒吼如同点燃炸药库的火星!承启楼这座沉默的堡垒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沉寂的垛口瞬间喷射出密集的火舌!土枪沉闷的“嗵嗵”声、单打一老套筒清脆的“乒乒”声、鸟铳沉闷的“嘭嘭”声,霎时交织成一片死亡的风暴!硝烟混合着浓烈的硫磺味,在凛冽的寒风中腾起白色的烟团! “轰!轰!轰!”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楼内那几门老旧的土炮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炮口喷出巨大的火球和浓烟!炮膛内填充的碎铁片、铁砂、碎犁铧被巨大的爆炸力抛射而出,化作一片笼罩楼前几十步区域的死亡之雨! 楼下的敌人冲锋浪潮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身影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齐刷刷地倒了下去!惨叫声、咒骂声瞬间压过了冲锋的狂嚎!一个冲得最靠前的民团丁,刚把一架竹梯靠在墙上,就被一枚近距离发射的土炮霰弹打了个正着!身体如同一个装满血水的破麻袋,猛地炸开一团血雾,向后倒飞出去,将后面两个同伙撞翻在地!一架刚搭上墙头的竹梯被几颗子弹同时打断,连同上面爬了一半的敌人一起翻滚下来,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好!打得好!狗日的!” 老根叔在垛口后兴奋地大声叫好,一边麻利地从腰间抽出备好的火药壶,用木勺颤抖着往滚烫的土炮炮膛里倾倒着宝贵的黑火药。他布满皱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然而,狂热的冲锋并未被这迎头痛击彻底打垮。后面的敌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和哀嚎,在军官和头目的督战下,依旧红着眼向上猛扑!更多的竹梯、甚至临时砍伐树木捆扎成的简易梯子,纷纷搭上了土楼那布满岁月痕迹的厚重土墙!蚂蚁般的身影开始向上攀爬!子弹像飞蝗一样撞击着土墙,打得泥屑簌簌而下,发出噗噗的闷响。偶尔有流弹带着尖啸掠过跑马廊上空,引起一阵惊呼。 “手榴弹!炸梯子!” 张世海的吼声再次响起! 一个个粗糙的陶罐炸药包和本土造的木柄手榴弹被点燃引信,从垛口奋力扔了出去!冒着青烟的爆炸物翻滚着落下,在密集攀爬的敌人头顶和竹梯根部轰然炸开! “轰隆!”“嘭!”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和黑烟腾起!破碎的陶片、木屑、碎石和血肉碎片四散飞溅!一架架竹梯在爆炸中断裂、燃烧、倾覆!攀爬其上的敌人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摔落下去! 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土楼如同一个浑身喷吐着火与铁的堡垒,在敌人第一波的疯狂冲击中,硬生生地、无比惨烈地顶住了! 溃败的敌人潮水般退去,遗留下楼墙下狼藉的尸骸、断裂的梯子、无主的枪支和刺耳的呻吟。硝烟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沉重的鬼魅,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固地盘旋不散,沉甸甸地压在承启楼每一个人的鼻腔和心头。 短暂的喘息机会到来,但无人欢呼。跑马廊上,游击队员们迅速检查武器,包扎伤口,将所剩不多的子弹和土造炸药小心翼翼地分装。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和伤员的痛苦呻吟交织在一起。张世海扶着冰冷的土墙垛口,目光扫过楼前那片修罗场。尸体横七竖八,有的叠在一起,冻僵的血把枯黄的草根染成了诡异的黑褐色。几个重伤未死的敌人还在雪地里挣扎蠕动,发出断断续续、非人般的哀嚎。冰冷的空气里,那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火药硝烟和内脏破裂的恶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队长…子弹…” 石头拖着一条被打穿的手臂,脸色惨白地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我这…就剩三颗了…还有两颗是哑火的…” 张世海的心猛地一沉。他抬眼望去,老根叔正佝偻着背,用木棍沾着口水,仔细清理那门刚发射过的土炮滚烫的炮膛,旁边负责装填的队员小心翼翼捧着的火药罐,里面的存量已肉眼可见地浅了下去。负责分发弹药的老魏走过来,脸色凝重如铁,对着张世海无声地摇了摇头。 “省!一粒沙子当金子用!” 张世海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梭镖、大刀磨快!石头预备好!烧开的水、滚烫的粪汤备足!白狗子敢爬墙,就让他们尝尝滋味!”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却仍带着不屈的脸,“熬下去!熬到天黑!熬到赤阳镇的队伍来!” 希望渺茫,但必须点燃。战士们默默点头,用力擦拭着梭镖的锋刃,将搜集来的石块堆放在垛口内侧。 敌人并未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时间。 “呜——呜——” 沉闷、拖长、如同野兽垂死呜咽的号角声在北方敌军主阵方向响起,带着一种古老而原始的凶蛮气息,穿透寒风,撞击着土楼内每一个人的耳膜。 “他娘的!要上‘人梯’了!” 老根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射出仇恨的光芒,“这帮畜生!” 他对这种战术再熟悉不过——驱赶无权无势的苦力或掳掠来的贫民在前,用血肉之躯消耗守军的弹药、体力和意志,精锐则紧随其后。 果然,片刻之后,一片灰黑色的人影被从敌阵后方驱赶了出来,踉踉跄跄,步伐混乱而沉重。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有的甚至赤着冻得发紫的双脚。几十个,或许上百个。他们被绳索捆绑拉扯着,被枪托和皮鞭驱赶着,哭喊着,哀求着,如同被赶上屠宰台的羔羊,被迫朝着土楼一步步挪近。在他们身后,是枪口森然、面目狰狞的督战队,还有扛着新伐树干准备再次搭梯的黑衣民团。 “救命啊——!” “苏维埃老爷!开恩啊——!” “别开枪!我们是良民!是被抓来的啊!” 凄厉绝望的哭喊声随风飘来,清晰地钻进土楼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不少趴在垛口后的游击队员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握着武器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们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甚至可能是隔壁村被抓走的熟人!石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把头狠狠抵在冰冷的土墙上。 “队长!这…这可怎么打啊” 一个年轻队员的声音带着惊惶和绝望的颤抖。 张世海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牙关紧咬,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看着那片被驱赶的人肉盾牌越来越近,五十步…四十步…后面凶神恶煞的督战队和民团清晰可见。敌人的指挥官显然深谙此道,就是要撕裂守军的良心,让他们在道义的煎熬中崩溃。 “打!” 乡苏主席老钟被人搀扶着,艰难地再次登上顶层。他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扶着垛口,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楼下那片移动的惨剧:“不打,他们很快也会被后面的白狗子杀死!打!瞄准后面督战的打!驱散人堆!这是唯一的活路!心软,楼里几百口子都得死!” “听主席的!” 张世海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猛地举起驳壳枪,“瞄准督战队!瞄后面穿狗皮的!打——!” 枪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射击声明显稀疏了许多,带着巨大的犹豫和痛苦。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努力地越过那些被迫冲在前面、哭喊哀嚎的身影,射向后面挥舞皮鞭、枪托的督战队士兵。几个猝不及防的家伙惨叫着倒下。 人肉盾牌队伍顿时大乱!哭喊声更加凄厉,不少被捆绑驱赶的人趁乱拼命扭动挣扎,试图脱离束缚甚至向后逃窜。督战队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枪托砸在人体上的闷响混杂在一起。 “砰!砰!” 督战队开枪镇压逃窜者!几个身影应声扑倒在地。 “机枪!机枪给老子架起来!” 土坡上,那个骑马的粤军军官显然被守军精准的反击激怒了,挥舞着指挥刀咆哮。 “突突突!突突突!” 两挺老旧的捷克式轻机枪在敌阵临时垒砌的土包后架了起来,喷吐出炽热的火舌!密集的子弹如同狂躁的铁雨,骤然泼洒在承启楼顶层的跑马廊上! “趴下!快趴下!” 张世海嘶吼着,猛地将身边的老钟扑倒在地! “噗噗噗噗!” 一串灼热的子弹狠狠咬在他们刚才倚靠的垛口上方!夯土墙被打得泥屑飞溅,留下深坑!几个避之稍慢的游击队员闷哼一声,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般向后栽倒! “啊——!” 石头发出一声惨叫,肩膀被子弹撕开一道血槽! “老根叔!” 张世海目眦欲裂!只见老根叔正弯腰给那门土炮装药,一串机枪子弹扫过他所在的位置!老根叔身体猛地一僵,手中装满火药的木勺颓然掉落,黑火药撒了一地。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洇开的一大片迅速扩大的暗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软软地靠着冰冷的炮身滑倒下去。 “根叔——!” 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几个赤卫队员口中迸出。 土楼内刚刚勉强稳住的阵线,在这突如其来的机枪火力压制下,瞬间出现了致命的动摇!敌人的督战队趁机更加疯狂地驱赶着混乱的人肉盾牌向前涌!一架架新砍伐的树干梯子再次重重地搭上了土墙! “顶住!顶住啊!” 张世海双目赤红,一边怒吼着,一边拖着伤痛的老钟往安全处转移。他抓起一支靠在墙边的梭镖,对着一个刚在垛口冒头的民团丁狠狠捅了下去!锋利的枪尖带着寒光刺入肉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惨烈的拉锯战再次开始,但这一次,天平在缓缓倾斜。守军的弹药更加匮乏,伤亡在不断增加,而敌人如同跗骨之蛆,源源不绝。 暮色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血的抹布,沉重地、缓慢地蒙上了湘湖坳。枪炮声、爆炸声、凄厉的喊杀声和垂死的哀嚎声,在灰暗的天幕下持续地沸腾、翻滚,却始终无法撕破承启楼那如同磐石般坚韧的防线。土墙上下,敌我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楼墙之下,尸骸枕藉,层层叠叠,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冻土被染成了粘稠的紫黑色,混杂着破碎的衣物和丢弃的武器残片。土楼自身也伤痕累累,墙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弹孔,几处垛口被炮弹直接命中,崩裂开巨大的豁口,露出里面交错的竹筋。 楼内,支撑了两天一夜的意志,也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呻吟。临时设在祠堂香案后的伤兵区,呻吟声变得微弱而断续,血腥味和脓液的腥臭混在冰冷的空气里。一个老郎中佝偻着腰,用最后一点盐水给一个腹部被豁开巨大伤口的战士清洗创面,那战士脸色灰败如死人,牙关紧咬,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角落里,一个臂骨被子弹打断的队员死死咬着一块破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旁边的人徒劳地试图用撕下的布条捆扎止血,鲜血依旧汩汩地从布条缝隙渗出,很快在地上积成一摊暗红。 “水…水…”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一个嘴唇干裂、瘦得脱了形的小女崽依偎在娘亲怀里,小手无力地扯着母亲同样褴褛的衣襟,眼睛渴求地望着地上那几只早已空了的瓦罐。她的母亲,一个同样憔悴的妇人,用干裂出血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额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孩子的脸上,却无法滋润那干渴的嘴唇。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无声地侵蚀着这栋坚固堡垒的根基。 顶层跑马廊上,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张世海扶着被流弹擦伤、简单包扎过的左臂,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环形廊道。能站起来的战士已经不足百人,个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脸上沾满硝烟和血污的混合物。他们的动作因为疲惫和寒冷而变得僵硬迟缓,每一次举起沉重的枪支或梭镖都显得异常吃力。 “世海…” 乡苏主席老钟半倚在一袋沙包后,胸口急促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杂音。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土楼中央巨大的方形天井,声音微弱却清晰得如同撞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没…没水了…昨晚刮下来的那点冰…分光了…冷是冷…可…渴…更熬人啊…” 张世海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天井中央那个巨大的石砌水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张饥饿的大嘴。井台边结着一层薄冰,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几天前,井水就被舀干了,最后一点湿气也被冻土吸尽。人们渴极了,只能去刮屋檐下冻结的冰溜子,甚至嚼那苦涩的草根树皮来榨取一点可怜的水分。 “队长!炮…炮子!最后一发装好了!” 一个负责土炮的队员,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报告。那门粗笨的老炮孤零零地架在垛口后,黑洞洞的炮口对着楼外,旁边只剩下最后一小堆黑火药和一个孤零零的、锈迹斑斑的炮弹。 张世海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抬眼望向楼外。敌人的攻击在黄昏前减弱了许多,但并未停止。他们改变了策略,不再发动密集的、代价高昂的冲击,而是在外围点起了无数堆篝火。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如同地狱之门的守卫。火光下,可以看到民团的人正从周边零散的、早已空无一人的茅草屋里疯狂地拆下门板、木梁,甚至房顶的稻草和木板,堆积起来。显然,他们在做最后的准备,准备用火攻!而且,是在驱赶着本地村民去拆房取柴! “狗日的钟魁!畜生!” 张世海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墙上,指关节顿时皮开肉绽,渗出血珠。湘湖坳几十户人家,那些低矮温暖的泥墙茅屋,里面承载着无数贫苦农人微末的念想和记忆,此刻正在敌人明晃晃的刀枪和淫威下被拆解、被掠夺,即将成为焚烧他们自己的柴薪!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在昏暗暮色中写满疲惫、绝望却依然坚毅的脸庞。老钟望着他,艰难地点了点头,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是托付,是信任,也是诀别。 “同志们!乡亲们!” 张世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死寂中响起,“白狗子围了我们三天!烧我们的房!杀我们的人!想逼我们低头!想灭苏区的火种!” 他顿了顿,积攒着最后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在呐喊: “我们身后!是几百条活生生的性命!是苏维埃!是红旗!是穷苦人翻身做主的指望!今天!就算把这把骨头都砸碎在这土楼里!也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投向那门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土炮: “砸!狠狠砸!放完最后一炮!用石头!用拳头!用牙咬!跟他们拼到底!人在!楼在!苏区不灭!红旗不倒!” “人在!楼在!苏区不灭!红旗不倒——!”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压抑的火山终于爆发!廊道上、天井中,所有还能发出声音的人——战士、伤员、妇女、老人——用尽生命最后的热力,发出了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怒吼!这吼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巨浪,猛烈地撞击着厚重的土墙,在湘湖坳凄冷的暮色中回荡,将那燃烧的敌营都短暂地压了下去! 最后的反击开始了!仅存的子弹毫无保留地倾泻出去!碎石、砖块、烂木块如同冰雹般砸向试图靠近墙根的敌人!滚烫的开水和刺鼻的粪汤从高处泼下,引起一片凄厉的惨叫! ...... 面对敌人的疯狂围攻,游击队将士浴血奋战,殊死抵抗长达三日之久。在弹药耗尽、补给全无的绝境下,为保存革命火种,部队最终决定实施突围。突围过程极为惨烈,百余名指战员在阻击敌人、掩护战友的过程中壮烈牺牲。与此同时,敌军对当地村庄进行了残忍的报复,焚毁民房百余间。游击队力量悬殊,损失惨重,并非是小说上说的战略性转移,确实是力量不足,无奈的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