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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如同滤过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昏昏沉沉地映照着武所城灰蒙蒙的屋脊。昨儿夜里刮了阵邪风,卷走不少人家檐角的陈年旧草,那些松松垮垮的茅草便散碎在湿冷泥泞的街面上,被行人踩踏得贴伏在地,显出几分破败狼藉。城门口贴着的通缉告示,浆糊早已被反复的雨水浸透,边缘卷曲发黑,上面模糊的人脸与名字晕染开来,狰狞地扭曲着形貌,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街边,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闲汉靠墙根瑟缩着蹲成一片,黝黑粗糙的面孔因寒风而冻得通红,目光却麻木地投向空荡的街道,偶尔因突然闯入视线的某个小贩或路人而稍稍转动一下。 在这个所谓的春节,武所城像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瘫在闽西初春的湿冷里。红军主力远走他乡,早已连半点枪炮的尾音都听不见了;从北边开来的中央军,军靴在石板路上踏出的响亮回音也渐渐稀落下来。那些曾因风声鹤唳而缩头缩尾的钟家大户们,如今腰杆子又重新挺得笔直。保甲长的铜锣声取代了催命的号角,在街头巷尾“哐——哐——”地敲着,沉闷刺耳,一遍遍宣告着“清乡善后”的胜利果实。这果子是涩的,带血的,却结结实实安稳了地主的田契和粮仓。乡绅们紧绷的皮肉松弛了,脸上挤出一点虚假的油光,这笼罩全城的“安静”,就在这虚假的油光里一天天膨大、凝固了。 济仁堂的乌木大门板,沉重地“吱呀”一声被董敬禄从里面推开。一股浓稠复杂、沉淀了经年累月的气味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撞在清晨冷冽的空气里。这气息在武所城里顽固地弥漫了几十年。药堂里光线昏昧,靠高高的、镶嵌着细密木格子的花窗透进些天光。两排巨大的乌木药柜森严立着,从地面几乎直抵屋顶,一排排小小的抽屉密密麻麻排列整齐,每个抽屉都贴着一张微黄的签纸,墨色已有些暗淡,却仍清晰标着药名:柴胡、半夏、熟地、血竭、白及……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悬着一块乌底金字的匾额——“济仁堂”,字迹方正端凝,饱含岁月磨洗后的古朴。匾额下是一张宽大的诊案,乌沉沉的光泽映着上方袅袅升起的一缕极淡的青烟。 傅鉴飞就坐在诊案后的圈椅里。青布棉袍裹着他微佝的身躯,头上那顶旧绒帽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眉骨。他脸颊瘦削,眼袋浮肿,像是被无形的手抽干了水分的枯叶,一层细密的皱纹如同蛛网般深深浅浅地爬满了眼角和嘴角,沉默地延伸进胡须灰白稀疏的绒毛里。他手里握着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壶嘴对着唇边,却久久没有啜饮。眼神空茫,穿过洞开的大门,投向街对面那堵斑驳开裂的青砖墙,目光仿佛凝固住了,又仿佛穿透了那墙,投向更远、更虚无的某处。只有那对异于常人的、几乎不见眼白的浓黑眸子深处,偶尔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澜,像深潭底下不见天日的水草被暗流扰动,随即又重归死寂。 “飞,”一个温顺的声音轻轻响起,林蕴芝端着个青花瓷盖碗,脚步无声地从通往后院的门帘后走出来。她穿着半新的藕荷色夹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简单的银簪子。她将盖碗轻轻放在诊案一角,散出红枣小米粥温软的香气,“天冷,喝点热的吧。” 傅鉴飞的目光终于从那堵墙上缓缓收了回来,迟钝地落在盖碗蒸腾的热气上,微微颔首,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嗯”字,算是回应。他放下小茶壶,双手拢住了盖碗,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一阵细碎而沉闷的“咯嚓……咯嚓……”声,断断续续地从药堂右侧角落的暗影里传来。 那是碾药的声响。 光线吝啬地绕过遮挡的药柜,只能勉强勾勒角落里的一个模糊侧影。一个年轻的女子半低着头,坐在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脚踩在一具沉重的铁船碾槽的木柄上,双手紧紧扶着碾轮的圆轴,腰身随着脚下的力道,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固执地起伏着。碾槽里是坚硬的虎骨,每一次沉重碾轮的转动碾压,都发出沉闷而坚韧的抗议,细碎的粉末便在这持续的研磨中一点点析出,弥漫起微腥的骨尘。她的动作带着一种隐忍的机械感,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心思都融进这枯燥的碾压里。 她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土布衣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细瘦但有力的腕子。那腕子上戴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素面玉镯,随着碾轮的动作在腕骨上轻轻磕碰,发出极细微的脆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聚成豆大的一滴,顺着鬓角无声滑落,滴在碾槽的木沿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她似乎想抬手擦汗,但瞥了一眼诊案后枯坐的身影,那抬起的手在半途又缩了回去,只在碾槽粗糙的木沿上抹了一下。她叫钟嘉桐。 角落里碾药的“咯嚓”声停顿了一瞬,钟嘉桐略略直起腰,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额角。她朝董敬禄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扫过他整理的那排抽屉,声音不高,带点涩,却异常清晰:“敬禄,回头把顶上那格当归的签子再粘粘牢实些,看着有些松脱了。”她顿了顿,补充道,“顺便看看里头还剩多少。” “哎,好嘞,桐姐。”董敬禄正踮着脚,用一把小掸子拂扫着最上层药柜格口的浮尘。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后生,身板不算壮实,动作却透着学徒特有的麻利和小心。他应了一声,放下掸子,搬过一个厚实的杉木墩子踩上去,伸手去够最顶上一层那个贴着“当归”签子的抽屉。手指小心地避开卷边的签纸,拉开抽屉探看,嘴里应着:“桐姐,不多了,薄薄一层铺底,也就再抓个三五副的量。” “嗯。”钟嘉桐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多言,收回视线,脚下重又用力,碾轮再次沉重地转动起来,“咯嚓……咯嚓……”那声音比刚才更沉更闷,碾槽里的骨块似乎发出了细小的碎裂呻吟。 傅鉴飞捧着盖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当归。“当归当归”,他心中默念着这味药的旧名。碗里温热的小米粥滑入喉咙,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入腹中。那个抽屉很久没有填满过了。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药柜的阴影,掠过角落里那个弓着背、沉默碾药的身影,最终落回自己手中的碗壁上。青花缠枝莲纹路清晰,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瓷壁沁入指尖。他猛地仰起脖子,将剩下的小半碗粥一气灌了下去,温热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短暂的、自虐般的刺痛。他把空碗重重顿在诊案上,“啪”的一声脆响,突兀地回荡在寂静的药堂里,碾药声戛然而止。 “敬禄,”傅鉴飞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枯草摩擦的沙哑,打破了沉寂,“去后院,把那簸箕‘蜜炙远志’端出来,摊在竹箩里晾着。上回那批,火候还是欠了些。” “是,师傅。”董敬禄连忙应道,放下手里的签纸,快步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帘。掀帘时带起一股更浓的生药气。 林蕴芝无声地走近诊案,收拾起空碗,动作轻缓。她看了一眼角落里重新开始碾药的钟嘉桐,又看了一眼枯坐的傅鉴飞,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恰在此时,一个尖利而透着不耐烦的女声像锥子一样扎破了药堂的沉滞,从门口传了进来。 “有人没都死了不成” 一个穿着杏红底子织锦牡丹纹样缎面皮袄的年轻妇人,在个梳着油亮大辫子的丫头搀扶下,一步三摇地晃了进来。皮袄滚着雪白的貂毛边儿,衬得她一张瓜子脸白得有些刻意,嘴唇却涂着过分鲜艳的胭脂。她头上盘着时兴的堆云髻,斜插两根嵌翠的金簪,耳垂上挂着赤金点翠的大耳环,随着她扭动脖颈的动作明晃晃地晃荡着,刺得人眼晕。她正是钟家房的少奶奶张氏。 张氏挑着眼梢,目光在空荡荡的药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诊案后的傅鉴飞身上,鲜红的嘴角撇了一下,带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傅先生,”她拖着长长的调子,扭着腰肢走到诊案前不远,并不落座那待客的旧藤椅,自顾自地伸出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和碧绿翡翠镯子的手,腕子故意悬在半空,“这大过节的,人都懒散了我这几天啊,心口总有点闷闷的堵得慌,晚上也不大睡得好,烦劳您给瞧瞧,是不是开春阳气动了,肝气又不顺溜了啧,这破地方,连个顺心的人、顺气的事都难找!” 她说话间,眼风有意无意地扫向角落里那个碾药的靛蓝身影,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像淬了冰渣子:“怎么哑巴了有人进来也不知道招呼一声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下贱胚子!没规没矩!” 药堂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角落里的碾药声彻底停了。钟嘉桐保持着那个半侧身的姿势,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全部的神情。她扶着碾轮轴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关节处透出青筋的轮廓,那只素面的玉镯紧紧扣在细瘦的腕骨上,几乎勒进肉里。她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那张矮凳上,凝固成了一尊孤绝的石像。 董敬禄此时正好端着满满一大簸箕蜜炙过的远志根从后院掀帘进来,那远志已被蜜浸润透,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散发着甜腻的蜜香和药材特有的微苦气息。他被门口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钉在门帘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林蕴芝收拾碗碟的动作也僵住了,她脸色微微发白,端着托盘的手指捏得死紧。 只有傅鉴飞,依旧坐在圈椅里,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礁石。他脸上那些浓重的倦怠和灰败,在张氏尖刻的话语里,反而奇异地凝结成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甚至没有朝角落看一眼。那双浓黑得几乎不见眼白的眸子,缓缓抬起来,落在张氏那张涂脂抹粉、盛气凌人的脸上,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涟漪。 “少奶奶请坐。”傅鉴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张氏话尾的余音。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诊案对面那张磨得发亮的旧藤椅。 张氏见傅鉴飞这般反应,又瞥见角落里那尊泥塑木雕般的身影,心中那股邪火像被浇了一瓢油,烧得更旺了。她非但没坐,反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只戴着金玉的手腕又往前探了探,几乎要戳到傅鉴飞的眼皮底下,声音愈发尖利刺耳: “坐什么坐我看你们这济仁堂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家的老糊涂了,下头的人也都是些没眼力见的木头疙瘩!这破地方,一股子霉味儿!还有那角落里蹲着的,当自己是庙里的菩萨不成见着主子来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丢人现眼的东西,这辈子也就配干这些下贱活计!真不知道什么脏的臭的也敢往药铺里塞,也不怕污了这块招牌!”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诊案上,那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带着十足的轻蔑,直直指向角落里那个凝固的身影。 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冰。董敬禄端着簸箕的手微微发抖,里面的远志根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窸窣的声响。林蕴芝别过脸去,肩膀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碾槽边,钟嘉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风中不堪重负的细草。她扶着碾轮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粗糙的木质轴身里。那碾槽里残留的虎骨粉末,被她无意中带起的衣袖拂到,扬起一阵细小的、带着腥气的白色尘埃。她依旧死死地垂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的整个存在感都缩进那片昏暗的阴影里,缩进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衣衫里。只有那只戴着玉镯的手腕,在微微地颤抖着,玉镯一下一下,磕碰着碾槽冰冷的铁沿,发出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心颤的“哒……哒……”声。 傅鉴飞的目光,终于从张氏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移开,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那个几乎蜷缩起来的背影上。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低垂的脖颈拉出的一道脆弱弧线,看着她那只死死抠住碾轮的手。然后,他的视线再转回张氏那张被脂粉和怒气堆砌出的面孔。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浓黑里,终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像是深潭底下被激怒的暗流。但仅仅是一瞬,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翻涌随即就被更深的、冰封般的疲惫压了下去。 他枯瘦的手指在诊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依旧是那种磨砂般的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凝:“少奶奶,心火太旺,肝气郁结,于养身无益。手伸过来。” 他没有再看角落。那一声轻敲,却像无形的切割线,将角落里那片被羞辱浸透的空间暂时隔绝开来。他重新拿起那只小小的脉枕,那方寸之地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稳固的孤岛。 张氏被他平静中透着威压的声音慑了一下,那根指着钟嘉桐的手指悻悻地收了回来。她撇撇嘴,终究还是带着满心的不情愿,重重地在藤椅上坐下,把一只裹在名贵衣料里的、保养得宜的手腕,带着施舍般的姿态,搁在了傅鉴飞递过来的脉枕上。傅鉴飞三根手指搭上她的寸关尺,眼睑低垂,凝神细辨。诊堂里只剩下角落里那极其细微、却固执得如同心跳般的“哒……哒……”声,持续地敲打着沉重的寂静。 “脉弦而数,左关尤甚。”傅鉴飞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肝气横逆,上扰心神。少奶奶近日可是多思虑,易动怒夜寐多梦,惊悸不安” 张氏撇着嘴,一脸不耐烦:“傅先生这话说的,谁家过日子还没点烦心事这破地方,看着是‘安静’了,可谁知道哪天又闹腾起来还不是得提心吊胆我们钟家那些地,那些铺面,哪一样不得操心越想越堵心!这肝气能顺得了才怪!”她说着,目光又忍不住溜向角落,带着未消的怨毒,声音再次拔尖,“还有那些不长眼、没脸没皮的杵在跟前,看着就添堵!” 角落里那“哒……哒……”的玉镯轻叩声,骤然停了一息,随即又以一种更细密、更急促的节奏响了起来,如同骤雨打在残破的荷叶上。 傅鉴飞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指桑骂槐,依旧专注于指下的寸关尺,沉吟片刻,道:“少奶奶身子骨无大恙,只是心绪不宁。当以疏肝理气、宁心安神为主。无需峻猛之剂,开个‘逍遥散’加减,加一味夜交藤定志安神便是。”他收回手指,从诊案一侧抽出一张毛边纸,提笔蘸墨,手腕悬空,落笔沉稳。蝇头小楷在粗糙的纸上铺陈开来:柴胡、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煨姜、薄荷、炙甘草、夜交藤。分量写得一丝不苟。 “敬禄,”他头也没抬,唤道。 一直站在门帘边不敢动弹的董敬禄如蒙大赦,赶紧把手里沉甸甸的远志簸箕放在角落一张空着的条凳上,小跑着过来接过药方:“是,师傅。”他飞快地瞟了一眼药方,又偷偷觑了一眼藤椅上余怒未消的张氏,拿着方子迅速踮脚去抓药,动作麻利得有些慌乱。 张氏看着董敬禄忙碌的背影,鼻孔里又哼出一声,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从里头捻出一块银元,随意地丢在诊案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喏,诊金。傅先生开的方子,想必是极好的。”她语气里的敷衍和轻视毫不掩饰,“回头让我们家下人过来取药便是。这屋子里味儿重,我可待不住。”她扶着丫头的手站起身, 又狠狠地剜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始终未动的背影,才扭着腰肢,一步三摇地走出了济仁堂的大门,那杏红皮袄的艳色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街景里。 那块冰冷的银元静静躺在乌木诊案上,像一块刺眼的污渍。傅鉴飞的目光落在上面,没有动。角落里碾药的声音不知何时彻底停了。钟嘉桐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董敬禄此时已按方抓好了几味药,正用戥子小心翼翼地称着柴胡的分量,动作格外谨慎。林蕴芝默默走到诊案边,拿起那块银元 ,入手冰凉。她没说什么,只是攥紧了它,转身走向柜台后面,拉开一个小抽屉,将银元丢了进去,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走到角落,在钟嘉桐身边蹲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嘉桐,虎骨我来吧。你…去后院把那批新晒的桔梗片理一理” 钟嘉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从一场冰冷的梦魇中被唤醒。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昏昧的光线下,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失去弧度的直线,仿佛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对抗着某种巨大的引力,不让它崩塌下来。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屈辱、愤怒、隐忍,还有一丝濒临绝境的空洞和茫然。她的目光匆匆掠过林蕴芝关切却同样疲惫的脸,又飞快地垂下,避开了任何人可能的对视,包括诊案后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她没有回答林蕴芝的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她松开了那只一直死死扣着碾轮轴心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掌心留下几道深红的凹痕。她扶着沉重的碾槽边缘,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靛蓝的土布衣衫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轻响,勾勒出单薄得近乎伶仃的轮廓。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走向后院,而是脚步有些虚浮地、径直走向那排巨大的药柜。 她站定在药柜前,仰起头。高处的光线愈发昏暗,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抽屉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俯视着她。她抬起手——那只刚刚被玉镯磕碰得有些微红的手腕,伸向最高一层那个贴有“当归”签子的抽屉。她踮起脚尖,指尖在抽屉冰凉光滑的乌木面上划过,最终落在卷起一角的签纸上。她极其小心地、用指甲将那卷边的纸角一点点捋平,试图将它重新按牢在抽屉面上。她的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而具体的事情。然而那签纸的卷边异常顽固,刚被抚平,指尖一松,又执拗地翘了起来。她反复尝试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最终,她放弃了。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她只是久久地、仰头凝视着那个写着“当归”的抽屉,身影在巨大药柜的阴影里显得如此渺小而孤寂。 董敬禄屏住呼吸,终于称好了所有药,仔细地用草纸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麻利地系上纸捻绳。做完这一切,他才敢悄悄吐出一口气,额头上早已沁出一层细汗。他捧着药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药柜前那个仰头凝望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被巨大的孤寂和一种说不清的期盼所笼罩。她看着“当归”的眼神,像在凝视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渺茫梦境。 傅鉴飞依旧坐在诊案后的圈椅里,像一尊石雕。他枯瘦的手指重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紫砂小壶,却没有送到唇边。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诊案光滑乌沉的木质纹理上,仿佛那上面刻着某种无法解读的谶言。刚才张氏那些尖刻的言语,角落里那无声的僵持与颤抖,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激起涟漪后,便沉入了这片深不见底的沉默之下。只有他那双浓黑瞳孔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疲惫,如同阴天的暮色,无声无息地将一切笼罩。 这死水般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 门外石板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间杂着粗声粗气的吆喝和皮靴踏地的脆响,打破了药堂里凝滞的空气。 “让开!让开!别挡道!” “眼瞎了没看见长官太太” 两个穿着灰蓝色军服、扎着武装带、斜挎着老套筒步枪的兵痞,蛮横地拨开药铺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路人,像两尊凶神般杵在了济仁堂的门槛内外。他们身后,一辆簇新的黑漆人力车稳稳停下。车夫是个精壮汉子,穿着短褂,放下车把,小跑着绕到车厢旁,恭敬地撩起厚厚的棉布车帘。 一只穿着锃亮黑色漆皮高跟鞋的脚探了出来,稳稳地踩在车辕旁备好的小脚凳上。紧接着,一个裹在银狐裘里的身影袅袅娜娜地下了车。那狐裘雪白蓬松,映衬着一张精心描画过的瓜子脸,柳眉杏眼,嘴唇涂得饱满红艳,乌黑的发髻高挽,斜插着一支颤巍巍的金步摇,流苏随着她款摆的腰肢轻轻晃动。她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通身的气派却带着一种精心堆砌的娇贵与慵懒,与这山城小铺的陈旧气息格格不入。她便是驻防此地那位刘姓小军阀新纳的第三房姨太太,人称“三姨太”。 两个兵痞抢先一步跨进药堂,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药柜前的钟嘉桐身上时,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带着粗野的审视和一丝下流的兴味,最终才落在诊案后枯坐的傅鉴飞身上,粗声大气地喊道:“喂,老头!看病的!长官太太身子不爽利,快给瞧瞧!” 三姨太已款步走了进来,一股浓郁刺鼻的巴黎香水味瞬间盖过了药堂里原本沉淀的草木气息。她微微蹙起精心描画的眉头,用手里的真丝绣花手帕轻轻掩了掩口鼻,仿佛受不了这里的“闷”气。她挑剔的目光扫过那些古旧的药柜、磨得发亮的藤椅,最后落在傅鉴飞那张沟壑纵横、满是倦容的脸上。 “你就是傅鉴飞”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慵懒腔调,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说你在这武所城开了几十年的药铺”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质疑。 林蕴芝早已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起恭敬而局促的笑容:“太太您里面请,快请坐。”她迅速将那藤椅用手巾又用力擦拭了一遍,才请三姨太落座。 傅鉴飞这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浓黑得不见底的眼睛看向这位珠光宝气的“长官太太”。他脸上的倦怠没有丝毫改变,只是面对这截然不同的威势时,那倦怠似乎凝固成了一种更深的漠然。他微微颔首:“老朽便是。太太哪里不适” 三姨太姿态优雅地在藤椅上坐下,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腕子上几圈赤金镯子叮当作响,随意地搭在傅鉴飞推过来的脉枕上。那腕子白皙细腻,保养得宜,与张氏的手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也说不上哪儿特别不好,”她懒洋洋地开口,眼波流转间带着点漫不经心,“就是夜里睡不踏实,心里头闹得慌,像是揣着只兔子。人也懒懒的,没什么胃口。这鬼地方,又冷又潮,吃的东西也糙,闷得人浑身骨头缝里都发酸。”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又在药堂里溜了一圈,落在刚刚放下药包、垂手侍立在柜台边的董敬禄身上。董敬禄被她看得浑身一紧,慌忙把头埋得更低。 傅鉴飞三根枯瘦的手指搭上那细腻温热的脉搏。指下的皮肤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绸缎,与他指腹的粗粝形成鲜明对比。他凝神细辨片刻,浓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下。 “太太脉象弦细而略数,”傅鉴飞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心脾略虚,营卫有些失和。想必是初来这南国山乡,水土一时未能适应,加之寒湿之气侵扰所致。倒无大碍,只消调和气血,略佐祛湿安神即可。不宜大补,亦不宜峻泻。” 他提笔,另取一张毛边纸,悬腕书写。这一次,笔下的方子却显得格外谨慎: 党参(三钱)、炒白术(二钱)、茯神(三钱)、当归身(二钱)、炒酸枣仁(三钱)、炙远志(一钱半)、陈皮(一钱半)、法半夏(二钱)、藿香梗(二钱)、炒谷芽(三钱)、生姜(三片)、大枣(三枚) 药性平和,重在调养。 “这张方子,先吃三剂,饭后温服。”傅鉴飞放下笔,将方子轻轻推到三姨太面前。 三姨太瞥了一眼那字迹工整的药方,似乎对上面那些药名毫无兴趣。她慵懒地收回手,从狐裘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小坤包,打开,两根涂着蔻丹的纤指夹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半圆之物,“啪”的一声按在了药方旁边。 是半块“袁大头”。崭新的银元被拦腰斩断,断口处闪烁着生硬的金属光泽。在1935年这银元逐渐被法币取代的混乱年头,这半块银元依旧是沉甸甸的硬通货。 “拿着吧,傅先生,”三姨太站起身,拢了拢雪白的狐裘领子,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我们老爷说了,这武所城刚经过‘整肃’,百废待兴,你们这些老字号,总归是要给几分体面的。”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药堂,仿佛是巡视自己的领地,“我们刘长官在城里城外都有人,北边还在打仗,剿匪嘛,总要干净彻底。你们这里,倒还算清净,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了安心做你的营生吧。”这话语柔软,却如细针,裹着隐隐的告诫。 她说完,也不等回应,扶着贴身丫头的手,仪态万方地转身,在两个兵痞的护卫下,如同来时一般,带着一阵香风和毫无顾忌的喧嚣,离开了济仁堂。 那块被遗弃的半圆银元,孤零零地躺在乌木诊案上,边缘锋利冰冷,映着药堂里昏黄的光线,闪烁着一种刺目的、嘲讽般的光芒。它像一枚生硬的楔子,钉入了这方狭小的、死水微澜的空间。 董敬禄不敢多看,赶紧拿起那张药方,快步走向药柜开始配药。林蕴芝看着那半块银元,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依旧走过去,准备拿起它收进柜台。 “等等。”傅鉴飞的声音沙哑地响起,阻止了她的动作。他伸出枯瘦而关节粗大的手,用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半块银元。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他的皮肤,那锋利的断口仿佛带着寒意。他没有看林蕴芝,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凝视着手中这冰冷的金属残片,如同凝视着一个不祥的预兆。那上面的寒光映在他浓黑的瞳孔里,却未能照亮任何希望。 “这钱,”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从石缝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沉滞的重量,“沾了血。收不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在寂静的药堂里激起沉重的回响。 林蕴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董敬禄抓药的动作也瞬间停滞,猛地抬头看向诊案。角落里,一直背对着众人、默默整理着旁边一格药柜的钟嘉桐,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指尖停留在抽屉冰冷的铜拉环上。 傅鉴飞不再言语。他捏着那半块冰冷的银元,慢慢站起身。佝偻的脊背似乎又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一分。他脚步迟滞,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到药铺大门口。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变形的灰影。 门外的青石板路泛着潮意,方才护送三姨太的两个兵痞还倚在杂货铺前,烟卷儿叼在嘴角,火星子明灭。一个腆着肚子跟老板插科打诨,另一个斜眼扫过路过的村妇,喉结跟着笑纹滚了滚,污言秽语裹在烟味里飘过来。傅鉴飞倚着门框,浑浊的眼尾耷拉着,目光漫过这两团腌臜影子,落在街口那截新立的身影上——灰蓝军服洗得发白,枪刺在风里轻晃,帽檐压得低,整张脸隐在阴影里,倒像根浸了冰水的木桩,冷森森立在那儿,扫过行人的眼神比刀背还利。 他忽然动了动手指。袖管里,半块银元硌着掌心,是方才摸凉了的。腕子轻轻一抖,那银元便打着旋儿飞出去,划一道细弱的银线,“嗒”地落在门阶下石板上,又弹了两弹,歪歪扭扭滚进路边水沟。泥水溅起半寸高,很快又归于浑浊,只余下半枚银元嵌在黑泥里。 傅鉴飞望着那抹银光沉下去,喉间泛起点涩。风卷着远处祠堂的铜铃声飘来,混着兵痞的哄笑、哨兵的脚步声,织成一张密匝匝的网。他把门轻轻带上,门轴吱呀一声,将满街的喧嚣与冷意,都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