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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呜咽着穿过湘水湾那些低矮破败的屋舍,卷起地上散落的焦黄纸片——那是区苏维埃最后的几份布告残骸,在泥泞与尘土中打着旋,颜色褪尽,字迹模糊。村外山坡上那片曾经属于董金光家租给佃户的田地,后面区苏的两次土改,田地是少了许多,但一大块还是自己耕作。这片精心侍弄过的水田,稻茬整齐,却透着一股被遗弃的荒凉。田埂上,几棵瘦高的乌桕树,叶子已然被秋风染得酡红,像凝固的陈旧血斑。风掠过树梢,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整个村子陷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缝后偶尔闪过一双双惊惶的眼睛,又迅速隐去,如同受惊的田鼠。红军离开才月余,仿佛抽走了这片土地的筋骨和魂魄。乡苏维埃、区苏维埃那几间曾经人来人往、充满生气的小屋,如今门户洞开,里面桌椅歪斜,墙角堆着残破的标语,灰尘弥漫。赤卫队解散了,那几十个曾经腰扎红布带、扛着梭镖大刀的壮实后生,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音讯全无。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恐惧,在弥漫的尘灰和弥漫的瘴气中迅速滋生、膨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董家老屋,就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那条汩汩流淌的湘水溪。屋是老屋,青黑的瓦,斑驳的黄泥墙,仿佛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沉默地杵在那里。门前溪水流淌的声响,日夜不息,此刻听来,却格外空洞和冷清。堂屋里,一盏桐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不安地跳跃着,将角落里一张蒙着黑布的供桌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打在墙壁上。供桌后,是两张新制的、木茬还未磨平的牌位——董金光、董敬胜。牌位前没有香烛,只有一碗清水。 刘氏枯坐在供桌旁的一条矮凳上,怀里抱着董敬胜留下的那件沾有深褐色污迹的土布褂子。那污迹是洗过无数遍也褪不掉的陈褐色,像烙印一样顽固地留在那粗糙的棉布纹理里。她埋着头,把那粗硬的布料贴在脸上,如同搂着丈夫冰冷的骸骨,无声的泪水浸透了布料,留下更深更暗的湿痕。那泪水和着压抑的呜咽,闷在喉咙深处,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 “娘……”一个细弱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小女儿承露,刚满3岁,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花袄,小脸瘦得只剩一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站在门框边,不安地绞着自己枯黄的辫梢,“我饿……” 刘氏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慌忙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那袖子瞬间湿了一片。她喉咙里发干,努力想挤出一点宽慰的表情,结果只是嘴角僵硬地牵动了一下。 “露啊,”她嘶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听话,去灶屋……锅里……锅里还有半碗红薯糊糊,娘给你热热。” 承露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灶屋的窄门里。刘氏的视线重新落回怀里的褂子上,那刺眼的、代表生命消失的污迹,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眼睛。她闭上眼,那天榨油坊里的巨响和惨叫又一次在耳边炸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又充斥了她的鼻腔。 “哐当!” 后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冷风和泥腥气。堂弟董敬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身材高大,却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迟钝和茫然。他径直冲到母亲面前,浑然不顾母亲脸上的泪痕,只是急切地、语无伦次地问:“大嫂!榨油了去榨油油坊,木头,要搬木头!”他穿着单薄的破褂子,打着赤脚,脚趾缝里塞满了黑泥,脸上还蹭着道道油污。 刘氏的心猛地揪紧了。敬福的养父是董金光,原来叫傅金光。因为牵涉到赤卫队员被害案件,五年前就被区苏赤卫队带到湘湖,在美西的河滩上被执行了。敬福的母亲是哑女,自小就和金光一起在猴戏班长大。后面在两人湘水湾偶遇,就一起成了家,金光视敬福如己出。敬福的生父也没从知晓了。自小就没有那么灵光。养父金光去世后,敬福更加木讷。 “福儿……”刘氏伸手想拉住儿子,声音颤抖得厉害,“今日……今日不去油坊了,歇着,啊” “不歇!榨油!”董敬福猛地挣开大嫂的手,焦躁地在堂屋里转圈,眼神空洞地扫过屋顶,扫过墙壁,扫过供桌,却唯独没有看向那两张新立的牌位,仿佛那只是两块毫无意义的木头。“油坊!木头!出油!出油卖钱!”他反复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爹!大哥!榨油!等他们!等他们!” 刘氏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福儿啊!你爹……你大哥……他们回不来了啊!回不来了!”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烫湿了董敬福粗糙的衣领。董敬福被大嫂的哭声和拥抱弄得有些茫然,他停止了念叨,只是僵硬地站着,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黑暗的角落。灶屋里,传来承露压抑着的、小兽般的啜泣。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陡然一暗。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灰布短褂、腰间鼓鼓囊囊的汉子。正是本村最大的地主董继业。他手里习惯性地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脸上挂着一种虚假的、悲天悯人的神情,目光却像毒蛇的信子,在昏暗的堂屋里扫视着,最后落在供桌的牌位和刘氏身上。 “唉,”董继业长长地、做作地叹了口气,声音拖得老长,“金光兄弟,敬胜大侄子,这走得……叫人不忍心呐。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想闹到这步田地”他往前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吱呀的轻响,佛珠捻得啪啪作响,“都是那帮红匪煽动,把好好的世道搅乱了。人心坏了,规矩也没了。” 刘氏如同惊弓之鸟,像护崽的母兽一样,下意识地想把两个孩子都拢到自己身后。她紧咬着下唇,沾满泪痕的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董继业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董继业对她的沉默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变得理所当然:“这人走都走了,日子还得过。金光兄弟家那份田产,还有后山那片油茶林子,还有敬胜管的榨油坊……嗯,这些都是祖上老产业了。”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先前被那些无法无天的穷骨头顶着‘革命’的幌子胡乱分了,那是乱了章法!现在世道拨乱反正,国军回来了,就要讲国法,讲地契文书!这些东西,自然该物归原主。” 他身后一个短褂汉子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哗啦一声抖开,上面盖着县衙朱红的印章。另一个汉子则凶神恶煞地往前逼了一步,腰间的盒子炮皮套晃动着,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刘氏浑身都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夹住了她的心脏。她看见了丈夫和叔叔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没能守住的东西,被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和一个印章,就彻底抹去。 “董家嫂子,你是个明白人。”董继业慢悠悠地捻着佛珠,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宽容,“念你家孤儿寡母着实可怜,我董某人也不是那赶尽杀绝的人。榨油坊嘛,还让你们家用着,油茶籽榨油,你们出工出力,我收六成租子,剩下的,权当给你们娘几个留口嚼谷。这也是仁至义尽了!”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那“六成租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刘氏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窝。榨油是重体力活,全靠人力,以往丰年,辛苦一季所得也就勉强糊口抵些开支,如今被夺走六成,剩下的连给董敬福这样壮劳力果腹都不够!这哪里是活路分明是钝刀子割肉! “至于田产山场……”陈继业的目光扫过刘氏惨白的脸,又掠过懵懂的承露和眼神空洞的董敬福,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弧度,“那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这地契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祖产,不容混淆。你们家的田,后山那片林子,明天一早,我的人就去接手。”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决定几只蚂蚁的死活,“你们家那几件破烂家什,也别占着那片好地了,早点搬走,省得麻烦。”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熏人的劣质烟草味和汗酸味混合着涌进狭小的堂屋。那两个短褂汉子抱着胳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像看戏一样看着董家人的绝望。董继业说完,也不等刘氏有任何反应——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便转身,那串佛珠在他肥胖的手指间转得飞快,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两个走狗紧随其后,掀起的冷风卷着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 堂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桐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刘氏像根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木头桩子,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看到董继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门框外是苍白阴沉的天空。她猛地抖了一下,如同濒死的鱼,深深吸进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刮得她喉咙生疼。她想哭,想喊,想扑上去撕咬,但胸腔里空空荡荡,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冰冷、粘稠、沉重,死死地攫住了她,把她整个人往下拖,拖向深不见底的寒渊。 她身子一软,直直地朝后倒去,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娘!”承露尖叫着扑过来,小小的身体抱住母亲冰冷的腿,放声大哭。 董敬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他茫然地低头看看哭泣的小侄女,又看看靠着墙壁无声滑坐下去、眼神空洞呆滞的母亲,嘴里又开始含混不清地念叨:“油坊……榨油……木头……爹和大哥……等……” 窗外,秋风呜咽得更响了,像无数冤魂在荒野中哭泣。那几片在泥泞里打转的褪色纸片,终于被风卷起,吹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湘水湾的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老樟树巨大的黑影杵在村口,像一尊沉默而凶戾的守护神,又像一个不详的诅咒。树下,白天残留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尽,引来几只野狗在不远处的荒草丛里逡巡,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偶尔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呜咽。 董家老屋的灶房里,只有一小堆柴火在灶膛里发出微弱的红光,勉强驱散一点周围的黑暗和潮气。刘氏佝偻着腰背,坐在冰冷的灶台边,就着那一点昏暗跳跃的光亮,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生怕惊扰了什么。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百来块被摩挲得边缘有些发亮的“袁大头”银元。冰冷的光泽在柴火的映照下,幽幽地闪动。这是她丈夫董敬胜生前最后一点交代——就在他预感要出事前的那个深夜,他悄悄把这点家底塞进她手里,低声嘱咐:“藏好,不到最后活不下去,别动!给娃们留条活路……” 他粗糙的大手带着汗,紧紧攥了她一下,那力度和温度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手上。 指腹抚过银元上那冰凉坚硬的头像,刘氏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银元上,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在死寂的灶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这点钱,是丈夫用命换来的唯一希望。如今,这点微光也要被她亲手点燃。 “娘……”儿子承云不知何时也溜进了灶房,像只受惊的小猫,依偎在她腿边,小手紧紧攥着她破旧的裤腿。白天董继业那张虚伪的脸和冰冷的话语,在儿子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仰着小脸,在昏红的光线下,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娘,我们……我们真的没田了吗没地方住了吗他们会把我们赶走吗”声音细弱发颤,每一个问题都像小锤敲在刘氏心上。 刘氏深吸一口气,把喉头的哽咽和心口的剧痛狠狠压下去。她伸出手,粗糙冰冷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摸着儿子和女儿枯黄干燥的头发,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云儿,露儿不怕。娘在呢。我们……还有活路。” 她将手里的银元紧紧攥住,那冰硬的金属硌痛了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娘会想办法,去买地。买点薄田。我们自己种,饿不死。”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灶膛里快要熄灭的微弱火光,投向门外浓墨般的黑夜,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到一丝渺茫的生机,“还有油坊……陈继业说了,榨油坊还让我们用……我们出力,他收租。总能……总能挣点糊口的。”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妄得可笑。六成的租子,那榨油的巨木如同沉重的枷锁,榨出的哪里是油分明是她们娘几个的血髓!可除了这万丈悬崖边唯一一根摇晃的枯藤,她们还能抓住什么 “那爹和叔……”承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还有哥……” 提到董敬福,刘氏的心又是一阵绞痛。那孩子,自从那天之后,就像被抽走了魂,只剩下这副空壳。白天陈继业来过后,他又一个人跑去了榨油坊。刘氏不敢去找,也不忍去找。她知道,堂弟一定又在空荡荡的油坊里,抱着那冰冷的榨木,一遍遍念叨着“榨油”、“等爹和大哥回来”…… “他们……”刘氏的声音哽住了,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在天上看着我们呢。露儿,你要记住,往后……往后在外头,少说家里的事,别提你爹,别提你叔,更别提……过去那些事。懂吗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鲜血淋漓。遗忘她如何能忘!但她必须让年幼的儿子,女儿学会遗忘,学会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戴着镣铐活下去。 承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茫然和痛苦。 灶火终于彻底熄灭了,最后一丝微光消失,黑暗彻底吞噬了小小的灶房。冰凉的夜气从门缝、墙缝里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刘氏摸索着把冰冷的银元重新用布包好,一层又一层,然后贴身藏进怀里最深处。那里一片冰凉,紧贴着她的皮肉,冻得她打了个哆嗦。她搂紧瑟瑟发抖的女儿,母女俩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听着外面无休无止的凄厉风声和远处野狗时断时续的嚎叫,等待着黎明。那注定是一个更加寒冷、更加残酷的黎明。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雾气在湘水溪冰冷的水面上低低地浮动着。董家老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氏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最干净、也最显老气的深靛蓝粗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旧银簪固定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块绷紧的石头。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贴身藏了一夜的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和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村子里静得可怕。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很快又陷入死寂。连狗叫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灰和露水混合的湿冷气味。刘氏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朝着村西头老鳏夫董老栓家走去。董老栓孤身一人,性格孤僻,但为人还算老实本分。他家有几亩薄田在村子最西边的坡地上,土质瘠薄,产量不高,但位置偏僻,少有人问津,也最不容易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还乡团爪牙盯上。这是刘氏夜里辗转反侧后,唯一能想到的、有可能偷偷买到一点土地的地方。 董老栓家的土屋更是破败,歪斜的篱笆墙里长满了荒草。刘氏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门开了条缝,董老栓那张布满沟壑、带着惊惧之色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刘氏,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消退。 “董叔……”刘氏的声音干涩发紧,开门见山,低声道,“我……我想求您件事。您那村西坡上的两亩旱田……能不能……卖给我三亩也行!” 董老栓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难以置信地盯着刘氏,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惊惶:“刘氏,你……你可别害我!这都什么时候了陈老财昨天才把你家的田产山场全收了回去!风声这么紧,我哪敢卖田要是被他知道了……”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陈继业那冰冷的目光就在某个角落里盯着,“我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董叔!”刘氏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颤抖,她用力攥紧了胸前的衣襟,几乎能感觉到里面银元的棱角硌着皮肉,“您知道我们家……敬胜和他叔……都没了……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没有田,就是断了活路啊!”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我……我出钱买!按……按最好的年景给您!求您了!”她几乎是哀求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抖着手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块幽幽发光的银元。 董老栓看着那银光,眼神剧烈地闪烁了几下,贪婪、恐惧、犹豫交织在一起。最终,对陈继业那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其他。他猛地摇头,像驱赶苍蝇一样挥着手,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惊惧:“拿走!快拿走!这烫手的东西我看不得!你……你快走!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两天!”说着就要关门。 “董叔!董叔!”刘氏情急之下,一只手猛地撑住门板,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混合着彻骨的绝望,“看在……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看在敬胜他爹……以前也帮过您……”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 董老栓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转瞬即逝。他用力掰开刘氏的手,声音带着决绝:“帮过是帮过!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刘氏,听我一句劝,带着孩子……能走多远走多远吧!这湘水湾……容不下你们姓董的了!”他几乎是哀求着,将刘氏推开一步,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沉重的门栓落下的声音清晰刺耳。 刘氏像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攥着银元布包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这无情的拒绝彻底吹灭了。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爬,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几乎窒息。她失魂落魄地站在紧闭的门外,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板,听着里面董老栓惊魂未定的喘息声,过了很久很久,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自家那破败的院门口,她抬眼望去。院子里,只有小承露蹲在墙角,用小木棍在泥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什么。董敬福果然不在屋里。 榨油坊,在村尾靠近山脚的地方。依着一条从山上引下来的小溪而建,巨大的水轮早已停止转动,上面缠绕着枯藤。高大的木结构棚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油垢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最显眼的,是那两架巨大沉重的木榨,粗壮的榨木横亘在坚固的木架上,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地上散落着干瘪的油茶籽壳和木屑。 董敬福就坐在其中一架木榨旁边冰冷的地上。他高大但略显佝偻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像一块凝固的石头。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截沉重的榨木,那榨木比他的人还粗,冰冷坚硬。他就那样抱着,如同抱着最珍贵的宝贝,脸贴着粗糙冰冷的木头,嘴里喃喃低语,声音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飘在空旷阴冷的油坊里: “榨油……木头……爹和大哥……快回来了……榨油……等你们回来……榨油……” 他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外面的天翻地覆,母亲的绝望哭泣,都与他无关。只有这冰冷的木头,这散发着陈旧油味的榨坊,才和他记忆里某个模糊却重要的节点相连。他甚至没有发现母亲走了进来。 刘氏站在油坊那破败的大门口,看着角落里抱着木头,沉浸在自己破碎世界里的儿子,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门框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嚎啕死死堵住,只剩下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泪水顺着她枯槁的脸颊不断滚落,滴在身下的泥土里,瞬间就消失了痕迹。 两天后,武所县城。 济仁堂的牌匾挂在这条还算齐整的南门街一侧,黑底金字,透着一股沉稳的旧气。药铺门面算不上大,但里面收拾得干净利落。一排排高高的药柜贴着墙,紫檀色,抽屉上贴着整整齐齐的药材名签。浓重的、混杂着苦涩和清香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似乎能隔绝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污浊。柜台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埋头小心翼翼地用铜秤称量药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身形单薄,动作却一丝不苟,正是董敬禄,董金光的二儿子,董敬胜的堂弟。他脸庞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但眉宇间却过早地染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忧色。 药铺后面连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一角种着一株半大的桂花树,花期已过,只剩下浓密的绿叶。一个穿着素净蓝布旗袍、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正弯着腰,在天井的石阶旁喂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她动作轻柔,眉眼温婉,是傅鉴飞的妻子林蕴芝。 药铺后堂的诊室内,傅鉴飞刚刚送走一个捂着肚子呻吟的妇人。他五十岁上下,身材清瘦,穿着一身半旧但整洁的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眼神里透着阅尽世事的平和,也沉淀着一种医者的谨慎。他端起桌上温热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药茶,目光落在门口那个欲言又止的少年身上。 “敬禄”傅鉴飞放下茶碗,声音温和。 董敬禄闻声,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秤,快步走到后堂门口,却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槛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焦灼和惊慌:“先生,刚才……刚才街面上又闹起来了!” “哦”傅鉴飞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神色并未有太大波动,“又是清剿队的人” “嗯!”董敬禄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后怕,“在街口,围着两个人盘查,说是形迹可疑……也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接着就动了手!清剿队那个络腮胡子的队长,凶得很,直接拿枪托砸人!其中一个脑袋给开了瓢,血呼啦一下就淌下来了……另一个吓傻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白天药铺里听到的传闻,晚上那些模糊的、关于湘水湾的可怕想象,此刻都浮现在眼前,让他不寒而栗,“先生……我们村……我们那里……” 他的话没说完,但傅鉴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董敬禄身边,拍了拍少年紧绷的肩膀,力道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敬禄,记住我交代你的话。安心在这里学本事,药铺就是你的避风港。如今这光景,外头……少打听,少说话。尤其是关于你们湘水湾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少年的忧虑,语重心长:“你爹娘把你送来我这里学徒,为的是让你有条生路,学门手艺,将来能立身处世。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更要明白这个道理。家里的事……唉,”他微微摇头,脸上显出深深的无奈,“只能靠她们自己熬了。这世道,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切莫……切莫引火烧身。” 董敬禄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先生的话他懂,道理他也明白,可那毕竟是他的家!他的兄长嫂子,他的小侄女小侄儿,还有那傻了的堂兄敬福……都还在那虎狼窝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将那股翻涌的酸涩和冲动压下去,只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是……先生,我记住了。” “嗯,去吧。把刚才那位大娘抓好的药再仔细核对一遍。”傅鉴飞见他情绪稍稳,便温和地吩咐道。董敬禄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回前柜,重新拿起药秤,只是那动作明显比刚才僵硬了许多,眼神也失去了焦距,茫然地落在那些小小的铜秤星和草药堆上。 傍晚时分,药铺打了烊。林蕴芝正在天井里收晾晒的草药,傅鉴飞则坐在堂屋灯下,翻看着一本发黄的医案。董敬禄默默地打扫着铺面。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敲门声响起。 “谁啊”林蕴芝放下手中的簸箕,扬声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声音:“行行好……傅先生……行行好……给口水喝……给点吃的吧……” 林蕴芝脸上立刻浮现出怜悯之色,她快步走到门边,就想开门。傅鉴飞却放下手里的医案,几步跟了上来,一只手轻轻按在妻子的手臂上,对她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一种无奈而严厉的警告。 “可是……”林蕴芝看着丈夫凝重的神色,又看看那扇被敲得微微震动的门板,听着外面那痛苦虚弱的哀求,眼中满是挣扎和不忍。 “蕴芝,”傅鉴飞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你忘了前街张记杂货铺的事了就因为老张婆子心软,夜里偷偷给了两个饿昏在门口的叫花子一碗冷粥,第二天清剿队就找上门,硬说那俩人是红军的探子接头,把老张和他婆子都抓走了!铺子也封了……到现在……生死不明!” 林蕴芝闻言,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她想起了那对老实巴交的老夫妻,想起了满城风雨的传闻……握着门栓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无力地垂在身侧。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门外,那苍老虚弱的哀求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垂死之人的呜咽,一声声敲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 董敬禄拿着扫帚,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风的寒冷,而是由心底弥漫开来的无孔不入的恐惧。这恐惧如此巨大,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的胸腔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世道已经坏到了什么地步——连一丝一毫的善念和同情,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引线。他紧紧攥着冰冷的扫帚柄,指甲掐进掌心,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力量,来抵御这彻骨的冰寒。先生说得对,活着,在这吃人的年月里,已是最大的奢求。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无力,像狂风中的一粒尘埃,随时会被碾得粉碎。 又过了几日,湘水湾的天依旧是灰突突的,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和沉闷。村西头坡地上,那片贫瘠的薄田终于有了主人——刘氏。过程极尽曲折、屈辱,甚至带着几分荒诞。她找到了村里另一个同样老实巴交、日子过得比董老栓还紧巴的老实人董存根。董存根有五六亩勉强糊口的旱田,离陈继业新收回的膏腴之地很远。刘氏几乎是跪着求他,暗地里塞给他比市面上高出近三成的银元——用的是敬胜留下的“袁大头”。董存根本来吓得直哆嗦,死活不敢答应,最终是那几块沉甸甸、冰凉凉的银元和他家病榻上等钱抓药的老婆子那痛苦的呻吟,压倒了恐惧。交易在半夜进行,在一间弥漫着病人汗味和草药苦味的破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下,一张歪歪扭扭、由董存根刚学会写字的儿子艰难写就的地契,按上了两个鲜红的、带着颤抖的手指印。刘氏拿到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纸片时,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薄田有了,但刚过了秋收,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茬口。要活命,还得靠榨油坊。 董家榨油坊里,巨大的水轮在溪水的推动下,终于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带着一种生涩艰难的声响。榨油开始了。刘氏拼尽了全力。她把董敬福拖到油坊,让他一遍遍去推那沉重的碾盘,碾压坚硬的油茶籽。董敬福似乎只有在这种繁重、单调、几乎耗尽他所有体力的劳作中,才能找到一丝短暂的平静和存在的意义。他赤着膊,汗水沿着结实的脊背沟壑流淌,肌肉绷紧,推动碾盘,一圈,又一圈,眼神空洞,嘴里只反复念叨:“榨油……出油……给娘……” 承云和承露都年纪小,没有力气,只能帮着娘筛拣碾碎的茶籽粉末,把杂物一点点挑出去。小孩的手指被粗糙的粉末磨得通红,但她咬着小嘴唇,一声不吭地跟着娘忙碌。沉重的榨木在几个临时雇来的、同样穷苦却已无人敢请的邻居汉子们喊着号子的努力下,被高高举起,再狠狠撞击进榨膛。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山脚回荡,如同一声声沉闷的叹息。 “嘿哟——!”“咚!” “嘿哟——!”“咚!” 汗水、油污、飞扬的粉尘,弥漫在榨坊闷热浑浊的空气里。每一次撞击,榨膛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浑浊粘稠的油液从木榨的缝隙里,如同眼泪般缓慢地、艰难地渗出,滴落在下方巨大的油桶里。 活的希望就这样一点一点的积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