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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丁丑年,春寒料峭。 喜峰口。 长城这道古老而蜿蜒的巨蟒,已被炮火撕扯得遍体鳞伤。那厚重的砖石上,布满了刺目的弹坑,像一张张无声嘶吼的嘴。峭壁下,冰冷的滦河水卷着硝烟与血腥,呜咽着流过。空气里,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顽固地弥漫着,焦糊、硫磺、浓重的血腥,还有死亡开始腐烂前特有的铁锈般的甜腥。这里,是热河抗战最后的壁垒。 傅善涛伏在冰凉的城碟后,炮衣早已被碎雪和崩落的砖屑染成灰白。寒风刀子般刮过他年轻却绷得死紧的脸颊,留下割裂般的痛感。他紧握着手中那支德制毛瑟步枪,冰冷的钢铁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望远镜死死扣在眼前,视野被硝烟和纷乱的雪片切割得模糊而跳跃。那惨烈的画面依旧固执地撞入眼帘:灰蓝色的浪潮——那是二十九军的弟兄们,呼啸着,怒吼着,挥舞着在冬日残阳里反射出惨淡寒光的大刀片,一次又一次冲向日军牢固的阵地。人是不断倒下的,像一个又一个被风骤然吹熄的蜡烛,无声无息地栽倒在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和雪泥里,鲜血瞬间便凝固成发黑的冰。 “娘——的!”身边一声粗粝的咒骂炸响,是连里的机枪手老耿,他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砖上,指节处立刻渗出血丝,“狗日的中央军!炮弹呢!增援呢!就看着二十九军用命去填!” 傅善涛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不出声。老耿的怒吼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他早已被屈辱填满的心脏。几日前师部的密令犹在耳边:“……稳固现有防线,不可浪战,保存实力为要……”。保存实力他看着望远镜里那些呐喊着倒下、至死不肯退却的灰蓝色身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行压下呕吐的欲望,腮边的肌肉绷得如同岩石。他只能把视线死死钉在下方那片修罗场,用铅笔在摊开的、被寒风掀得哗啦作响的作战日志上,机械地记录着友军的每一次冲锋路径、每一次看似徒劳却撼人心魄的抵近突击。每一个符号落下,都像一记沉重的鞭子抽在自己心上。 “砰!”一声格外尖锐的枪响贴着头皮掠过,碎石溅在钢盔上叮当作响。傅善涛猛地缩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通讯兵喘着粗气爬过来,脸上沾满黑灰,声音嘶哑:“傅参谋!师部急电!命你部……即刻后撤至指定位置集结!” “后撤!”老耿的眼睛瞬间瞪得血红,布满血丝,像要裂开,“仗没打完,弟兄们还在下头拼命!撤!往哪儿撤!” “执行命令!”傅善涛猛地站直身体,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严厉。他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电报纸,上面冰冷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不再看下方那片血肉横飞的焦土,将望远镜狠狠塞进皮盒,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全连——交替掩护!撤!” 命令出口的瞬间,他分明听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撤退的队伍沉默而迅疾地沿着残破的城垣移动,只留下身后那片被硝烟和鲜血染红的山谷,以及二十九军兄弟们那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稀疏、直至被炮火彻底吞没的怒吼声。撤退途中,路过几处残破的村庄。土墙坍塌,焦黑的房梁支棱着刺向阴沉的天空。几个衣不蔽体的老人和孩子蜷缩在断壁残垣下,眼神空洞麻木,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空空如也,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这支撤退的军队,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乞求,只有一片死寂般的茫然。傅善涛脚步顿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摸向干瘪的干粮袋。旁边的排长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神色凝重地摇摇头,低声道:“顾不过来的……太多了,傅参谋。”他只能艰难地移开视线,心头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留下无数道看不见的血痕。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八月末的南京。 空气滞重而闷热,蝉鸣在参谋部院墙外几棵高大的法桐树上嘶声力竭地鼓噪,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即使门窗洞开,那粘稠的热浪依旧翻滚着涌入室内,附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参谋部这栋仿西式的灰色建筑,此刻也像个巨大的蒸笼。 傅善涛坐在档案室靠窗的位置,军服被汗水洇湿了大片,紧紧贴在背上。他面前堆叠着半人高的卷宗和电报稿,纸张在闷热中微微发软。他正埋头核对一份前线发来的阵亡官兵抚恤发放明细。名字,番号,籍贯,阵亡时间地点,冰冷的铅字一行行印在粗糙的纸上,背后是一个个曾经鲜活、如今只剩下名字和数字的生命,以及他们背后无数个撕心裂肺的家庭。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墨迹。他烦躁地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 “傅参谋!傅参谋在吗”一个年轻通讯兵的声音在走廊响起,由远及近。 傅善涛抬起头:“这里。” 通讯兵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跑进来,敬了个礼,脸上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拘谨和公事公办:“傅参谋,这是您要的前线阵亡名单二次核查的原始回执。机要室那边让送过来归档,说是……湘西‘剿匪’那批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放桌上吧,谢谢。”傅善涛指了指桌角。那份文件袋沉甸甸地砸在桌面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门又被推开,一股更浓郁的热风涌了进来。人事科的张胖子拿着一叠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文件匆匆进来,他那身紧绷绷的少校军服早已湿透,腋下和后背深色一片。“哎哟喂,这鬼天气!”他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把文件往傅善涛桌上一拍,“善涛老弟,赶紧的!司令部急要的!上个月各师、旅、团、营人头变动汇总表!吃空饷的、私自扩编的、打仗打没了的都给我核查清楚!上面等着要数,下午就得交差!”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傅善涛,肥胖的脸上冒着油汗,眼神里却闪着一丝精明:“老弟,这里头的水……深着呢。各部队报上来的花名册,能信一半就不错啦!你查的时候,那些个‘因战失踪’、‘病故减员’的,尤其要留神!小心别给人当了枪使!”他拍了拍那摞文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又抱怨起来,“这他娘的差事,就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咱参谋二处,就数你心细笔头硬,不找你找谁辛苦辛苦!” 张胖子抹着汗走了。傅善涛看着桌上陡然增加的两座“小山”,只觉得那闷热的空气更加粘稠,几乎要堵住喉咙。他拿起一份花名册翻开,看着上面那些或模糊或缺漏的“阵亡”、“失踪”、“病故”记录,张胖子的暗示在耳边盘旋。翻到某一页,一个名字“安化县三河乡傅家村”猛地撞入眼帘,他的手僵在半空。那是老家所属的县乡。一股寒气,无端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燥热。他定了定神,目光掠过那个陌生的名字,并非父亲傅鉴飞,也不是任何熟识的族人,才稍稍吁了口气,但心头的沉重和不安并未散去。 他强迫自己埋首于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模糊不清的阵亡记录中。时间在枯燥的核对和滴落的汗水中缓慢流逝。终于熬到傍晚,落日余晖给沉闷的参谋部涂抹上一层虚假的金色。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军官宿舍区那间狭小的单人房。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角一个旧藤箱,桌上放着几本军事书籍和一盏绿罩洋灯。他脱下湿透的军服,拧开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角。 他坐到桌前,拿起笔,摊开信笺。要写封信回广州。提起笔,却又顿住。写什么呢报平安可这平安二字,在今日那堆叠的死亡名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写喜峰口的真实所见写今日核对的那些躺在纸上的亡魂写南京这令人窒息的热浪和暗流不,不能。他眼前浮现出妻子周怀音温婉却带着隐忧的脸庞,还有儿子小安懵懂的眼睛。 最终,笔尖落下,只流淌出最谨慎的字句: “怀音吾妻如晤: 军务冗繁,久疏问候,心实愧之。南京暑热难当,远胜粤地,然一切尚安,勿念……”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写到军饷,笔尖更加沉重: “……近月饷项,仍多迟滞。长官言,府库支绌,运转维艰。吾深知家中用度,必极拮据。前信嘱你善自珍重,万勿过于克己。所欠家用,吾必竭力筹措,稍解困厄……” 他写到“困厄”二字时,腕力微沉,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黑。他停下笔,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和无力感都压下去。最后,他提到儿子: “……小安渐长,功课切莫荒废。吾既身陷行伍,不能亲为教养,一切偏劳吾妻。唯盼他日海晏河清,归家团聚,共享天伦……” 落款“善涛手书,廿三年八月廿八日”。 信写完,他封好口,贴上邮票,却觉得这轻飘飘的信封里,承载的东西远非这些干涩的字句所能承载。窗外,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远处秦淮河的方向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他把信放在桌上,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身体疲惫已极,大脑却被白日的阵亡名单、张胖子的暗示、湘西剿匪的回执、家中拮据的想象……种种思绪反复撕扯着,难以成眠。直到后半夜,意识才在极度的困倦中沉入混沌的黑暗,却仍是不安稳,仿佛总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背后注视,带着山野的寒气。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十月初的广州。 西关,逢源中里。周怀音抱着刚洗好、还在滴水的衣服走上吱呀作响的狭窄楼梯。这栋旧式骑楼砖房三楼的小小隔间,便是他们母子在广州的栖身之所。说是“家”,不过是一间房而已,用一块洗得泛白的蓝花土布帘子隔开,里面一张小木床,外面一张饭桌兼书桌,墙角放着一个小煤炉和几件简单的锅碗。 她小心地踩着木楼梯,尽量不让水渍滴落下去,免得惹楼下的房东太太不高兴。推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一股湿热混杂着隔夜饭菜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儿子小安正趴在唯一的桌子上写着什么,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听到门响,立刻转过头,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妈!爸爸回信了吗” 周怀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还没呢,安安。爸爸在南京当差,事情多得很,信走得慢。你看,今天的功课写完了吗”她放下沉重的木盆,走到儿子身边,目光落在他面前的抄写本上。工整稚气的铅笔字——今天抄的是《千字文》里“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那几句。 “都写完啦!”小安扬起小脸,带着完成任务的骄傲。他小心地把铅笔头收进一个截断的竹筒做的笔套里——这是他唯一的铅笔,已经短得握不住了。 “安安真棒。”周怀音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她的手指骨节有些粗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她拿起那个几乎空了的小布囊,里面只剩下几枚薄薄的双毫银币和几张零碎的角票。昨天刚交了这个月的房租,几乎是袋里最后一点钱了。她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旧木窗,望向下面湿漉漉、拥挤嘈杂的石板巷。西关的黄昏,充斥着咸鱼海腥、叫卖、车铃和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的喧嚣。空气里那股浓郁的广式酱料味道,此刻闻起来,只让她觉得胃里一阵阵发空。 煤炉上的小瓦煲里,是早上出门前就熬上的粥底,稀薄得能照见人影。她犹豫了一下,从布袋里摸出仅剩的那点钱,快步下楼,穿过人头攒动的窄巷,走到巷口那家熟悉的杂货铺。铺面狭窄却深,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气味混杂。老板娘是个精瘦的中年妇人,正摇着蒲扇看小报。 “阿婶,劳烦称三钱虾皮。”周怀音的声音尽量平静。 老板娘抬眼看了看她,没说什么,熟练地撮了一小把干虾皮放在小秤盘里:“三钱,承惠,一角半。” 周怀音数出几张角票递过去。老板娘收了钱,随口问道:“周师奶,你家先生……在南京,饷银还是没到”她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周怀音丈夫在外当军官的事,街坊多少知道些,但连着几个月不见寄钱回来,闲话便悄悄滋生起来。 周怀音脸上有些发热,勉强笑了笑:“快了,说是军务忙,路上耽搁了。”她接过用旧报纸包好的一小撮虾皮,那点微不可察的重量,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她没再多话,低着头匆匆离开铺子,仿佛身后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声化作了无形的芒刺。 回到小屋,粥已滚开。她把那一小撮虾皮仔细地撒进锅里,又切了几片姜丝,一点盐花。粥的香气总算浓了些。小安懂事地摆好碗筷,一大一小两碗,白的粥水里点缀着几点微红。小安吃得很香,小口小口吸溜着,腮帮子一鼓一鼓。 “妈,你也吃。”小安含糊不清地说,用筷子指了指她的碗。 “妈不饿,安安多吃点,长个子。”周怀音微笑着,把自己碗里的粥又往儿子碗里拨了一些。她看着儿子低头喝粥时露出的纤细脖颈,心里那根弦绷得快要断了。 晚些时候,打发小安在小布帘后的小床上睡了。周怀音独自坐在桌前,就着一盏小油灯微弱的光线,打开墙角那个旧藤箱。里面放着几件她舍不得穿的半新旗袍,还有一个用红绸布包着的小首饰盒。她解开红绸,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几件仅存的旧物:一个成色普通的银镯子,一支细细的包金簪子,还有一枚小小的金耳钉。这是她当年嫁妆里最后的一点体己了。她拿起那枚金耳钉,在灯下看了又看,指尖摩挲着那微凉光滑的表面。窗外的月光,被密密麻麻的“竹筒屋”切割得支离破碎,吝啬地洒进来几缕惨白的光。远处,珠江上夜航火轮低沉悠长的汽笛声穿透沉沉的夜色传来,更添几分凄清。她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耳钉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民国二十四年(1934年),暮春四月。 南京郊区,20师驻地营区。暮色苍茫,渐渐吞噬了最后一抹天光。喧嚣了一日的营区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营房窗棂透出的点点昏黄灯火,如同荒漠中的篝火。 傅善涛独自一人,踏着暮色走进他位于档案室一侧的小小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房间内一片昏暗,只有远处路灯一点微弱的光晕透过磨砂玻璃窗渗进来,勉强勾勒出桌椅和墙角铁皮文件柜的轮廓。他没有开灯,摸黑走到墙边。 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覆盖了大半个墙壁。用不同颜色和粗细的线条,清晰地标注着山川、河流、城镇、铁路、公路……以及各部队的防区和番号。在无数代表军事力量的、冷硬的符号线条间,一个地方被傅善涛的目光无数次地摩挲过——那是闽西偏西,一个用小字标注着“武所”字样的地方。武所城东街,那一个小点,在地图上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慢慢地、慢慢地,在那巨大的地图前跪了下来。双膝触碰到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寒意瞬间沁透了军裤。他仰着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遥远的小点上。白天收到的那封辗转了不知多少道手、皱巴巴如同咸菜般的信,此刻就在他怀里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信是二哥傅善庆从汀州寄出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傅善涛的眼底,扎进他的心脏!信纸上那几点暗褐,灼烧着他的指尖!大哥大嫂遇难,导致父亲病故,......母亲痛不欲生。 一股腥甜的血气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腮帮肌肉绷紧如同岩石,额头上青筋暴跳,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阿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嘶吼,终究没能冲破牙关,化作一团灼热腥咸的血沫,在喉间翻滚。他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瞬间渗出,滴落在身下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觉得一股足以焚毁五脏六腑的悲愤和仇恨,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他恨不得立刻拔枪冲出去,冲回那个地图上的小点,将那些恶徒碎尸万段! 然而理智终是冰冷的铁链,一根根楔进骨缝,将他的四肢百骸捆得死紧。 这里是南京,是20师参谋部的作战室。他身上笔挺的哔叽军装还沾着晨露的潮气,肩章上的金星在头顶吊灯下泛着冷光——那是党国的荣耀,是校长亲笔题赠的模范军人徽章。墙上的巨幅军事地图正对着他,油墨未干的箭头与符号里,赣闽匪区鄂豫皖残部的字样刺得人眼疼,那些代表剿共部队的番号、层层构筑的封锁线,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钉在这方寸之地,与千里外燃烧的村庄、倒在血泊里的乡亲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的指尖无意识抠进掌心。三天前收到的家信还锁在抽屉里,二哥最后那句阿弟,替我们看看太平日子啥样被血渍晕开了边角。父亲,哥嫂早已离世,他却在地图前核对着下一轮的兵力部署——那些他要亲手消灭的,还在山里游击! 二字像根烧红的铁签,扎进太阳穴。每日批阅的公文、反复推演的战报、向上级汇报时斩钉截铁的,此刻都成了抽在自己脸上的耳光。恨意裹着血气往上涌,他突然踉跄着扑向地图,膝盖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上。 额头先着了墙。水磨石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他却贪心地盼着更疼些,更疼些。一下,又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作战室里回荡,混着他粗重的喘息。温热的液体糊住视线,分不清是额角的血,还是从胸腔里涌到喉头的腥甜。他跪伏在地图前,鼻尖几乎要蹭到那些冰冷的符号,那些部队的番号在他唇齿间翻滚,像道符咒,又像根绞索。 不知过了多久,撞击声渐歇。他垂着头,散落的发遮住半张脸,只有颤抖的肩线泄露着未止的抽噎。地图上,代表红军主力的红箭头依旧刺目地扎在鄂豫皖的群山间,而他,不过是这张巨网下又一只困兽。 窗外起风了,吹得墙角的军旗猎猎作响。某个瞬间,他听见自己沙哑的低语:哥,嫂子......我在靠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