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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9月,朔风卷着梧桐落叶扫过中山路,报童嘶哑的叫卖声穿透薄雾:“看报!看淞沪血战大捷!南京紧急戒严令!”泛黄的《中央日报》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铺开惨烈画卷——头版粗黑标题如刀劈斧凿:“我军浴血旬日毙敌三万!罗店阵地寸土未失!” 油墨未干的副刊却用小字挤着一行真相:“闸北大火三日未熄,租界难民冲破铁门涌入法租界”。 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学生攥着《申报》,指节发白地盯着第三版:“太原失守!阎锡山部撤守晋西”。豆腐摊主老李蹲在墙角,抖开《新民报》号外,头版照片里上海南市燃烧的民房将他的瞳孔映成两簇火苗。报童突然狂奔而过,挥舞沾满泥浆的《救国时报》:“号外!延安通电全国:红军誓师东渡黄河!” 香烟摊旁的老兵眯眼辨认《大公报》的模糊电讯:“保定巷战持续七昼夜,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殉国”。油墨蹭在他冻裂的手背上,像一道新鲜的弹痕。穿西装的商人匆匆撕下分类广告栏——“防空壕施工队急招苦力,日结银元三角”——揉作纸团塞进衣袋。 最醒目的是新街口布告栏,白底黑字的《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被无数手指抚摸出毛边,下方挤着小字快讯:“苏联援华航空队首批战机抵兰州”。寒风中飘来烤山芋的甜香,混着报纸油墨与隐约的硝烟味。穿棉袍的主妇用米汤粘好被撕破的《武汉日报》,头版照片里蒋介石在紫金山麓视察工事,背后城墙垛堞如森严的齿列。 暮色降临时,卖报人清点着残破的《新华日报》,头版社论标题力透纸背:“论持久战:亡国论者可以休矣!”。晚风掀起一页飘落,露出夹缝里的征兵广告:“航空委员会招募滑翔机学员,高中毕业免试入营”。路灯亮起的刹那,满地报纸如战败的白旗,唯有那行加粗的标语仍在风中震颤:“焦土抗战!背水一战!” 火车站和码头成了沸腾的漩涡,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哭喊声、咒骂声、汽笛狂啸声,还有维持秩序士兵粗暴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亡国前夜惊心动魄的悲怆交响。 在这片末日般的混乱中,一辆沾满泥泞、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军用吉普车,如同离弦之箭,艰难地撕开人流,驶向下关码头。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泥泞路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车内,傅善涛一身笔挺却洗得微微发白的黄绿色呢料军装,肩章上的校官标识在昏暗的光线中透出冷硬的金属光泽。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目光透过溅满泥点的车窗,死死盯着前方混乱不堪的码头入口。那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焦虑,拉扯着,撕咬着。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副驾驶座上,妻子周怀音紧紧抱着他们四岁的儿子敬安,孩子被外面震天动地的喧嚣和车内凝重的气氛吓得小脸煞白,但又不敢哭出声,只把脸深深埋在母亲温暖的颈窝里,小手死死攥着母亲旗袍的襟口。六岁的女儿敬宁显得安静些,只是那双酷似父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惶恐和茫然,紧紧依偎在父亲身侧。 “善涛……”周怀音的声音带着长途颠簸后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轻轻响起,试图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沉默,“这一路……能顺当么听人说,江上也不太平,有鬼子的飞机……” 傅善涛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掠过车窗外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掠过那些被抛弃在路边、无人理会的笨重家什,最终停留在码头趸船旁一艘冒着黑烟、正疯狂鸣笛催促的小火轮上。 “顺不顺当,都得走。”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喉咙里磨着砂砾,“上海……可能守不住了。南京会不会守不住呢再晚,就走不掉了。”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才继续道,“回汀州……看母亲。父亲……还有大哥……都已不在了,我很担心母亲。有些事……也必须了结。”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一张泛黄、边缘已经卷曲的纸页——那是藏在贴身口袋里,一份来自汇丰银行的存款凭证副本,上面的数字和签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着他阔别已久的汀州、湘水湾,以及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家族往事与难以启齿的责任。这份凭证,如同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也是他此番冒险南归最重要的缘由。国事倾颓,家事纷扰,这小小的纸片,连接着生者与逝者,连接着战火纷飞中的此岸与似乎遥不可及的彼岸。此次刚好有一个南昌的公差,还可以把周怀音母亲送一阵回去,去年真不该接他们来南京的。 吉普车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终于挣扎着冲到了码头最前沿。卫兵认出了傅善涛的证件,粗暴地呵斥开拦路的人群,勉强为他们开出一条缝隙。傅善涛不再犹豫,一手抱起敬宁,另一手紧紧拉住周怀音,护着妻儿,几乎是凭借着军人的本能和力量,在绝望的人潮中硬生生挤开一条通道,朝着那艘如同垂死巨兽般喘息着的小火轮冲去。冰冷的江水气息混杂着焦煤味、汗臭味扑面而来。汽笛发出最后一声撕裂长空的绝望长鸣,铁链哗啦啦收起。就在他们踉跄着踏上跳板,跳板被猛地抽离趸船的那一刻,傅善涛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南京城——铅灰色的天幕下,古老的城墙轮廓模糊而颓败,像一具巨大的、正在缓慢沉没的棺椁。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诀别。 小火轮挣扎着离开混乱如沸的码头,驶入浩渺苍茫的扬子江。船身破开浑浊肮脏的江浪,发出沉闷的呜咽。船舱里拥挤不堪,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各种方言的哭诉、叹息、咳嗽声和婴儿无休止的啼哭交织在一起。傅善涛一家蜷缩在船舱一角冰冷的地板上,靠着简单的行李。敬安已经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犹带着泪痕。敬宁也疲惫不堪地靠在父亲臂弯。只有周怀音,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舷窗外翻滚不休、无边无际的江水。 傅善涛无法入睡。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舱壁,闭上眼睛。耳畔是轮机单调的轰鸣和舱内绝望的嘈杂,但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那是闽西连绵起伏、苍翠如黛的山峦,山间蜿蜒清澈的溪流,溪畔那座叫做湘水湾的小小村落,以及村落深处,那栋被岁月烟火熏得黝黑的傅家老宅。老宅里,常年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味,尤其是那带着微苦回甘的当归香,丝丝缕缕,沁入骨髓,那是父亲药铺的气味,是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烙印。 父亲傅鉴飞,湘水湾傅家“济仁堂”药铺的主人,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如磐石般沉毅的男人。他不仅精通药理,更有一手接骨续筋、救死扶伤的绝技,在四乡八里德高望重。大哥傅善余,性情最肖父亲,稳重踏实,早早地就扛起了药铺的重担,是父亲最得力的臂膀。已经遇难。还有二哥傅善庆,不到十八岁就去寺庙学画了。而他自己,傅善涛,作为家中的老三,似乎天生带了几分“离经叛道”,他从小被父亲送到广州的军队当差,先是去了广州,后来又辗转到了南京,投身于那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漩涡之中。 然而,离家多年,他并非不想归。只是,他选择的道路,在那个时代特定的语境下,充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和禁忌。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向往山外世界的少年郎,他的身份、他的使命,使他每一次可能的归途都布满了荆棘与陷阱。他只能将那份沉重的思念与愧疚,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期间并非没有联系,有几年一直在厦门情报站活动,得以回到武所,因此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周怀音,还帮助父亲处理了一大笔的存款。那笔存在香港汇丰银行、数额不菲的款项,便是他父亲半辈子的积蓄。他以为,时间还长,总有从容归去、当面尽孝、交代一切的一天。 直到那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穿越千山万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消息的来源隐秘而确凿。父亲傅鉴飞,那个如山岳般沉稳、靠着一身医术和草药庇佑一方乡邻的老人,在大哥大嫂遇难后,居然也没能抵挡住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于武所溘然长逝。而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关于大哥的消息:傅善辉,那个像父亲一样沉默而坚实的兄长,一个厚道的医生,居然被内部人认为是奸细,随后被清洗,被残忍地杀害在荒僻的山道上。据说现场极其惨烈,事后收殓的人甚至无法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尸身……消息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却字字如刀,剜在他的心上。他无法想象母亲得知这一切时是如何的心碎,无法想象湘水湾那个曾经充满药香和温暖的老宅,如今笼罩着怎样的死寂与悲伤。大哥走了,父亲也走了。支撑着那个家的两根顶梁柱轰然倒塌。更让他撕心裂肺的是,大哥遇害的惨状,竟隐隐与家乡某些关于“赤匪凶残”的宣传挂上了钩,成了某些人嘴里混淆视听的谈资!这污名,这冤屈,如同毒刺,深深扎进他的心底。 紧接着,便是七月卢沟桥那一声震惊寰宇的炮响!山河破碎,烽火连天。平津沦陷,淞沪血战,国府西迁……报纸上铅字印出的每一个地名,都代表着国土的沦丧和同胞的鲜血。整个民族被抛入了生死存亡的巨大熔炉。然而,正是在这民族危亡的至暗时刻,一道前所未有的曙光刺破了沉沉阴霾——国共两党,这对曾经血战十年、不共戴天的宿敌,在民族大义面前,终于冰释前嫌,携手合作,共同抗日! 这消息,对于深陷于国仇家恨双重煎熬中的傅善涛而言,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那压在心底多年、让他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归乡之念,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而急迫。国共合作,意味着他曾经讳莫如深、需要绝对隐秘的身份,在公开层面上有了一层相对安全的屏障。至少,在国府控制区的大后方,曾经的紧张氛围会有所缓和。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回去!回到母亲身边!父亲和大哥的噩耗,母亲又如何面对这两年,母亲是如何过来的还那笔汇丰银行的存款,是父亲留下的遗产,更是他多年积蓄的托付,必须当面交给母亲,由母亲这位一家之主来定夺处置。还有二哥善庆的消息,还有侄子敬时、侄女敬娴……父亲留下的药铺产业……湘水湾的老宅……无数牵挂,无数待解的心结,无数需要他承担的责任,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他,驱策着他,必须在这战火蔓延、前路未卜的乱世中,踏上那条归乡路。 所以,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硝烟未散的征尘,带着满心的愧疚与悲怆,带着妻儿,也带着那张重逾千钧的汇丰银行存单,逆着无数南下逃难的人流,踏上了这条充满未知风险的归途。 小火轮抵达九江靠岸后,傅善涛携家眷转道南昌。安顿好妻儿周怀音三人后,他即刻赶往当地驻地处理好公务。公务甫毕,便再次登船,沿赣江溯流北上。这段航程虽总体平顺,实则暗藏危机——时值枯水季节,航道狭窄淤浅,加之沿途关卡密布,哨卡林立,盘查盘问之严苛,令船上空气都凝滞如铅。幸而傅善涛经验老道,身份文书齐备,一一从容应对,终有惊无险地抵达赣州。至此,他紧绷的心弦才得以稍懈。在赣州,经昔日战友协助,觅得一辆上好的双马篷车。次日天色微明便启程,此时傅善涛已穿着便装——一件半旧的深灰色棉袍,头上戴着礼帽,帽檐压得有些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一路兼程疾行,至薄暮时分,终于抵达闽西重镇汀州。 汀州,这座闽西重镇,群山环抱,似乎暂时隔绝了北面那吞噬一切的烽烟。然而,战争的气息依然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城墙根下,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新近刷上去的巨幅标语:“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驱逐倭寇,复我河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前线!”墨迹淋漓,笔锋遒劲,带着一股悲壮的决绝。街头报童的叫卖声里,“南京”、“血战”、“沦陷”这些字眼,像冰锥一样刺激着行人的耳膜。募捐的学生捧着简陋的木箱,站在寒风中,冻得脸色发青,却依旧用稚嫩而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呼喊着口号。偶尔有穿着灰色军装、步伐急促的军人匆匆走过,神色凝重。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取代了往昔小城特有的那份宁静与闲适。 傅善涛一家到了城外的车马店,让师傅安顿好。傅善涛又雇了两辆黄包车,他一手提着简单的藤箱,另一只手紧紧牵着敬宁。周怀音抱着裹在厚厚棉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敬安,紧随其后。很快就到了店头街。 他们下车后,沿着青石板铺就、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的老街,沉默地向店头街深处走去。 汀州城的格局依旧,但街边许多铺面都显得萧索,行人脸上也少了往日的从容。空气中弥漫着木炭燃烧的气味、冬日清冷的空气,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的焦虑。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巷子很窄,青苔沿着斑驳的砖墙向上攀爬。在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得厉害的乌木小门前,傅善涛停下了脚步。门前阶石缝隙里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里没有挂任何标识,外人绝不会想到,这便是傅家在汀州城的一处落脚点。 傅善涛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而带着淡淡尘埃的空气直灌入肺腑。他抬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三声叩响,不疾不徐,带着特定的节奏。 门内沉寂了片刻。傅善涛屏住了呼吸,周怀音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敬安抱得更紧了些,敬宁也紧张地抓住了父亲的衣角。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仿佛带着无尽岁月叹息的声响,乌木小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布满皱纹、写满沧桑但眼神依旧清亮的老妇人脸庞出现在门后,是跟随董婉清多年的老仆阿容婆。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先是惊愕,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化作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 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清瘦的样子,应该是敬时。看着门外的四个人,小男孩有点疑惑紧张,急切地回头朝着院内喊,声音带着哭腔,“奶奶!奶奶!” 这一声喊,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院的沉寂。 傅善涛一步跨过门槛,拍了拍小男孩的肩头,目光急切地投向院内。小小的天井收拾得干净利落,几盆耐寒的兰花在角落的寒风中倔强地开着。正对着天井的,是一间堂屋,此刻,那扇褪色的蓝布棉门帘被一只枯瘦而稳定的手,缓缓地掀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董婉清。 傅善涛的目光瞬间定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 母亲老了。比他记忆中最后一次匆匆一瞥时,老了太多太多。原本只是夹杂着几缕霜华的黑发,如今已是满头的银丝,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圆髻。那张曾经温润饱满的脸庞,如今瘦削得颧骨微凸,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爬满了额头、眼角、嘴角,无声地诉说着经年的忧思与苦难。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棉袄,外面罩着件深灰色的棉坎肩,浆洗得板正。然而,让傅善涛心头剧震的,是母亲的眼睛。 那双眼,不再是他记忆中温柔含笑的慈母之眸。它们深陷在眼窝里,目光却像两泓历经冰封却依旧澄澈的深潭,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那目光落在傅善涛的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漫长时光的审视,没有丝毫久别重逢该有的激动泪光,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巨大的悲伤被强行锻打、压缩后形成的一种令人心悸的坚硬与冰冷。 “咿呀!”傅善涛喉头猛地一哽,巨大的酸楚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堤防。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天井青石板上。膝骨撞击石板的闷响清晰可闻。他俯下身,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呜咽。 “咿呀!”周怀音也抱着孩子,含着泪喊了一声,拉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敬宁,跟着跪在了丈夫身边。小小的敬安似乎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也瘪着嘴,小声地抽泣起来。 堂屋门口,董婉清的身形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她扶着门框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死死地盯着跪在院中、那个伏地呜咽的儿子,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终于起了一丝剧烈的波澜,仿佛冰层之下有熔岩在奔突、冲撞。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唇色瞬间褪尽,没有血色的脸上,肌肉在微微地抽搐。 “起来……”良久,一个极度压抑着、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颤抖的声音响起,沙哑而破碎,全然不似她平日惯有的那种温和语调,“地上凉……都起来……进屋说话。” 她猛地转过身,似乎不愿再让儿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快步走回了屋内,只留下一个微微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影。 董婉清指了指小男孩:“敬时,这是三叔,三婶。快起来,快起来!进屋,进屋!” 堂屋里比外面暖和些,一只小小的炭盆在角落里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但空气依旧清冷。陈设极为简单,一桌几椅,靠墙的条案上供着一尊小小的白瓷观音像,像前香炉里三炷线香正袅袅地升起青烟。董婉清背对着门口,站在条案前,肩背绷得紧紧的。 傅善涛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拉着妻儿站起身,走进堂屋。他走到母亲身后,看着母亲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瘦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的背影,只觉得心如刀绞。 “咿呀……”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儿……不孝……” 董婉清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平静,但那平静是假的,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她的目光掠过儿子饱经风霜的脸,掠过儿媳周怀音惊惶未定的神情,最后停留在两个小小的孩子脸上。当看到敬安酷似儿子幼时的眉眼和敬宁那双清澈的眼睛时,她眼底深处那份硬撑着的冰冷,终于不可抑制地融化了一丝。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悄然泛起。 她向前一步,伸出枯瘦却依旧稳定的手,轻轻抚上敬安柔软温热的小脸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就是……敬安和敬宁”她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比刚才软化了许多,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祖母的温柔。 “是,咿呀。”周怀音连忙应道,轻轻拍了拍敬安的背,“安儿,宁儿,快叫奶奶。” 敬安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老人,小声地叫了句:“奶奶……”敬宁也跟着小声叫了:“奶奶。” 一声“奶奶”,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董婉清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涟漪。她眼底那层坚冰彻底碎裂,一丝真切的、带着巨大悲喜交杂的水光,瞬间盈满了眼眶。她猛地低下头,将脸贴向敬安的小脸,双手紧紧地将孩子搂进怀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的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 “好……好……回来就好……都回来……就好……”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破碎,压抑了太久的巨大悲伤和骤然得见儿孙的复杂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她彻底淹没。 看着母亲抱着孙子痛哭失声,傅善涛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上前一步,跪倒在母亲脚边,伸出手臂,紧紧环抱住母亲那瘦弱而颤抖的身躯。周怀音也跪了下来,抱着敬宁,无声地垂泪。小小的天井里,只剩下董婉清压抑已久的、撕心裂肺般的悲泣在回荡。那哭声里,是积攒了太久的思念,是承受了太多失去的痛楚,是乱世飘零中对骨肉团聚最卑微最虔诚的祈求。多年生离死别的重负,在这一刻,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良久,那撕心裂肺的悲痛才渐渐平息下来,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阿容婆早已泪流满面,默默地端来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周怀音小心翼翼地替婆婆擦去脸上的泪痕,傅善涛则扶着母亲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 “咿呀……”傅善涛看着母亲依旧红肿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父亲……还有大哥,大嫂……”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儿……不孝……未能……未能侍奉在侧,送终……” 董婉清的身体猛地一僵,刚刚平复一些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脸颊。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那是一种将所有痛苦都嚼碎了咽下去之后的死寂。 “信上都说过了……”她的声音低缓,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你大哥大嫂走了后,就一病不起……来得急……烧了三天三夜……他自己开的方子,他自己抓的药……都没用……”她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湘水湾,“他临走前……很清醒……只是……只是说……没能再见你一面……心里……堵得慌……”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滑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 傅善涛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的痛楚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大哥……”董婉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无法消解的冤屈,“是死在回家的山路上!就在武所西边的野猪坳!那儿的事,我也不是很懂。”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们说……说是‘赤匪’干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凄厉,如同一只濒死的母兽在控诉。 “咿呀!”傅善涛心如刀绞,猛地再次跪倒在地,“是儿的错!是儿没有保护好家里!是儿……” “不关你事!”董婉清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儿子,“这世道!这世道烂了根了!你爹……你大哥……是这世道害的!”她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只可怜了敬时和敬娴……没了爹娘的孩子……”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炭盆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哔剥的轻响,更衬得这寂静令人窒息。窗外的天色愈加阴沉,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傅善涛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周怀音默默垂泪,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那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 董婉清闭目良久,似乎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她再睁开眼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疲惫。她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不堪:“都过去了……说不动了……都过去了……”她目光投向周怀音,“你们整理下,带……去西厢安顿……暖和暖和……收拾一下……我给你们准备晚饭。” 周怀音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婆婆,知道此刻不宜再多说什么,便顺从地拉着孩子的手,柔声道:“敬安,敬宁,我们跟阿婆去休息。”又对董婉清轻声道:“咿呀,您也先歇歇。我可以下厨的。” 周怀音自然很能干。她并没有见过董婉清,当年在武所和傅鉴飞的一段情缘,虽然十分隐秘,但终究以这种形式面对,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 周怀音去了厨房,董婉清找了些可煮的。傅善涛和孩子们离开了压抑的堂屋,去了西厢房整理行装。门帘轻轻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幼童懵懂的视线。 晚餐后,周怀音又带着敬安,敬宁,和敬时,敬娴聊了聊。小孩子很快就熟络起来,小院里也有了许多生气。 堂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微弱的暖意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暗流,开始在这片寂静中悄然涌动。 傅善涛抬起头,目光迎向母亲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他此行的核心,是他压在心头多年、必须亲手交托的重担。他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纸张的质感厚实坚韧,带着一种旧时银行特有的气味。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张上,清晰的英文花体字和端正的中文楷书并列。“the hongkong and shanghai banking corporation limited”的字样赫然在目。这是一张汇丰银行的存款凭证。上面的金额数字,以当时的币值计算,是一笔足以令人瞠目的巨款。存款人的名字,清晰地印着“傅鉴飞”。而在下方的签章处,除了傅鉴飞本人的签名笔迹,还有另一个签名——那是傅善涛的,笔迹力透纸背。 “娘,”傅善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寂静的空气中,“这是爹……当年在汇丰银行……留下的存款。还有……这些年,儿子在外,能攒下的……也都汇在了这里,用的是爹的名字。”他将凭证稳稳地放在母亲手边的方桌上,纸面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微光,“如今……爹不在了,大哥也不在了……这笔钱……理当由娘来处置。儿子……把它带回来了。” 董婉清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纸上。她的眼神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深沉的疲惫。她没有立刻去碰那张纸,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这钱……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爹……以前隐约提过一嘴……说是留条后路……也防备着……他去了,你们兄弟……”她顿住了,没有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你每次托人带回来的钱……我也都按你的意思,添在了里面……存在这家银行……前两年,世道乱得厉害,我也托过人去香港的分行问过……他们只认户主傅鉴飞的印鉴和签名,旁的一概不理。我……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出你爹的印鉴……也写不出你爹一模一样的签名……更不敢……更不敢把你牵扯出来……”她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复杂,“这笔钱……就一直这么在银行里躺着……成了死钱。” 傅善涛看着母亲平静的面容,听着她平淡无奇地说出“不敢把你牵扯出来”这几个字,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明白了,母亲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这“不敢”,道尽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担忧和深夜无眠的煎熬。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涩声道:“是儿子……让娘忧心了。” 董婉清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存单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仿佛在看一张烫手的烙铁,又像是在看一张决定家族未来命运的判书。沉默良久,她才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轻轻抚过存单上傅鉴飞的名字,仿佛在抚摸一个遥远的、已然逝去的灵魂。 “这钱……”她的声音缓慢而凝重,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排遣的悲凉,“是你爹留下的……是给我们傅家的……如今,是到了该分派的时候了。” 傅善涛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 董婉清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儿子的脸,似乎要将他内心最深处的一丝波动都纳入眼底。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宣判着:“你爹没了,你大哥善辉……也没了。他……他那一份,”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发颤,“留给敬时和敬娴。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将来娶亲、嫁人、读书……都得靠这点棺材本了。” 傅善涛喉头哽住,用力点了点头:“娘说的是,理当如此。” “剩下的……”董婉清的目光垂落,手指在存单上轻轻划过一道无形的界限,如同在进行一次庄严的分割,“就你们两兄弟——善庆和你——各一份。你们……各自成家立业,日后……各安天命吧。”她的话语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在分配的不是一笔巨款,而是几件寻常的家什。说完这个决定,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气息微微急促,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儿子,等待着他的反应。我刚让人捎信过去了,等会他会过来,这事一起说。 傅善涛的心猛地一沉。“两兄弟”母亲只提到了他和善庆,却刻意忽略了另一个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瞬间涌上心头。他猛地抬头,迎着母亲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娘!这不行!” 董婉清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掠过,她沉默地看着儿子。 “是四份!”傅善涛斩钉截铁地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娘!您必须占一份!这是爹留下的基业!您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如今爹不在了,大哥也不在了,您就是傅家的主心骨!这份家业,无论是现钱还是将来湘水湾的产业,都该有您的一份!养老送终也好,贴补家用也好,理应由您来支配!”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力量,眼神坚定地回望着母亲。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董婉清定定地看着儿子,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复杂的情绪激烈地翻滚着——有惊愕,有震动,有欣慰,有长久压抑后终得回应的暖意,最终都化作了眼底深处一层薄薄的水光。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紧抿的嘴角似乎松弛了一分,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敬时知道,是二叔来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僧衣,剃度的光头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青。身材高瘦,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种出尘的疏离和难以言喻的平静。正是傅家次子,傅善庆。 看到傅善涛和桌上的存单,善庆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他双手合十,对着母亲和弟弟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得像古寺的晨钟:“娘,三弟。” “二哥……”傅善涛看着他,心头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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