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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年(1911年)七月底的武所,暑气如同黏稠的米浆,沉甸甸地压在傅家药铺的瓦檐上。傅鉴飞推开诊室雕花木窗时,正看见桂生踮脚在檐下悬挂新采的艾束,少年单薄的夏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像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先生!桂生突然转身,险些撞翻晾药的竹匾,手里捏着封黄褐信笺,刚邮差送来的,说是南边加急! 信纸触手微潮,带着南方水汽特有的腥甜。展开时,几粒湘江畔特有的赭红色砂砾簌簌落下,在诊案上滚出细小的痕迹。傅鉴飞的指尖在董记木行朱红印鉴上顿了顿——这个自岳父董伯公过世后便再未启用的旧戳,如今竟又出现在汕头商号的笺纸上。 「鉴飞如晤:中秋月圆在即,甚念湘水湾老宅丹桂。拟归乡调养,盼阖家团聚......」 铜镇纸压着的信笺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傅鉴飞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二字上,墨迹比其他字要浓重三分,力透纸背处洇开几丝蛛网般的裂痕。他忽然想起去岁冬月,汕头商帮来人提及董老板押盐船遇劫时,曾说伤了筋骨。当时只当是寻常皮肉伤,如今看来...... 备笔墨。他忽然出声,惊得正在碾药的董婉清抬头。 傅鉴飞的狼毫在砚台边沿轻轻刮过,忽又停住:金光上次来信说,老宅西厢的房梁是不是遭了白蚁 是东厢。董婉清搁下药碾,指尖沾了沾茶盏在案上画道,这里。春上雨水多,啃空了三根檩条。她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在薄皮下微微起伏,像湘绣绷架上错落的丝线。 这般细致的应答让傅鉴飞眉梢微动。董婉清这些年来回湘水湾都是来去匆匆,可她对老宅每一处细节的记忆,却是十分精准。 鉴飞和婉清商定回湘水湾,当然也征求了林蕴芝意见。林蕴芝自然不会多话。 八月十二,傅鉴飞带着婉清,三个孩子,还有春桃。林蕴芝母女,桂生仍留在药铺,有个男丁也能更好照应。那头金光也交待好,会在水口码头接应。 武所的赤水渡口,木帆船吃水线下布满深褐色的藤壶。傅鉴飞扶着婉清踏上跳板时,听见身后善贞正与两个弟弟争论江心洲上的鸟群是白鹭还是苍鹳。十一岁的少女已褪去稚气,枣红杭绸衫子衬得脖颈如玉,唯有争执时微微鼓起的腮帮还残存儿时神态。 当心!傅鉴飞突然揽住婉清的腰。一艘小火轮正破浪而来,烟囱喷出的煤灰如黑雪纷扬,江面余波晃得木船吱嘎作响。婉清绣着缠枝莲的月白裙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沾满泥渍的软底绣鞋。 林蕴芝在码头石阶上轻咳一声。她今日特意换了素净的靛蓝土布衫,发间却仍别着那枚西洋发夹,在艳阳下闪着不合时宜的冷光。药箱里添了奎宁丸。她指了指春桃提的藤箱,粤地湿热,谨防疟鬼。 这话听着像医嘱,傅鉴飞却读出了未尽之意——她记得董老板信中提到途经韶关,那是岭南疟疾高发之地。正要回应,渡口突然响起铜锣声。几个穿灰布军服的湘勇正挨个盘查旅客,刺刀在行李堆里挑出本《民生日报》,当即撕得粉碎。 走罢。傅鉴飞把孩子们拢到身后。去年汪精卫等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震动全国。自这以后,各个码头都多了巡查的兵丁。他药铺隔壁的钟表匠上个月被抓去问话,只因收了封上海寄来的《民立报》。 湘水湾的黄昏浸在茶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傅鉴飞推开老宅斑驳的朱漆大门时,惊飞檐下一窝新筑巢的燕子。十一年前他初次到湘水湾,董伯公就是在这天井里考校他《伤寒论》,那时悬在正堂的董家木行匾额还泛着桐油光泽。 师父!金光从榨油坊奔来,粗布裤腿上沾满油桐果壳的碎屑。这个当年在峰市救回的孤儿,如今已蓄起浓密的络腮胡,脖颈处有道陈年鞭痕随着激动的喘息起伏。 董老板坐在梨木圈椅里的身影,在暮色中薄得像张宣纸。当婉清扑到跟前时,他才缓缓掀起盖在腿上的靛蓝蜡染布——右膝以下空荡荡的裤管打了个死结,悬在椅畔像截枯萎的藤蔓。董婉清看着父亲的腿伤,止不住抱住父亲,大哭起来。 七月里......汕头商会请的德国大夫说......董老板的官话里掺着浓重的土音,要活命就得锯......像锯那些运不走的盐船桅杆似的......他干笑着摸出个锡酒壶,壶身凹陷处分明是弹痕。 傅鉴飞蹲下身,医者的本能让他指尖轻触断肢末端。溃烂虽已愈合,皮肤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这是铅弹残留的典型症状。他猛地抬头:不是劫匪 巡防营的新式毛瑟枪。董老板浑浊的眼珠更加黯淡下来。...... 傅鉴飞就不再问了。 祭月用的三足鎏金铜炉里,线香烟柱笔直如剑。婉清带着春桃在供桌上摆满糍粑、米糕、糖环等,还有豆沙月饼,最当中是傅鉴飞从武所带来的德国八音盒——打开盖子会转出穿洋装的瓷娃娃,演奏《平安夜》。 董家大院的中秋,是檐下悬起的红纱灯晕开的一团暖光,是厨房蒸腾的水汽里缠绕的腊肉与糯米香。厅堂里,那张硕大的八仙桌早已擦拭得光可鉴人,桌腿处嵌着的黄铜包角,在烛火下闪着经年的温润光泽——那是董伯公在时,董老板请广州城里的巧匠打制的。如今,桌面被清理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几摞沉重的蓝布面簿册和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地契、房契。纸张因年深月久,边缘泛出毛茸茸的黄褐色,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樟脑防蠹与陈旧油墨的、近乎凝固的时光气息。 傅鉴飞和婉清分坐董老板两侧。他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点过摊开的田亩鱼鳞册上墨线勾勒的方寸之地。“岳父您瞧,”他的指尖落在沿湘水蜿蜒的一片狭长区块上,“这是去年冬里新添的三十亩水田,就在湾后头老梨树坡下头。连着三年风调雨顺,金光带着人将后山那片满是砾石的薄地,硬是挑走了碎石,填了塘泥,如今已是能种两季的好田了。”他语声沉稳平和,是医者惯有的清晰条理。册页上不仅用端正小楷注明了四至边界、亩数,旁边还用工笔细致勾勒了田地的形状,连田埂上几棵歪脖子柳树的位置都一一标清。 婉清一身月白素缎夹袄,鬓边簪了一小簇新摘的、米粒大小的金桂,幽香暗渡。她安静地倾听着,目光温顺地垂落在父亲盖着靛蓝蜡染布的膝盖位置,只有纤长的睫毛在烛光里偶尔不易察觉地颤动一下,泄露着心底的波涛。每当丈夫提到“金光”二字,她的指尖便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一方水绿湘绣帕子,那上面细密的缠枝莲纹路几乎要被她揉皱。 金光就立在傅鉴飞身后半步,高大魁梧的身躯在烛光里投下一片沉沉的影子,像一座沉默的山丘。他粗布短褂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呼吸也刻意放得轻缓悠长,唯恐惊扰了这份凝重的交接。他的目光黏在主人枯瘦的手指滑过的每一行字迹、每一个墨点上,仿佛要将那些冰冷的文字嚼碎了、吞下去,化进自己的骨血里。当傅鉴飞提及那三十亩新田的来历,他那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下意识地抬起,似乎又想起了奋力挥动铁镐、撬动巨石的日子。 董老板靠在宽大的梨木圈椅里,如同一张被岁月揉皱又极力抻平的旧宣纸。他枯槁的手指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指尖感受着墨痕的微微凸起,像在抚摸土地的肌理。他听得很仔细,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映照着烛火微弱的光芒,沉静如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只有当傅鉴飞说到榨油坊的收益,以及金光如何用盈余的桐油钱在镇上盘下一间临街的小铺面出租时,他那被海风和剧痛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才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欣慰波纹。 “好…好…”董老板的声音很低,像从一口深井里传来,带着浓重的乡音气韵,“金光…是个…好伢子。”他微微喘息,枯瘦的手用力在轮椅扶手上撑了一下,仿佛要聚拢起全身残存的力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肃立的女儿、沉稳的女婿,最后长久地落在那个激动得微微颤抖的哑巴汉子身上。 一片沉寂笼罩下来,只有烛火被窗外溜进来的风拂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老了…骨头也朽了…”董老板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缓慢,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峰市的木坊…路远,事杂…老三手脚活络,也懂行里的关节…就交给他了,省得…他来回跑…受奔波劳碌之苦。”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金光,那里面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怀,有信任,也有一份沉重的托付。“金光…你的那片山场…就在榨油坊后头…土好,能栽油茶树…”他枯瘦的手费力地动了动,指向厅堂外隐约可见的榨油坊轮廓,“那个油坊…是你一滴汗摔八瓣…一石一木垒起来的…它就…是你的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婉清,那份父亲独有的柔和才真正浮现,“清儿…你是伯的亲骨肉…我名下的,这些湘水湾的田产、山场…除了分给你三哥的,伯都留给你…伯知道你心细…有鉴飞帮衬…伯…放心…”他喘了口气,目光最后落在傅鉴飞脸上,带着探询与最后的确认:“鉴飞…你看…这样定…可行” 傅鉴飞微微欠身,姿态恭谨而沉稳:“岳父思虑周全,如此安排,甚好。”他含着温和的笑意,轻轻颔首,目光扫过金光和婉清。那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也是一道无形的桥梁,连接着董老板的意愿和儿女们的未来。 此时,金光如遭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双脚钉在原地。 董老板的话,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印在他心上最柔软也最不敢奢望的地方。 那油坊!每一根房梁,哪一根不是他亲手从深山里扛出来哪一块青砖,不是他顶着烈日汗水摔成八瓣地夯实垒起那沉重石碾的每一次碾压,哪一次不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他记得每一个寒夜守在滚烫灶膛前添柴的灼热,也记得每一个暴雨天爬上屋顶堵漏的惊惶。那不仅是几间房舍,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攥在手心里的根,是他用血汗浇灌出的命! 巨大的喜悦与无措的惊惶在他粗糙的脸上激烈交战,最终化作滚烫的浊泪,像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汹涌奔流,顺着他深刻如刀凿斧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甚至忘了擦拭,只是猛地双膝一软,“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额头狠狠叩了下去。沉重的闷响,是他此刻唯一能表达的千言万语。 婉清坐在父亲身边,手里被父亲塞进那叠用桑皮纸包着、系着红绸带的契约文书。纸张沉甸甸的,带着土地固有的温厚与岁月的凉意。她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裙裾之下,那双穿着素色软底绣鞋的脚上——鞋尖微微翘起,隐约透出被强行束缚扭曲的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她心底翻腾。这厚厚的地契,是父亲沉甸甸的爱,也是她在鉴飞一起安身立命的底气,也是锁链,将她更深地锚定在“傅家媳妇”这个身份上 厅堂里的空气,被金光那无声的叩首激荡起复杂难言的涟漪。 董老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点微光似乎更了许多。“金光,快起来,快起来。现在新政了,不兴这个,起来…该…开席了…”他的声音也洪亮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样子。 那年武所的春夜,檐角铜铃轻响,傅鉴飞在油灯下铺开宣纸,笔尖悬了半晌,终是转头望向正在绣婴孩肚兜的董婉清:等咱们的三儿善涛落地,想让他随你的姓。婉清指尖一颤,银针险些扎了指腹。她望着眼前人被灯火镀上暖晕的侧脸,此刻眼里却浮着几分赧然:我晓得这事儿唐突......可想着善涛是你怀胎十月落地的,又是在天主堂修女亲手接的生,总想给他留个念想。 董婉清鼻尖一酸,忙别过脸去擦眼角:这是天大的情义,只是......话未说完,傅鉴飞已握住她的手:横竖孩子还小,等你回娘家探亲时,咱们再与岳父商量。 如今傅鉴飞带着妻儿回到湘水湾,见到了岳父董老板。 婉清唤了一声,立即眼眶微红,鉴飞在武所时就念叨这事,说善涛出生那日,他守在产房外,听见孩子第一声啼哭,就想着得让孩子随我姓...... 傅鉴飞放下襁褓,双手交叠规规矩矩作揖:岳父大人,这事我们商量过,娇情的话我就不多说。他声音发哽,我想着,让孩子随婉清的姓,一来是感念她这些年的不易,二来......他望向婉清,眼里泛着温柔的光,等孩子大了,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血缘至亲,还有因情义而生的牵绊。 董老板扶着圈椅的指节转了又转,抬头时眼眶也红了。 他望着眼前这对夫妻。女婿为女儿的辛苦惦记至今,还为自己的传后挂心。而且还是在田产山场分配完之后才开口。 傻孩子......董老板声音发颤,还未开口,婉清已扑进父亲怀里抽噎:伯,鉴飞说这事得先问过您...... 董老板叫春桃把善涛抱过来瞧瞧。 只见怀抱中的婴儿,小手上有一只银锁链,很是熟悉。那是婉清当年董伯婆亲手系在她腕上的,如今已悄悄系在了善涛的小衣襟上。 董老板抬起头重重点了几下,说“好!好!喜事。大喜事!” 暖黄的烛光柔柔地铺满了偌大的厅堂,将那沉甸甸的分家气息悄然融化在饭菜升腾的氤氲热气里。八仙桌正中,那只硕大的双耳铜暖锅里,炖着浓白的鱼头汤,切得薄如蝉翼的白肉片在滚烫的汤中若隐若现,散发出霸道的鲜香。几碟子切得方正、油亮红润的腊肉腊鱼,是董伯婆安排在入冬时精心熏制的,摆放得如同精致的雕刻。更有一盘盘碧绿的青菜、油亮的茄子、还有那盘标志性的、撒了紫苏叶的白斩鸡,将桌面挤得满满当当。 桌角,傅鉴飞从津门带来的那只德国八音盒被春桃擦拭得锃亮,小心翼翼置于铺了红绒布的托盘上。金光家的两个孩子,大的叫水妹,约莫五六岁,小的叫火生,才二三岁模样,像两只按捺不住激动的小猴,围着那从未见过的西洋玩意儿探头探脑,小手蠢蠢欲动又不敢靠近。春桃怀里抱着婉清的儿子善涛,那裹在红布兜里的孩子,晶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桌佳肴和跳跃的烛火,小嘴咂摸着。 “坐,都坐。”董老板的精神似乎被这满屋的热气熏染得好了几分,脸颊也微微有了点血色。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指着金光夫妻:“金光家的,抱着孩子坐这儿!春桃,你也别站着,挨着你师娘坐。” 婉清今日换了一身深豆沙色暗提花旗袍,在暖色烛火中显得低调而别致。她自然地坐到了善贞身边,看着女孩儿专注地盯着八音盒的样子,唇角含着浅笑。春桃则有些拘谨地在婉清下首坐了半个屁股。 善贞到底是大姑娘了,虽也好奇,却只是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双妙目在八音盒和餐桌上流转。她旁边的善余,则按捺不住,小声推搡着,都想离那奇巧机关更近些。 董老板看着眼前儿孙绕膝、灯火可亲的景象,一丝久违的暖意漫过心头的苍凉。他伸出手,亲自撕下一块蒸得软烂、肥瘦相间的腊肉,放到金光面前的小碟子里:“金光…吃!壮实了…在家里操持…辛苦了…”他的目光随即扫过满桌的人,落在婉清身上,“清儿…给春桃夹菜…别怠慢了…”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大家长权威,维系着这团圆宴上微妙的平衡。 婉清依言,夹起一箸嫩白的东安鸡丝,越过桌面,轻轻放到春桃面前的小碟里。 董老板端起碗,和鉴飞轻轻一碰。想起在峰市木坊时喝酒的豪气,转眼就十多年过了。 桌上的气氛被酒水一激,渐渐活络起来。董老板今日破例多饮了几杯自家米酒,脸上也有了更多的红晕。酒意上涌,话匣子也打开了。他端着小小的青花瓷酒盅,浑浊的眼珠转向傅鉴飞:“鉴飞啊…武所那儿…如今风声紧不紧回来路上…太平不太平”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傅鉴飞放下竹筷,神色间多了分凝重:“岳父明鉴。近来确是多事之秋。杭城,武所,都还算好,这些年并不太平,也有红会,后又有义军,现然还有革命党,前阵广州听说…死了不少人。新军巡查得紧,好些报馆被封了,街面上茶馆里都不敢乱议国事。”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门外沉沉的夜色,“我们回程过水口码头时,水面上亦见有官船游弋,盘查往来船只,颇费了些周折。” 董老板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光滑的扶手,那上面不知承载了多少代人焦虑的抚触。他长长叹了口气,气息里带着浓浓的酒意和一种更深的疲惫:“唉…这世道…怕又要乱了…当年在汕头…那帮天杀的巡防营…”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右腿空荡的裤管,那里打了个死结,“火器…真真厉害…跑都跑不脱…”他喉头滚动,咽下了后面更血腥的回忆,眼神变得空茫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日混乱的码头、刺鼻的硝烟和飞溅的血肉。 “伯……”婉清见状,轻声唤道,眼中满是忧惧,生怕父亲陷入那噩梦般的回忆。 董老板猛地回过神,甩了甩头,想把那些恐怖的画面甩掉。 他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傅鉴飞,生硬地转开话题:“鉴飞…你在武所…也算是见多识广…给娃娃们说说…外头的新鲜事…开开眼…”他试图让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傅鉴飞放下汤匙,迎向董老板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平和:“阿伯,外面世界确实变化很快,除了火车,汽车,现在还有照相机呢。还有电灯,比这蜡烛要亮堂得多,通上电就能日夜长明,像摘了个小月亮挂在家里。” “电灯”水生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对八音盒的觊觎,“比月亮还亮那晚上捉蛐蛐儿岂不是……”他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弟弟火生急急打断:“哥!爹!娘!我要电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引得大人们一阵哄笑。 “还有啊,”傅鉴飞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继续道,“我听说在天津的医院里,见过一种叫‘x光’的机器。人站在它前面,拍一张片子,就能隔着皮肉,看到里面的骨头呢。不过我还没有见过这种机器。以后会有的。” “骨头!”善贞掩口轻呼,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那…那岂不是跟《西游记》里的照妖镜一样” “胡说!”婉清轻嗔了一句,却也被这神奇的说法勾起了好奇,目光看向丈夫。 傅鉴飞适时地解释:“是有此物,在西方医学上用来探查内伤、骨伤,极为有用。只是机器庞大且精贵,非寻常医院可得。”他的语气里带着医者的专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董老板转移了话题说:“开那个…八音盒子吧…给孩子们…解解闷…” 婉清接过春桃抱着的善涛,春桃连忙小心翼翼地旋动八音盒侧面的铜质发条。咔哒…咔哒…发条上紧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异常清晰。盖子打开,里面那个穿着精致洋裙的瓷娃娃开始随着音乐缓缓旋转。 熟悉的德国圣诞颂歌《平安夜》的旋律悠悠荡荡地流淌出来,叮叮咚咚如清泉击石,带着一种奇异而遥远的异域情调。这轻柔舒缓的乐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抚平了席间紧绷的弦。孩子们的目光立刻被那旋转的瓷娃娃牢牢吸引,连小振业也忘了委屈,好奇地探出头来。水生和火生更是挤到了桌子跟前,踮着脚,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会动的小人”。 旋律婉转,如同溪流,轻轻冲刷着刚才那片刻的寒冰与惊悸。董老板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那空荡的裤管随着这微小的动作轻轻晃动。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仿佛沉浸在这无忧无虑的乐声里,暂时卸下了千斤重担。 婉清看着父亲稍稍舒展的眉头,暗自松了口气,端起面前的米酒,浅浅抿了一口,那温热的液体顺喉而下,稍稍熨帖了翻腾的心绪。 这精巧的西洋玩意儿带来的短暂欢愉,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住了厅堂里各自深藏的悲欣与时代的重压。乐声叮咚,烛火摇曳,映照着席间一张张暂时松弛下来的脸,仿佛这湘水湾深处的中秋夜宴,真的可以隔绝门外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 上次孙大炮在广州起事,死了好多人,广东都在传......董老板倒了一杯茶给鉴飞,孙大炮在旧金山筹款,还要造反。 傅鉴飞正给孩子们分茯苓饼,闻言手指一颤,甜饼碎屑簌簌落在青石地上。 武所这里是小地方。这样打来打去,五岁的皇帝会带着这朝廷国家走向何方呢 月光穿过老梨树的枯枝,在天井青砖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傅鉴飞望着席间众人——明显瘦老了的岳父董老板、抱着养女的金光夫妇、缠着舅舅要洋糖的孩子们、悄悄往他茶里添茶的婉清......突然觉得这静谧宛如暴风雨前的低气压。 他心头突然掠过回湘水湾时林蕴芝说的那句话:湘水湾这里是一片团圆祥和,不知道外面世界已是大乱。 董婉清的手指突然覆上他的手背。这触碰轻如鸿毛,却让他感受到彼此掌心同样冰凉的冷汗。 月光下,湘水湾刹那安静了,远处湘水河泛着银鳞般的波光,一如千百年来每个平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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