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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城西，蓝玉田的司令部。花厅内，依旧是那一盏孤灯，散发着压抑的光晕。蓝玉田枯坐在太师椅中，面前摊着几份文件，目光却空洞地凝固在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蒋中正像上。画像上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正穿透纸背，死死地盯视着他。 急促的皮靴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钟秘书带着派往武所的心腹军需官，甚至来不及喊报告，便一头撞开了厅门，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司令！司…司令！”军需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惶而变了调，像被扼住了脖子，“武所……武所那边……出大事了！” 蓝玉田仿佛被蛇咬了一口，猛地从椅中弹起，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泼湿了那份写着林心尧名字的名单。他一步抢到军需官面前，双手如铁钳般抓住对方的肩膀，眼神狰狞得可怕：“快说！林心尧呢！” “林…林先生……他……”军需官被司令眼中爆发的凶光吓得一哆嗦，声音发颤，“王光烈……那个狗娘养的王光烈！他根本没理会司令您的意思！他……他把林先生抓进党部……”他急促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恐惧，“用了酷刑……打断了两条腿……然后……然后昨天早上……在东门桥下坝……用箩筐抬过去……枪……枪毙了！” “什么！！！”蓝玉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他抓着军需官肩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羞辱感，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他猛地推开军需官，踉跄后退一步，双眼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死死盯住墙壁上蒋介石那张冰冷的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王——光——烈——！”三个字如同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冰渣，带着蚀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杀机！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茶几上！ “哗啦——！” 坚硬的红木桌面竟然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凹坑！上面的茶具粉身碎骨，碎片四溅！ “好！好得很！一条卖身求荣的疯狗，也敢在老子的地盘上噬主！”蓝玉田猛地转身，眼神已经彻底被狂怒和毁灭一切的凶戾所充塞。他几步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厉声咆哮，声震屋瓦：“来人！传令兵！！” “到！”两名贴身卫士应声冲入。 “立刻！点齐警卫连！给老子备马！”蓝玉田的命令如同钢铁般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和即将喷发的血腥，“目标——武所县党部！把王光烈那狗杂种，给我从狗窝里揪出来！要活的！老子要亲手剥了他的皮！” 他一边系着军装的风纪扣，一边大步流星向外走，皮靴踩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刚走到门口，他却又猛地顿住脚步，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此刻显露出一种更为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算计。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缓缓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军需官，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比刚才的咆哮更可怕的震慑： “武所独立连的王光烈……他在哪里他的人……在干什么” 军需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和那眼神吓得浑身一颤，结结巴巴地回答：“王……王连长……他……他的人，据报……似乎……好像……在县党部抓林先生的时候……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蓝玉田从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所有的暴怒仿佛瞬间冻结，沉淀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寒潭，“好一个‘就在附近’！好一个王光烈！当然我救他于水火，现在咬死我的客人这是给老子上眼药”他嘴角勾起一丝残酷至极的冷笑： “传令兵！再派一队人，立刻去武所独立连！给我把连长王光烈，就地拿下！押解到杭城军部！老子要亲自审问他。” 过了数日，蓝玉田到了上杭。 蓝玉田直接去了监牢。见到了带着镣铐的王家烈。 王家烈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的死狗，被粗暴地反剪双臂，死死按倒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污物的地面上。他的脸被狠狠挤压在肮脏的泥地上，嘴里塞满了尘土，发出痛苦的呜咽。 “司……司令饶命！饶命啊！”王家烈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涕泪横流，“卑职……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啊！是刘参谋长……是刘炳坤密令！他……他逼我！他说这是南京的命令！是清党！是铲除赤匪首恶！卑职……卑职不敢不从啊！”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拼命想把责任推给那个此刻不在眼前的人。 蓝玉田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踏在王家烈的心尖上。他俯视着脚下这摊烂泥，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狂暴的杀意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对方这番无耻的推诿攀咬，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蚀骨。那是一种被背叛、被愚弄、被彻底践踏了底线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奉命”蓝玉田缓缓蹲下，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粗糙的手指，猛地卡住王家烈的下巴，强迫那张沾满泥土和涕泪的肮脏面孔抬起，对上自己淬火的双眼。“奉谁的命南京的命还是刘炳坤的命”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陷进王家烈的皮肉里。“林心尧！那是教书育人的先生！是敢为民请命的志士！是老子亲口说要保全的人！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嘶吼，“……你竟敢把他腿打断，还杀了他。”他猛地松开手，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尘埃和血腥记忆的空气，才将那口恶血压了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已冷硬如生铁，不容置疑： “押下去！囚衣先不用换！押到黄田坝去！” 当正午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黄田坝那片被无数脚步踩踏得坚硬无比的空地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那数日前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似乎被滚烫的尘土味冲淡了些，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惊怖和绝望，却如同无形的藤蔓，死死缠绕在每一个被迫前来围观者的心头。 蓝玉田并没有去现场，只派了秘书去监斩。 王家烈被反绑着双臂，拖死狗一般拖到了场中。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肮脏的、沾满泥污的贴身汗衫（那件象征囚徒身份的囚衣被粗暴地套在外面，松松垮垮，更显狼狈），头发蓬乱如草，脸上青紫肿胀，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极度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裤裆处湿了一大片，散发着浓重的尿臊味。他瘫软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哑呜咽，像一头待宰的猪猡。 没有冗长的审判程序。一名军官，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张墨迹未干的公文，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开始宣读。无非是“勾结赤匪”、“图谋不轨”、“残害乡里”、“违抗军令”之类的罪名，一条条罗列下来，像一串串冰冷的、早已准备好的锁链，套在王家烈的脖子上。 这些罪名，在蓝玉田此刻的心中，早已被一个更直接、更血腥、更无法饶恕的“罪”所彻底覆盖——那场发生在同样地点、针对一个他曾许诺保全之人的、惨绝人寰的虐杀！ “验明正身！执行枪决！”军官最后一句话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重重落下！ “不！——司令饶命！饶命啊！是刘炳坤！是他！他才是主使！他……”王家烈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两名行刑的士兵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架起，拖到那片几天前刚刚被林心尧鲜血浸透的空地中央。王家烈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无法站立，完全是被拖过去的。他绝望地扭过头，涕泪横流地望着席棚的方向，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哀嚎：“蓝司令！你不能杀我！上峰密令……” “砰！” 一声干脆利落的枪响！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王家烈最后的哀鸣，也砸碎了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司令！”一个卫兵队长神色紧张地小跑过来，手里捏着一份匆忙译出的电报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急促，“南京急电！质询……质询武平林案处置失当，并严令……严令缉拿逃脱之共党分子刘克范、丁南芝等人！措辞……极其严厉！” 蓝玉田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锥子，缓缓扫过那张薄薄的电报纸。那上面冰冷的文字仿佛在无声地控诉、嘲讽、威胁。电文上那一行行冰冷的铅字——“处置失当”、“严令缉拿”、“务绝后患”——像一条条扭曲的毒蛇，噬咬着他本就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南京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些大人物，连林心尧是谁恐怕都未曾听闻，却对他惨绝人寰的死如此“关切”对他蓝玉田此刻的愤怒与决断如此“严厉”好一个“清党”！好一个“中央命令”！ 他嘴角突然扯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轻蔑、滔天恨意和彻底决裂的狰狞弧度。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卫兵队长一眼。他忽然动了，几步就跨下简陋的监斩席棚，沉重的军靴踏在满是尘土和血迹的青石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他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传令！司令部参谋长刘炳坤，违抗军令，私授密令，构陷同袍，煽动杀戮，动摇地方！即日起，褫夺一切职务！即刻驱逐出境！给我押回他的广东老家去！从此不得再踏入闽西半步！违者——”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掠过，“格杀勿论！” 蓝玉田又让秘书下达命令了撤销所有关于明德学校校长刘克范、及其相关人员丁南芝等之通缉！ 只是不公开宣布。“撤……撤销通缉”连卫兵队长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这无异于公然对抗南京的“清党”指令！这简直是…… “没听清吗”蓝玉田猛地侧过头，那双还残留着血丝的眼睛如同两柄淬了毒液的匕首，狠狠钉在卫兵队长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暴戾和决心，让后者瞬间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一个字也不敢再问。 “是……是！遵令！”卫兵队长一个激灵，猛地挺直身体，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微微发颤。 蓝玉田独自一人坐在军部那间空旷得有些瘆人的议事厅里。没有点灯，只有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和他僵坐如石的身影。浓重的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进来，一点点吞噬着房间里的一切。桌上摊开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纸张粗糙发黄，边角卷曲磨损得厉害。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能勉强辨认出封面被反复摩挲过的几个繁体字——《共产党宣言》。这是林心尧遗物中唯一完好的。翻开扉页，一行墨迹清俊却略显力透纸背的字迹跃入眼帘： “愿以我血荐轩辕——林心尧 民国十五年冬”。 墨迹犹新，字字如刀，刻在蓝玉田的心上。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行字，指腹下的触感似乎还带着那个青年书生残存的体温和热血。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睛，听到了那句掷地有声的“国共同心，闽西可兴”的誓言。可如今呢心尧的血，冷透在武所东门桥的坝上！而他蓝玉田的血……又荐给了什么荐给了这相互倾轧、背信弃义、屠刀高举的所谓“革命”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愤、迷茫、无力感和自我厌弃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堤坝。他猛地伏倒在冰冷的桌面上，宽厚的肩膀无法遏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没有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只有那无声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剧烈颤抖，在死寂的房间里传递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桌面上，那本小册子的扉页，被一滴滚烫的、猝然落下的水珠晕开了一小片墨痕。是汗水还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