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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所县城济仁堂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带着滞涩的摩擦音,沉重地敞开了。傅鉴飞立在门槛内幽暗的门洞里,今天他没拿那把秃了边的竹扫帚,只微仰着头,目光越过低矮杂乱的屋脊,投向城头那抹刺目的、飘摇的红。 他默默看了片刻,才缓缓收回视线,落在门前湿漉漉的青石阶上。几张巴掌大的纸片,被雨打风吹又被人匆匆践踏过,半陷在泥水里。一张是新的红纸告示,镰刀锤头图案和“闽西苏区工农革命委员会布告”的字样墨迹被水洇开少许;另一张是撕烂的旧黄纸,“民国政府武平县清乡司令部”的残留字迹依稀可辨。它们以一种荒诞的姿态纠缠粘附在泥浆里。傅鉴飞的眼神在上面停留一瞬,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终究没有俯身去清理。他转身,无声地退回了药铺的阴影里。 济仁堂内,光线幽暗。傅鉴飞绕过那张被无数病患手臂磨得油润发亮的杉木诊案,在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椅背坚硬的线条抵着他清瘦的脊骨。他闭目片刻,似在驱散开门时吸入的那口浊气。再睁眼时,目光已凝注于半敞的门外,恢复了一贯的专注与澄澈。 一个佝偻的老婆子,裹着破旧的黑布包头,由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搀着,踉跄蹭进门,不等坐下便剧烈干咳起来,痰音浑浊,身体抖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傅先生……咳咳咳……劳烦您……”妇人声音怯弱地扶着婆婆坐下。 傅鉴飞探身示意,隔着脉枕,三指轻搭上老妇枯槁的手腕,指尖感知着那微弱杂乱的搏动,眉心微蹙。“积寒入肺,气弱血亏。”声音不高,沉稳清晰,“几贴温肺理气的药下去,需安心静养,忌风寒,忌惊惧忧思。”他特意加重了后几个字,目光扫过婆媳二人脸上那抹不去的惊惶。 “静养”老妇艰难喘息,浑浊老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外头……那枪子儿……咳咳咳……不长眼啊!指不定哪阵风就穿堂进来了……哪敢闭眼……”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傅鉴飞无言,轻轻收回手,只示意柜后学徒佛生抓药。佛生手脚麻利,桔梗、紫菀、陈皮、杏仁……药名报得飞快,药戥子在他手中发出“哒、哒”的轻响。 诊案另一端,坐着一个敞着半边衣襟的汉子,精赤着膀子,一条草草包裹的麻布下渗出大片暗褐色污渍。他面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紧咬牙关,额上冷汗涔涔。旁边一个同样满身尘土的后生扶着,急道:“傅先生,劳您费神,看我老表,昨儿遭了瘟的流弹……” 傅鉴飞起身近前,小心翼翼揭开那血污板结的麻布。一股浓烈的腥臭和脓血腐败的气味立刻散开。肩窝下方的伤口皮肉翻卷发黑,边缘肿胀如发面馒头,中央凹处粘稠的黄绿脓液缓缓渗出。 “枪伤”傅鉴飞声音陡然低沉,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刺向后生的脸,“如何伤的在何处” 后生被这目光刮得一滞,眼神躲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在县城外头……砍柴道上……不晓得哪个兵痞打的冷枪……” 傅鉴飞不再问,目光落回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头紧锁。他转身对佛生低声道:“取刀剪、烧酒、生肌散、干净棉布、白药。腐肉不去,脓毒不清。”佛生连忙应声。那汉子听说刮肉,本就灰败的脸又白了几分,身体后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忍一时之痛,强过断臂送命。”傅鉴飞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接过佛生递来、用烧酒仔细擦拭过的锋利小刀,刀刃在幽光下泛着冷芒。手极稳,目光专注伤口,开始精准地剥离深暗无生气的腐肉。每一刀下去,都伴随汉子喉间短促痛苦的闷哼。 傅鉴飞的手指依旧稳定,继续着方才中断的动作。刀锋刮过腐肉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与汉子压抑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济仁堂里,只剩下药戥子偶尔响起的“哒哒”轻响,以及草药被投入铜钵时细碎的碰撞。 日头艰难地爬升,将稀薄的光线吝啬地投进药铺,驱散不了多少阴霾。就在这沉闷的当口,一个身影几乎是扑着撞开了济仁堂的门。 是刘老六,是经常跑湘水湾的货郎。他那张常年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的脸,此刻竟透着一股骇人的死灰色,额头、鼻尖沁满黄豆大的汗珠,混杂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矮壮的上半身裹着一件油渍麻花、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短褂,裤腿卷得一高一低,沾满了黄泥,脚下的草鞋也快散了架,一只大脚趾从破口处顶了出来。他几乎是撞在门框上,才勉强稳住身体。 “傅……傅先生!”刘老六的声音劈了叉,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惊恐。他半个身子倚着门框,一手死死按住起伏的胸口,另一只手胡乱地指着门外湘水的方向,手指抖得像寒风中的枯枝,“出……出天大的事了!湘……湘水湾……温家!温……温家……没了!” 他喘息得太急,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憋得更青了,只剩下喉咙深处“嗬嗬”的倒气声。药铺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惊恐万状的声音吸了过去。正在为汉子包扎伤口的傅鉴飞,动作猛地一顿,原本沉稳如古井的眼波骤然凝结,如同瞬间冻住的寒潭。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针尖,直刺向门口的刘老六。连角落里抱着婴儿的妇人,也忘了拍哄只剩微弱抽泣的孩子,愕然地望过来。 “老六,喘匀了气再说!”傅鉴飞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冷,带着一种能穿透混乱的力量,像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温家怎么了什么叫‘没了’”他松开手里的棉布,示意佛生接手,自己站起身,目光牢牢锁定刘老六。佛生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包扎的活计。 刘老六被傅鉴飞这沉冷的目光钉在原地,大口喘了几次,喉咙里的阻塞感才稍缓。他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人……人都杀光了!温家……温家那两兄弟,温老大,温老幺……还有……还有他们四十多的老娘!全死了!就……就剩下一个还没成亲的童养媳,被送……送回她娘屋去了!温家……温家绝户了呀!”巨大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愤攫住了他,这个走村串户见识过不少风浪的汉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竟忍不住哽咽起来,眼里涌上了浑浊的泪花。 “杀光了”傅鉴飞重复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他眼前似乎瞬间闪过那两兄弟模糊的身影——温老大那张总带着点油滑算计的脸,温老幺木讷沉默埋头干活的模样,好多年前回湘水湾时,路过他们祠堂,有点印象。 “谁干的为什么”傅鉴飞的声音压得更低,像铁块坠入深水。济仁堂里死寂一片,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钉在刘老六身上,等待那石破天惊的答案。 刘老六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混合的污迹,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那火苗里又分明夹杂着深切的恐惧:“是董家!董、董传富那杀千刀的!带了他董家一帮子叔兄弟!温老大……温老大他……他跟董传富屋里的那个婆娘不清不楚!董传富撞破了……昨天夜里,纠集了他本家十几个青壮,带了鸟铳,提了锄头棍棒,把……把温家两兄弟堵在水碓房那边……活活打死了啊!”刘老六的声音再次撕裂,带着血丝般的凄厉,“打死了还不算完!那帮畜生……又冲到温家屋里!温家老娘吓得瘫在床上……董传富那狗东西……一脚……一脚踹在老娘心口窝上!当场……当场就……没了声息!” 刘老六的描述如同带着血腥气的寒风,瞬间刮过济仁堂每一个角落。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椅背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随即又失控地微微颤抖起来。不到五十的人……卧病在床……被人一脚踹在心口…… “那童养媳呢”傅鉴飞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冰层下传来,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 “那……那丫头命大,吓得躲进柴禾堆里了,”刘老六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后怕,“天麻麻亮,董家那伙人走了,她才爬出来……哭喊着跑到区苏政府报了案……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回她娘家刘家坳去了……” “区苏政府”傅鉴飞捕捉到这个词,目光一凝。 “去了!去了!”刘老六连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期冀,“区苏主席亲自带赤卫队赶过去了!人都扣下了!听说……听说要严办!傅先生,您说……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不相关的人啊!他们也……也下得去手!”他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纯粹的悲愤。 傅鉴飞没有说话。济仁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角落里,抱着婴儿的妇人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襁褓,仿佛那无形的血腥气会沾染到孩子身上。那个手臂受伤的汉子,忘记了疼痛,张着嘴,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先前咳嗽的老妪,吓得紧紧抓住儿媳的手,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 “天理王法”傅鉴飞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他缓缓坐回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诊案冰凉的桌面,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济仁堂里浓重的药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片天空下,湘水湾的惨剧刚刚落幕。他轻轻挥了挥手:“佛生,给老六倒碗热茶,定定神。” 货郎刘老六带着湘水湾的血腥和那碗热茶的蒸汽离开后,济仁堂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那沉默并非无声,而是被一种沉重黏稠的、名为恐惧和愤怒的东西填满了。病人们交换着眼神,低语声如同蚊蚋嗡嗡,却不敢高声谈论。伤者的呻吟也压低了,仿佛那血腥味还飘荡在药铺的每一缕空气里,吸一口都会灼伤喉咙。 傅鉴飞坐在诊案后,目光落在摊开的医书上,墨字的笔画却像扭曲的蚯蚓,一个也钻不进脑子里。温老大的油滑、温老幺的木讷、温家嫂子呆滞的眼睛、还有那个瘦小怯懦的童养媳影子……在眼前混乱地搅动着,最后定格在刘老六那惊怖扭曲的脸上,和他描述的“一脚踹在心口窝”的暴行上。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冻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先生,”学徒佛生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放到诊案上,药碗边缘腾起苦涩的热气,“那个……湘水湾的温家……真的就……一个不剩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傅鉴飞抬眼,看到佛生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未经世事的惊惧。 他没有回答,只轻轻推开了面前的医书,叹了口气:“药煎好了端给里屋那位咳嗽的阿婆吧。告诉她,务必静心。” “静心”二字,此刻说来如此苍白无力。 佛生端着药碗,脚步有些发飘地走向里间。 傅鉴飞的目光重新投向门外湿冷的街巷,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湘水湾的血债,此刻正成为周围乡亲的谈资,被当政者掂量着。“董传富……董家……”,这个名字像一枚淬毒的钉子,楔进了脑海。 湘水湾,蜷缩在武所县城西北方五十多里外一片贫瘠的丘陵褶皱里。一条在旱季也有不少水的河,唤作“湘水”,便是这村子赖以得名的全部倚仗,到下游是桃溪河,然后汇入汀江。湘河水裹挟着两岸山坡冲刷下来的浅薄红土黑土,日积月累,才在河弯处淤积出一片肥沃的田地,吸引了先祖在这里开枝散叶,养活了村里的一代又一代人。 村子不算小,人口也不算少,沿河散落着八九个围屋。每个围屋又被十来户低矮的土坯房或杉树皮顶的棚屋包围。村口有一片虬枝盘错的老樟树林,村间又有一小片枫树林,还有一棵大枫树的半边被雷劈焦了,更显出几分挣扎求生的姿态。树底下,是村里的公共空间,也是消息集散地。有土地庙,还有几张石凳子,估计都有几百年了。在远处的神背屋,则是一片杂乱的坟山,几百年的亡魂层层叠叠地挤在薄土下,墓碑大多歪斜倾颓,字迹模糊难辨。湘水湾的历史,就刻在这些沉默的碑石上,也飘散在村民的口耳相传里。 “最早在这河湾里落脚生根的,是雷、焦、李三姓人家。”村中最老的董四太公曾坐在老樟树下,摇着破蒲扇,对着围拢过来的小辈们絮叨,声音浑浊如含了沙砾,“那都是老黄历喽……明朝还是更早谁说得清!反正啊,这三姓人,就跟风里的火星子似的,‘噗’一下,灭了,没了影儿。后来啊,朱、温、陈三姓迁了过来。朱家倒是红火过一阵,人丁也旺。可慢慢地,温姓和陈姓也稀落了,像灶膛里快烧尽的柴棒棒,光冒烟,不起火了。”老头儿眯着昏花的眼,目光扫过远处几块零散田地里稀疏的豆苗,“温家康熙爷那时候编过族谱,那谱上记得明明白白,温姓还有两百多号人呢!后头嘿……老天爷不长眼,水涝、旱灾、瘟疫、兵匪……哪一样不是催命符家穷了,男丁短命病死,女的改嫁他乡,实在活不下去,卖儿卖女……一层层剥皮抽筋下来,到如今……唉!”老头儿重重叹了口气,蒲扇也停住了,“温家就剩一户了,两兄弟伺候个老母,前两年才抱了个童养媳……跟那坟山上的孤魂野鬼,也快差不多了。” 老四太公的话,被风卷着,在湘水湾狭窄的土路和低矮的房檐下飘荡,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叹息。温家那栋孤零零的土屋,就立在村东头最偏僻的角落,离浑浊的湘水最近。三间正屋,一间歪歪斜斜的柴房,四周用低矮的竹篱笆勉强围着。屋顶的杉树皮早已发黑霉烂,雨水大的时候,屋里摆满接水的盆盆罐罐,叮当作响。屋后开了一小块菜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青菜萝卜。 温家老大温世才,三十出头,是这衰败门户名义上的顶梁柱。脸皮有些松弛,眼袋常年浮肿,眼神总带着点闪烁不定的油滑。年轻时也曾出去闯荡过,在镇上的米店做过伙计,不知怎的被人辞了回来,从此便有些惫懒,田里的重活推给弟弟,自己常去小酒馆赊几杯劣酒,吹嘘些没人当真的陈年旧事。村里人背后都说,温老大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点在外面学来的油滑算计,在烂泥田里毫无用处,反倒成了笑柄。 温家老幺温世贵,比哥哥小五六岁,却是真正支撑这个破家的苦力。他生得矮壮敦实,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树皮,因为常年过度劳作,背脊已有些微佝偻。他沉默寡言,一天到晚除了闷头干活,几乎没有多余的话。他是家里的长工、短工、耕牛,挖地、挑粪、担水、修补房屋……所有的力气活都压在他肩上。他像一头蒙了眼的老牛,唯一的方向就是绕着那三间破屋和一小块薄田打转,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甚至眼神也变得迟钝麻木,看人时总带着点微微的躲闪。 温家老母李氏,年近五十,岁月和苦难在她身上刻下了最深的印记。因为体弱,她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也做不了什么重活。终日蜷缩在里屋那张破旧不堪的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旧棉絮。她的时间感早已混乱,常常分不清晨昏昼夜,只是茫然地对着记忆深处的某个方向絮叨,声音含混不清,没人听得懂她究竟在说谁、说什么。偶尔清醒时,她会伸出枯柴般的手指,摸索着枕头下那本用蓝布包裹着的、纸张早已发黄酥脆的温氏族谱,反复抚摸着封面上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浑浊的眼里会流下几行无声的泪水。那是温家曾经存在的证明,也是即将湮灭的预兆。 至于那个童养媳,神背屋董氏家抱来的丫头,大名似乎叫招娣,村里人都习惯叫她“温家妹崽子”。十五六岁年纪,却瘦小单薄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她终日低着头,缩着肩膀,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承担着所有的家务:煮饭、洗衣、伺候病弱的老母、收拾屋子、喂鸡……手脚勤快,却极少有声响,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飘来飘去。温世才看她时,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嫌弃和估量——嫌她吃闲饭,又暗自盘算着等她再长开些,能给自家带来多少彩礼。温世贵对这名义上的“媳妇”则有些漠然,更多时候是视而不见。老母李氏更是混沌,有时会将摸索的手伸向招娣,喃喃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名字。 湘水湾太小了,小到任何的细微动静都瞒不过人。温世才和董家媳妇杨氏的那点勾当,在闭塞的村子里,早已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只不过被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在众人眼皮底下维持着。杨氏也不过三十出头,男人董传富比她大十来岁,常年在外做点小买卖,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杨氏生得颇有几分颜色,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水光。她性子泼辣,嘴皮子厉害,在董家本家妯娌间也从不吃亏。丈夫常年不在家,守着活寡,久了,那泼辣里便透出些寂寞怨怼和不甘心来。 温世才那点在外头见过的“世面”,他那张能说会道的油嘴,在沉闷的湘水湾,对杨氏这种女人来说,像是一点火星溅到了干柴上。起先只是在河边洗衣时碰着说几句荤话,后来便趁董传富不在家,借着串门的由头,偷偷摸摸。温家那破败的屋子、浑浊的空气、瘫在藤椅里等死的老娘、沉默如牛的兄弟、怯懦无声的童养媳……一切都压抑得令人窒息。而在董家,杨氏虽然衣食不愁,却也如同守着精致的牢笼。温世才的出现,像一道裂缝,透进一丝危险却带着刺激的光。他那些外面听来的新鲜事,半真半假的许诺,让杨氏心头那点不甘寂寞的火焰,暗暗烧了起来。 两人幽会的地点,有时在温家屋后那片稀疏的竹林,有时甚至在董传富不在家时,悄悄溜进董家那间堆放杂物的柴屋。杨氏自认为做得隐秘,却不知她那每次幽会前刻意梳洗打扮、眉眼间掩不住的春情,以及温世才那鬼鬼祟祟的身影和回来时掩饰不住的得意劲儿,早已落在有心人眼里。村头老樟树下纳凉的婆娘们,眼神一碰,嘴角撇一撇,一切尽在不言中。偶尔有孩童在竹林里撞见什么,回家学舌,换来大人厉声呵斥,那呵斥里也分明带着“莫管闲事”的暗示。董家的几个本家叔伯,也早有所闻,只是碍于宗族脸面和董传富常年在外,暂时按捺着,只等一个爆发的契机。 董传富最后一次离家前,并非毫无察觉。他自个儿在外面也未必干净,但自己女人的裤带松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沉着一张脸,对杨氏撂下硬邦邦的话:“把门给我看紧点!再让我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仔细你的皮!” 杨氏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被泼辣劲盖住,顶了一句:“疑神疑鬼!我清清白白在家,能有什么事” 董传富冷哼一声,没再多说,背着褡裢走了,心里却埋下了一根刺。这根刺,在湘水湾闷热压抑的空气里,在无数道有意无意的目光注视下,在温世才和杨氏自以为隐秘的苟且中,渐渐淬上了致命的毒。 那日的黄昏来得格外粘稠。太阳像个烧透了的火炭球,挣扎着坠入西边铁青色的山峦背后,泼洒出大片大片秾丽得有些诡异的橘红色晚霞,将湘水湾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油彩。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粥,一丝风也没有。 水碓房在村子尽头,临着浑浊缓慢的湘水。巨大的木轮子在河水的推动下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嘎吱——嘎吱——”声,日夜不停,碾磨着村里人送来的一点口粮。水声、轮轴摩擦声,掩盖了许多细碎的声响,也成了某种掩护。 温世才借着暮色的掩护,猫着腰,沿着河岸边那条被茅草遮掩的小路,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水碓房后面。那里有一片芦苇荡,长得茂密,又背靠着一堵废弃矮墙。他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心焦火燎地等着。空气黏得能攥出水来,蚊子嗡嗡地围着脖子叮咬,加上心里有鬼,他不停地抓耳挠腮,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油腻腻的衣领。 过了半晌,芦苇丛一阵窸窣响动。杨氏的脸从芦苇缝隙里探了出来,带着点紧张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她换了件半新的蓝底碎花布衫子,头发也用水光溜地抿过,在昏暗的光线下,眉眼间那股子风韵格外扎眼。 “死鬼!吓死我了!”她压着嗓子嗔怪了一句,闪身钻了出来,一股廉价的皂角混合着汗水的味道也随之飘出。 “怕什么晚上这地方谁会来”温世才一把拉过她,粗糙的手掌就往她腰上摸。杨氏半推半就,嘴里低骂着:“急什么死相!”两人拉扯着、喘息着,进了水碓房的稻?推上。水碓房单薄的房板剧烈地晃动起来,惊起几只栖息的野鸟扑棱棱飞走。压抑的喘息、纠缠的肢体、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在单调的水碓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他们意乱情迷、以为这暮色与轰鸣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时,芦苇丛边缘,离矮墙不远处,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僵立着。 董传富回来了。 他不是从大路回来的。这次短途的买卖不顺,赔了点钱,心里憋着火,抄了近路,翻过河对岸的小山丘,从水碓房后面钻进了村子。 水碓房落在他家的水田边。他走近时,除了流水声,还有那一男一女压抑又熟悉的喘息和调笑。董传富脚下一顿,这声音熟悉,还有温世才那油滑的腔调,在寂静的黄昏里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他的耳朵! 月光透过屋顶几片破损的亮瓦泄下几束微弱的光柱,尘埃在光中狂舞。他凑近门板朽烂的缝隙,一道光柱恰好刺穿浮动的细尘,直直落向里面——他看见妻子杨氏鬓角汗湿的几绺头发遮住了脸,以及温家老大赤裸脊背上,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董传富喉头猛地一阵痉挛,一股滚烫的腥气直冲头顶,几乎要撞碎天灵盖。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那根植在骨髓里的谨慎,硬生生压倒了这焚心蚀骨的怒火。他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像一道被抽干了灵魂的影子,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循着原路退开。直到踩到一根枯枝,“啪”一声脆响划破寂静,他心口猛地一跳,屏息凝听——所幸,水碓房那撞击声未曾停顿,那对男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细微的警告毫无察觉。 他踉跄着,跌撞着,却没有回家。他茫然地推开伯公庙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扎进阴森的殿堂深处。浓重的香灰和扑鼻的霉尘味儿呛得他几乎窒息。他在冰冷的泥塑神像脚下蜷坐下来,背脊抵着那冰冷坚硬的基座。庙宇深处,耗子啃噬供品残余果核的窸窣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蜷缩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与寒冷里,听着外面风一阵紧过一阵地刮过老樟树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时间像是凝固了的沉重胶质,在庙里粘稠地流淌,他靠数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胸腔里那颗心疯狂擂动的声音熬过这无尽长夜。偶尔从远处村落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愈发衬出此地的死寂。香灰的气息,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神像油漆剥落后的腐朽气味,沉沉地压在他的口鼻之上。所有的羞耻和愤怒,在空旷的庙宇中孤独发酵,酝酿出一种粘稠的、足以噬骨的毒液,灌满了他身体的每一寸缝隙。 终于,东方天际裂开一道灰白的口子。董传富僵硬地支撑起身体,拖着麻木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家。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灶房竟已升起带着焦糊味的炊烟。杨氏脚步轻快地在灶台边忙碌,眼角眉梢残存着一丝异样的慵懒与满足,仿佛昨夜那惊心一幕不过是董传富自己的一个噩梦。她看到他,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当家主母的责问口气:“这才回来死哪里去了快食朝了!”董传富喉咙里堵着一团冰冷的铁块,他死死盯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子,直刺得杨氏心虚地别开了头。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天大亮了,阳光驱不散董传富心头的阴霾。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脚步沉重地踏过湘水湾的青石门槛,依次走进了几个叔伯兄弟那同样简陋破败的家门。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耕牛粪便混合的复杂气味,简陋的土灶台旁堆积着农具。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冰冷的雨水,湿重地叙述着昨夜水碓房内那不堪入目的景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刀子,重新烫过他自己那血流不止的伤疤。 “丢尽了我宗族的脸面!”脾气火爆的传贵猛地一拍破木桌,震得那残缺豁口的粗陶碗跳了起来,“姓温的算什么东西他家那点祖上的余荫早被耗子啃光了!” “哼,人没人,钱没钱,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脸上刻满风霜的传荣磕了磕烟斗里焦黑的烟渣,声音阴冷,“倒有闲情去偷别人家的婆娘骨头轻贱得该敲碎了喂狗!”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豺狼般的光。 “做掉他!”角落里一直闷头抽烟的传贵突然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淬火的生铁砸在地上,“连那个瘫在床上的老货一起!省得日后啰嗦!” “那个小童养媳呢”有人迟疑地问了一句。 “小丫头片子才几岁送回她娘家去!横竖是当时还收了点聘金,她娘家人还敢吭声等大了再嫁出去,他家还有些聘金!”传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处理牲口般的漠然,仿佛在谈论一只待价而沽的羊羔。 商议快速地、带着一种残忍的效率定了下来。 正如这贫瘠土地上的生存法则,简单而直接。地点定在了温家兄弟每日从田里返回神背屋后山那片坡地必经的僻静山坳。时间就在他们扛着锄头,拖着疲惫身躯返家那一刻。武器呢传贵贡献出了家中唯一一杆老旧的鸟铳,传荣则迅速准备好了几根沉甸甸、带着毛刺的硬木棒。两只厚重、散发着陈年粮食气味的麻袋被卷好了放在墙角。 计划冰冷而具体:鸟铳先轰他的脑袋,失去反抗能力了,再用木棒砸死了就算,麻袋装上扛到后山沟子里深埋。至于那个瘫痪在床的温家老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掐死就好了…… 行动前的那个下午,董传富独自坐在门槛上,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杆冰冷的鸟铳。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黝黑冰凉的铳管,又仔细地将火药小心地倾入引火孔,压实。每一次压实火药的动作,都像把他心头的愤怒和那点残存的犹豫一同夯进了枪膛深处。硝石硫磺刺鼻的味道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混合着屋后猪圈的腐臭和劣质烟叶的气味,一种死亡的腥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他抬起头,望向神背屋后山的方向,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层叠的山峦,看到了某个不可知的终点。他想,这世道,或许本就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荆棘地,每一步都是刺骨的疼。 布谷鸟不知疲倦的鸣叫穿透午后闷热的空气,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温老大和他兄弟一前一后,沿着那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径往家走。温老大佝偻着背,肩上的锄头压得他步履蹒跚,脚上那双开裂的草鞋每一步都拖起小小的尘烟。 就在他们踏入那片两侧长满茂密灌木和油茶树的山坳时,一声炸雷猝然响起! “轰!” 沉闷而凶暴的爆鸣撕裂了山野的宁静。温老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击中,整个身子猛地向前一挺,又剧烈地后挫,胸前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瞬间炸开,浓稠的血浆混合着破碎的布片喷溅出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不成调的“嗬”声,整个人就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干燥坚硬的黄土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老二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惨状骇得魂飞魄散,像只受惊的小兽,本能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钻进旁边一丛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芒草丛深处。其实老二也中了弹,眼睛已经看不见,自然也无法逃跑。 三个黑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从灌木后猛地窜出,正是董传富、传贵和传荣。他们手中紧握着沉甸甸的木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既定程序的麻木。木棒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砸下,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得令人齿冷,黏腻的液体喷溅到他们的裤腿上。温老大早已没了声息的身体在这暴力的摧残下无意识地抽搐着。董传富又赶到老二身后,一棒子砸在老二脑袋上,一声闷响,老二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自己的命。 “快!”董传富沙哑着嗓子低吼一声,声音像是从磨砂砾石上刮过。 传贵和传荣喘着粗气,动作麻利地将那具血肉模糊、肢体扭曲的残躯塞进早已备好的麻袋里。麻袋很快被腥红的血渍浸透了一大片,沉甸甸地向下坠着。传贵和传荣一前一后,费力地将麻袋扛上肩头。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那片杂树丛生的坡地,草叶和荆棘刮擦着他们的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朝着后山那条深邃黑暗、被当地人称为“鬼愁沟”的深坳走去。董传富则提着那根沾满血迹的木棒,像一头巡视领地的孤狼,掉头扑向山坳下方孤零零的神背屋——那里还躺着一个必须被“处理”干净的活口,温家那瘫痪在床的老母亲。 小童养媳也就是那么巧,去拨兔草不在家。等到回家时,大妈已经在床上没了声息,以为是病了死了,也不知道叫人。只想着等大哥二哥回来。没有等来大哥二哥,却等来自己的亲娘把自己领回了家。 天很快便黑透了。村子里早早陷入一片死寂,连狗吠声都稀落下来。神背屋方向,再无半点声息传出,只有山风呜呜咽咽地吹过沟壑。 然而,这并非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蛮荒年代。这里是湘赣边界的苏区。 村苏维埃那间由旧祠堂改建的办公室里,墙壁斑驳,贴着几张字迹模糊的红色标语和一张卷了边的列宁像。村苏干部并不全是董姓族人。鬼愁沟底新翻的湿润泥土散发的异常腥气,神背屋那令人心悸的死寂,还有董传富几人身上难以掩饰的戾气和匆匆行迹,渐渐在沉默的村落里发酵。几个异姓的村苏委员,夜里碰了头,油灯昏黄的光在他们忧虑的脸上跳跃。 “人命关天啊,”一个姓李的老委员捻着稀疏的胡须,声音沉重,“昨天还见到温家老大下田,今天连人影都没了,他娘也没声响了,看着也不象病死的。鬼愁沟那边……土是新翻的。”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不安,“这风头,不能捂。” “听说……传富家的杨氏,前些日子……”另一个年轻的委员压低声音,欲言又止。 “纸哪里包得住火!”老李重重叹了口气,“赤卫队就在湘湖驻着。这要是不报,日后追查下来,我们就是同谋!按条例,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他提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时,声音带着敬畏。那尊列宁像在摇曳的灯光下,目光似乎正威严地审视着他们。 隔了一天,一队打着绑腿、臂缠红布条的赤卫队员背着汉阳造步枪,在一位乡苏维埃特派员的带领下,脚步急促而沉重地踏进了湘水湾的青石板路。急促的脚步声敲碎了村庄清晨的虚假平静。他们的调查迅捷而有力,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可疑的角落。很快,鬼愁沟底那处明显被动过的新土被发现,几根散落的新折断的灌木枝成了无声的证物。神背屋低矮的土屋里,温老太蜷在破床板上,身体僵硬冰冷,头颅一侧有着遭受重击的可怕凹陷,干涸的血迹浸透了枕头下的稻草。血腥气弥漫在屋里,浓得化不开。 当赤卫队员荷枪实弹,将铐着双手的董传富、传贵、传荣几人押解出来时,整个湘水湾仿佛凝固了。村民们挤在狭窄的村道两旁,土墙上,矮篱笆后,一张张黧黑的脸膛上布满惊惧和难以置信的沉默。董传富被推搡着走过村中那块小晒谷坪,目光空洞地扫过一张张熟识的脸庞,扫过远处自家那扇紧闭的破木门——杨氏始终没有出现。他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像是要挤出一个笑,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意义不明的叹息。他忽然瞥见路边芒草丛里,那个温家的小童养媳,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破袄里,手里死死攥着那只破旧的草编小布老虎,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正死死地、带着刻骨的惊惧和茫然,追随着他,也望着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鬼愁沟方向。 七天后。乡苏维埃的临时法庭设在赤阳镇最大的宗祠——张家大屋里。昔日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如今挂上了镰刀锤子旗。公审大会就在大厅前的天井举行,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从四周村落赶来的农民。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天井上方的雕花木格,被切割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董传富、传贵、传荣三人被赤卫队员押上临时搭建的台子,暴露在数百道灼热而复杂的目光之下。那目光里有憎恨,有鄙夷,有兔死狐悲的恐惧,也有茫然无措的麻木。 乡苏主席,一个面孔黝黑、声音洪亮的中年汉子,站在台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开始高声宣读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颁布的条例——那严肃的字句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地敲打着台下每一个人的心。随后,赤卫队干部上前,清晰而冷峻地陈述了调查结果:鬼愁沟底的尸骸,神背屋的惨状,凶器的指认,小童养媳那双惊骇眼睛所见证的片段…… “董传富、董传贵、董传荣,”乡苏主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台下嗡嗡的议论声,“目无法纪,手段凶残,杀害温氏母子三人,证据确凿!按《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六条之规定,判处董传富死刑,立即执行!董传贵、董传荣各劳役三年。” 判决词落地,台下如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一片巨大的声浪!惊愕的呼叫,压抑的抽泣,愤怒的咒骂,还有莫名的兴奋嚎叫,各种声音混杂着,在古老的祠堂天井上空冲撞、发酵,震得雕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董传富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声“死刑”的炸雷劈中,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涌上一股死灰色。他猛抬起头,那双曾经燃烧过妒火和杀意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台下涌动的人头,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骤然坠入深渊的绝望扭曲了他的脸。 “不!!”传贵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身体拼命挣扎,撞得身后押解他的赤卫队员一个趔趄。传荣则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魂魄,双腿一软,若非被架住,早已瘫倒在地,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他失焦的眼中涌出,顺着刻满深纹的脸颊往下淌。 对于传贵、传荣,他们也许认为这只是对通奸的惩罚,只是给兄弟的帮助。 唯独董传富,奇异地沉默着。那股支撑他告发、谋划、杀人的狠戾之气仿佛在判决落下的瞬间被彻底抽空了。他不再看台下,眼神空洞地越过攒动的人头和祠堂高高的风火墙,投向远方湘水湾所在的山峦方向。那里,有他刚刚种下秧苗的水田,有他藏过鸟铳的破屋门槛,有伯公庙里那尊冰冷的神像……还有那个他等了一夜、筹划复仇的夜晚。日光刺目,汗水沿着他乱草般的鬓角滑落,滴在祠堂古老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也许是想唤一声杨氏也许只是徒劳地吸进一口混着土腥和汗臭的空气。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像一株被连根拔起、迅速枯萎的树,所有属于这片土地的生息和喧嚣,都从他浑浊的瞳孔里彻底流失了。 赤卫队员上前,动作利落地重新捆紧他们的双手。三人被推搡着押下台子,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狭窄通道,向祠堂大门外走去。人群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一瞬,旋即爆发出更大更混乱的声浪,如同山洪。 祠堂外,靠近埠头的河滩沙地,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枪响间隔着响起。枪声在群山和河谷间回荡,拖曳着长长的尾音,最终被滔滔的河水声吞没。 湘湖乡苏的河滩那一声突兀的枪响,如同石子在沉滞的湖面短暂搅起的涟漪,很快就被赣南山区永恒的沉寂重新覆盖。鬼愁沟里温老大的冤魂,神背屋老妪凝固的血迹,连同董传富倒在沙地上的躯体,一同沉入这片厚重土地的幽暗深处。宗族私刑那古老的幽灵,在苏区法令射出的子弹前轰然碎裂,然而那碎片并未消失。 暮色四合,晚风又卷过湘水湾那些低矮的屋檐,将白日晒谷场尘土的气息混合着河滩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吹送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董传富家那扇破旧的木门依旧紧闭着,如同一个缄默的伤口。村苏维埃祠堂斑驳的墙壁上,那张卷了边的列宁画像在风中轻轻翕动,旁边新贴的告示墨迹已干,白纸黑字宣告着某种律法与秩序的胜利。然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压抑,如同沉淀在河底的淤泥,无声地弥漫在炊烟袅袅的村落上空。这不是结束,只是另一段沉重历史的开端——暮色漫过染布坊的靛蓝池子,把赤阳镇腌成了一坛苦涩的酒,预示着这片土地上滋生的古老伤口与崭新规则之间无声的撕扯,才刚刚拉开沉重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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