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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充满裂隙的“认家”宴后,傅鉴飞的心绪更加沉郁。善贞的话,如同淬了毒的针,扎在心底最痛处,搅得他日夜难安。一个午后,他独自踱至后院僻静处。墙角几竿翠竹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善涛那小子,自小就与善贞不同,是个皮猴性子,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唯独在书本前坐不住。傅鉴飞的目光落在墙角一个破了口的旧陶瓮上,那是善涛八岁时练丢石子儿靶子,生生给砸坏的。又忆起有一次,这小子不知从哪弄了本破旧的《水浒传》画本,看得入迷,竟拿根烧火棍在后院呼呼喝喝,把晾晒的草药架子都挑翻了,还大嚷着要“替天行道”。自己气得要揍他,却被董婉清死死拉住。后来,善涛索性大大方方嚷嚷:“爹,我不想学医抓药,我要学武!练就一身真本事!谁欺负咱家人,我就揍得他满地找牙!”那眼神,倔强得如同山崖上的小松树。 如今,他真被送去跟了西山灵洞山寺那位法号“广智”的苦行僧学拳,也不知是福是祸。傅鉴飞沉沉叹了口气,目光无意识地望向城西,那里翠峦起伏,灵洞山寺便隐在其间。听说那广智师父曾是南少林一支o的俗家弟子,功夫极硬,脾气也极古怪。善涛跟着这样的人……但愿能磨掉些浮躁,真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至于刘克范先生那里的新学,傅鉴飞倒并不太担忧。刘先生为人方正,提倡新学也是为开民智、救国家,善涛在那里识些字,懂些新道理,总比他整日只知舞枪弄棒强。 比善涛更让傅鉴飞心头发沉的,是二儿子善庆。这孩子排行老三,在善涛上面,性子却截然相反,安静得像影子,从小只对画画痴迷。家里的墙壁、账簿的空白处,甚至药铺包药的黄草纸上,都曾被他偷偷用炭条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小人小鸟。傅鉴飞也曾动过心思,想让他学医,哪怕学个药工。可善庆只是低着头,手里死死攥着一截炭笔,声音蚊子般细弱:“爹……我……我只想画画。”那近乎哀求的眼神,让傅鉴飞最终软了心肠。 年前,托了老关系,终于将十五岁的善庆送到诏安去,拜在那位以工笔人物和花鸟闻名的老画师黄墨叟门下。临行前夜,董婉清默默地为儿子打点行装,把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棉布内衣叠了又叠。善庆则一直跪在堂屋里,对着祖先牌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圈是红的。傅鉴飞记得自己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儿子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薄雾弥漫的巷口,心头那份不舍和茫然,如同窗外沉甸甸的暮色。学画……在这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年头,那是多么奢侈而无用的一件事情啊!笔墨丹青,能当饭吃,能挡枪子儿么可儿子眼中那份光芒,他又如何忍心亲手掐灭这世道,究竟要逼着人把多少梦想碾碎在泥土里 炉火微微发红,映着傅鉴飞陷入迷思的脸庞。药铺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香,混杂着刚刚煎煮过的黄芪气味。傅鉴飞拿起桌上那把精致的小银剪,小心翼翼地修剪着灯芯,烛火摇晃了一下,室内光线也随之波动,在他布满细纹的眼角投下深深的阴影。 “鉴飞,天晚了,早些歇着吧。你白日里诊病也累了。”董婉清不知何时走近,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膳,轻放在他手边。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婉,却也掩不住一丝中气虚乏的喑哑。 傅鉴飞回过神,目光落在妻子脸上。烛光下,她的面容愈发显得清瘦憔悴,颧骨微凸,眼下带着不祥的青影。“婉清,你的咳疾……”他皱起眉,伸手想替她把脉。 董婉清却微微侧身避开了,端起药膳递到他面前,唇边浮起一个安抚的浅笑:“老毛病,不碍事。倒是你,眉头总锁着。孩子们各有各的路,都是命定的缘法,强求不得,愁也无用。”她的话语轻柔,却像羽毛拂过傅鉴飞心湖最微弱的不安涟漪,“二小子爱画,那是他的命里该有的墨彩;三小子习武,那是他骨子里的刚强。路有千条,只要不歪了心术,都走得正。”她顿了顿,看着丈夫的眼睛,声音更轻缓了些,带着洞悉的悲悯,“至于贞儿……她那心结,是早年种下的冰,解冻,总得等到春暖花开时。” 傅鉴飞接过药碗,碗壁温热透过指尖,那暖意却似乎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他看着妻子平静却掩不住病容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豁达的认命与隐忍,喉头一阵发哽。她越是这般平静地开解他,他心底那份无力感就越是汹涌。这破败的、在不断沉坠的世道!它像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金光儿子被掳走的无力,善云的怨恨,善余深陷新旧学问的挣扎,善庆的前程莫测,善涛的刀头舔血……所有儿女的命运都像被投入湍急而污浊的河流,他这做父亲的,只能在岸边徒劳地呼喊,却连一片衣角都抓不住。董婉清温婉的劝慰,此刻听来,更像是对残酷现实一种无声的妥协,这妥协让他心如刀绞。 “婉清,”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将那碗药膳放下,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微凉而瘦削的手。那细瘦的指骨硌着他的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颤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声沉郁的叹息,消散在烛火摇曳的药香里。她所承受的,何尝不比他更重这乱世的风刀霜剑,又何曾放过这药铺里任何一个微小的生灵 冬夜漫长,窗外北风呜咽着掠过屋檐瓦楞,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傅鉴飞躺在枕上,听着身边董婉清压抑的低咳,像破旧风箱艰难地抽动,每一声都沉沉地敲在他心上。他辗转反侧,思绪如潮,在深重的夜色里浮沉。济仁堂药柜的木材纹理,善余幼时背诵汤头歌诀稚嫩的声音,善贞那水红织锦袄上刺目的光,善涛翻腾跳跃的身影,善庆握着画笔时专注的侧脸……无数碎片在黑暗中旋转、碰撞。 这天下,究竟要乱到何时清廷民国城头变幻大王旗,口号喊得震天响,可落到这闽西山坳里的武所小县,老百姓的日子何曾好过半分前清的厘卡变成了“新税”,绿营兵痞换上了“新军”的皮,照样是敲骨吸髓,横行无忌!洋人的东西一件件摆上柜台,洋教在汀州府的医院越盖越大,连同自己苦心培养的继承人善余,似乎也被那套全新的、冰冷器械的规则一点点吸了过去。自己对西医的认同,但还不会把祖宗传下的道,老祖宗留下的理忘记。中医,难道真的不合时宜,要被这汹汹而来的“新潮”彻底冲刷殆尽吗善涛学武,或许真是女儿善贞话糙理不糙的一条出路拳头硬了,至少能护住眼前这药铺,护住这一家子妇孺吧可这念头一起,立刻被自己狠狠按下——悬壶济世之心,何时竟堕落到需要拳脚护持的地步这世道,竟把人逼得如此不堪! 更深露重,寒意透过厚实的棉被也丝丝渗入。隔壁房间传来善云睡梦中模糊的呓语,还有善辉翻身时床板的轻微吱呀声。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如此幼小,全然不知窗外世界的狰狞,尚在熟甜的梦境中徜徉。傅鉴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保护欲。他轻轻侧过身,将熟睡的董婉清的身体揽入怀中,用体温暖着她发凉的肩背。无论如何,这济仁堂的招牌不能倒,这药炉的火不能熄。孩子们的路,他看不清尽头,也只能如履薄冰,走一步算一步了。黑暗中,他睁着眼,仿佛看到无数条岔路在浓雾里伸展,每一条都通向莫测的深渊或渺茫的彼岸,而他站在路口,手中握着家人生命的丝线,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次日天气难得放晴,冬阳将济仁堂门前的青石板晒得有了几丝暖意。 傅鉴飞强打起精神坐堂,处理了几个风寒咳嗽的乡民,又细细切制了几味要用的饮片。午后,桂生从邮差那里取回一封厚厚的信,是汀州府傅明光寄来的。 傅鉴飞用裁纸刀小心地挑开封口,抽出信笺展开。傅明光的字迹一如既往地端整有力: “鉴飞吾兄如晤: 久未致信,时在念中……善余侄聪颖勤勉,于福音医院习业甚为刻苦,颇得英籍史密斯医师赏识。其于西法医理,尤精解剖与炎病处置,进步神速。然弟观其心绪,似常有郁结,于中医学理,相较不甚专注矣。彼间风气,西学至上,中土旧技,多受揶揄。侄儿少艾,身处其中,压力甚重。每与弟言及家传岐黄,常露踌躇之色,言道欲融汇中西,然谈何容易!弟忧其所承家学,恐渐为西法所夺……” 看到此处,傅鉴飞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果然!他最深的隐忧,被明光印证了。善余在那种环境下,家传的根脉正在被一点点侵蚀!他想继续往下看,信纸却因手指微微颤抖而发出窸窣的轻响。 正在此时,铺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桂生刚挑帘从后面进来,抬眼一看,惊呼道:“善涛!” 闯进来的正是三儿子傅善涛!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土褐布短打,腰间胡乱束着布带,脚上一双沾满泥泞的草鞋。他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额头青筋微凸,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傅鉴飞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火焰。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蹿得比父亲还高出寸许,肩膀也宽阔了不少,昔日孩童的稚气褪去大半,显出一种介乎莽撞与彪悍之间的硬朗。 “爹!爹!”善涛声音嘶哑,带着喘息,几步冲到诊案前,仿佛没看见傅鉴飞手中那封令父亲脸色阴沉的信,也全然不顾此刻药铺里尚有两个正在候诊的乡邻惊诧的目光。他一把抓住傅鉴飞的胳膊,那手劲很大,带着山野间练武磨出的粗糙和力道,“出大事了!广州……广州那边……炸了!爆了!” “广州怎么了”傅鉴飞心下一凛,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惊得站起身来,“慢点说,说清楚!” “10月22日,粤军攻入广州!”善涛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眼神亮得惊人,他挥舞着手臂,激动得语无伦次,仿佛那惊天的霹雳就在他眼前炸响,身上散发着一种混杂了汗味、泥土气息和少年人特有热血的强烈味道。 “什么!”傅鉴飞只觉头顶仿佛炸响了一个焦雷。这又是新动向!他下意识地一把攥紧了儿子的手腕,厉声喝问:“你从何处听来消息确信吗不可妄传谣!” 善涛被父亲的反应震住了一瞬,随即挣扎着甩开手,急急道:“确凿!刘克范先生收到广州友人的电报,今早亲口告诉我们的!说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受孙中山委派,以“粤人治粤”为口号,率粤军主力从闽南分三路回师广东,讨伐盘踞广州的桂系军阀。从8月开始,连克惠州、河源、梅县等地;他还说……孙中山又要重返广州了”他眼中闪烁着野火般的光芒,拳头不自觉地攥紧,“爹!世道要变了!咱们不能再缩在这药铺里,等着别人来砸门抢药!得做点什么!” 傅鉴飞脑中一片轰鸣,他盯着儿子那张激动得发红的脸,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孙中山回广州,那革命就有希望了。 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药铺——那些沉甸甸的药柜、铜秤、捣药的铜臼,这些曾经稳固如山的家业,此刻忽然显得无比脆弱。 “你先冷静!”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震动,压低声音训斥道,“街坊还在,你嚷嚷什么这些事轮不到你操心!” “怎么轮不到!”善涛声音陡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执拗和叛逆,“广州那边的人就是为了给天下人争一条活路!爹,您看看武所县城,看看那些被新军勒索的百姓,看看那些饿死的饥民!这世道,不打破旧的,还指望谁来救!” 傅鉴飞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胸口一阵发闷。他何尝不明白儿子的愤怒可身为一家之主,他必须稳住这个家!他一把拽住善涛的袖子,强行将他拉进后堂,甩开布帘隔绝了前铺的视线。 “善涛!”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道,“你才多大这些事不是你能掺和的!刘克范先生有他的立场,可咱们傅家是医家,是济世救人的!不是去造反的!” “济世救人”善涛冷笑一声,眼中燃烧着倔强的火焰,“爹,您救了金光的儿子,但你能保佑他下一次不被土匪绑票吗您救得了被新军抢走活命钱的陈老伯吗您连善贞姐的心结都解不开!” 这句话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进傅鉴飞的心脏。他脸色瞬间煞白,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善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咬住嘴唇,倔强地偏过头去,但眼中的火焰仍未熄灭。 后堂陷入一阵死寂。 良久,傅鉴飞才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你今天回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善涛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不全是。我……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什么!”傅鉴飞猛地抬头,“你要去哪儿” “广智师父说,天下大势变了,武学不能只闭门苦练,得出去历练。”善涛避开父亲的目光,声音却异常坚定,“刘克范先生也在组织有志之士,准备响应南方的风潮。我……我想跟着去看看。” 傅鉴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猛地抓住桌角,稳住身形。一个儿子已经去了西洋医院,一个儿子沉迷画笔远走他乡,现在连善涛也要离开 “你疯了吗!”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你知道外面多乱现在跟谁都不知道,万一被另一方抓到,是要杀头的!” “我不怕!”善涛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爹,您总说要守家业,可这破败的世道,光守是守不住的!您看看那些洋货铺子,看看福音医院里的洋人,他们凭什么在我们地盘上耀武扬威!就因为咱们自己人软弱!” 傅鉴飞无言以对,他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清楚,善涛骨子里的血性是拦不住的,就像他拦不住善余对西学的向往,拦不住善庆对画画的执着一样。 “你……你决定了”他终于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善涛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歉疚,但很快又被决心覆盖:“爹,我不是去送死,我是想看看,这天下到底有没有变好的可能。” 傅鉴飞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再也扛不住这时代的巨浪。他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元,塞进善涛手里:“拿着,路上小心。 做个念想。”又让董婉清找出几张小额的银票,给他带在身上备上。 善涛愣住了,他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妥协。他紧紧攥住那枚带着体温的银元,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爹,我会回来的。” 傅鉴飞没有回应,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 善涛转身大步走向后院,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傅鉴飞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手中的信纸不知何时已被攥得皱皱巴巴。 这时,董婉清轻轻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默默走到丈夫身旁,握住他冰凉的手。 “婉清……”傅鉴飞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我是不是……真的守不住这个家了” 董婉清轻轻摇头,眼中含泪,却坚定地说:“不,鉴飞,你不是在失去他们,你是在看着他们……找到自己的路。” 傅鉴飞苦笑一声,抬头望向窗外。那片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可远处,似乎有一线微光刺破了云层。 时代的风暴已经来临,而他的孩子们,正一个个走进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