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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村前那条小河,看似平静地流淌着,却在不经意间拐了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弯。 距小考放榜那日的喧腾与喜悦,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夏日的午后,日头依旧毒辣,晒得地面腾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白烟。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莫名有些烦躁。 山坳村的晒谷场,水泥地被晒得滚烫。几个半大的孩子无精打采地躲在老槐树稀疏的影子里,用树枝拨弄着蚂蚁。大人们也多在午歇,村子显得格外安静。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滞涩的链条摩擦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昏沉的寂静。那声音不像上次“叮铃铃”的清脆报喜,倒像是垂暮老牛的沉重喘息。 是赖老师的自行车。 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此刻连链条似乎都在呻吟的28寸上海牌“老坦克”,再次出现在村口。车把上,没有象征喜庆的红榜,只有空荡荡的白破布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佝偻着背,踩脚踏板的动作缓慢而吃力,仿佛腿上绑着无形的沙袋。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背上,脸上再不见上次的红光与笑纹,只有一片灰败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沉重。 “赖老师”蹲在树荫下纳凉的叶老汉最先看见,疑惑地站起身,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这……通知书下来了” 赖老师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车停在晒谷场边缘的老槐树下。他扶着车把,深深地、无声地吸了口气,仿佛要积蓄全身的力气,才缓缓从车后座那个同样显得破旧沉重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信封——那是孩子们翘首以盼的录取通知书。 他的动作迟缓,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滞涩感。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通知书来了!赖老师发通知书了!”,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午睡的村庄瞬间被惊醒。孩子们像出巢的麻雀,从树荫下、屋檐下、门缝里钻了出来,呼啦啦地围向晒谷场。大人们也顾不上午休了,趿拉着鞋子,擦着额头的汗,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晒谷场上很快人头攒动,比上次放榜时更加拥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紧张和莫名不安的气息。 叶不凡、叶月英、许柔柔、叶木生、潘华金、叶宋、叶碧芬……所有参加了小考的孩子都被家人推着挤到了前面。叶不凡站在人群最前方,身姿依旧挺拔,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许柔柔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叶月英则拉着她母亲的手,眼神有些飘忽。 赖老师环视了一圈周围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脸,还有家长们饱含希冀的目光。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声音却像生了锈的齿轮,干涩沙哑,全然没了上次打铜锣般的洪亮: “通知书……下来了。现在开始念名字,念到的……上来领。” 他解开牛皮筋,拿起最上面一个信封,手指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辨认着信封上的名字。 “叶木生!” “到!”叶木生响亮地应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赖老师将信封递给他:“镇中学。” “哦!”叶木生欢呼一声,一把抢过信封,迫不及待地就要撕开。他娘在后面笑骂:“猴急什么!回家再看!” “潘华金!” “在!”潘华金也挤上前,接过“镇中学”的通知书,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叶宋!” “乡办中学。”叶宋接过信封,表情还算平静,他娘在旁边小声安慰:“乡里也好,离家近。” “叶月英!” 叶月英的心猛地一跳,快步上前。赖老师将信封递给她,声音低沉:“镇中学。” 叶月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了一些,握着信封的手指微微发白。她一直期望能去县一中的……她下意识地看向叶不凡,眼神复杂。李翠兰赶紧搂住女儿的肩膀:“好孩子,镇中学里,一样学本事。” “叶碧芬!乡办中学。” …… 通知书一份份发下去,晒谷场上响起或高或低的议论声、叹息声、安慰声。拿到镇中学的,家人喜笑颜开;拿到乡办的,也强打精神互相鼓励。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尚未被念到名字的叶不凡身上。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灼热的阳光下。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胸腔里,那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膛。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赖老师那异常沉重的神色,每一次念名字时那几乎不敢抬头的动作,都像冰冷的针,刺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赖老师的手伸向了帆布包的最底层。他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仿佛那薄薄的信封重逾千斤。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抽出一个孤零零的信封。当他抬起头看向叶不凡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愧疚,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却都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晒谷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蝉鸣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赖老师手中的那个信封,以及他脸上那近乎绝望的表情。 叶不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个信封,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困难。 “叶……叶不凡……”赖老师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破碎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担,伴随着他无法控制的手指颤抖,“……镇……镇中学……” “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叶不凡脑中炸开!瞬间的空白和死寂之后,是排山倒海的眩晕和冰冷!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几乎就要栽倒! “不凡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直紧盯着他的许柔柔惊呼出声,毫不犹豫地扑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奋力撑住了他沉重的身躯。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冰冷,还有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什……什么”叶不凡的父亲叶芬,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手里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嘴唇哆嗦着,重复着那三个字:“镇中学” 母亲陈丽更是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月英娘一把扶住才没摔倒。她茫然地看着赖老师,又看看几乎被许柔柔半抱在怀里、脸色惨白如纸的儿子,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喃喃道:“不可能……赖老师……是不是弄错了俺不凡……考了231啊……镇第二啊……” 整个晒谷场在死寂了一瞬后,轰然炸开了锅! “镇中学!” “231分上镇中学开什么玩笑!” “赖老师,这不对吧县一中不是216分上线吗不凡还高了15分呢!” “就是啊!赖老师,是不是搞错了”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村民们七嘴八舌,群情激愤。震惊、不解、愤怒、同情,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股汹涌的浪潮拍打着赖老师。叶木生也傻了,捏着自己的镇中通知书,看看赖老师,又看看叶不凡,喃喃道:“不凡哥……怎么会……” 赖老师被这汹涌的质问和愤怒的目光包围着,脸色灰败到了极点。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了泪光。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沙哑而颤抖,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痛楚: “没……没弄错……通知……通知书上……写……写的就是镇中学……”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前排的人能听清,却又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分数……是够的……可……可能是……被……被有心人的孩子……占……占去了位置……” “顶包!”叶芬猛地吼了出来,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怒火,额头上青筋暴起,“哪个天杀的!敢顶替俺儿子的名额!俺跟他拼了!”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转身就要往外冲,被几个眼疾手快的村民死死拉住。 “叶芬!叶芬!冷静点!” “别冲动!这事得弄清楚!” 晒谷场上一片混乱。指责声、咒骂声、安慰声、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叶不凡被许柔柔紧紧扶着,身体依旧僵硬冰冷。赖老师那句“占去了位置”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努力,父亲自行车后座那颠簸却温暖的棉垫,考试时丹田那股支撑他的暖流……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眼眶酸胀得厉害,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想质问,想嘶吼,想砸碎眼前的一切,可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许柔柔的支撑下,微微地颤抖着。 “不凡!不凡!”赖老师看着叶不凡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心如刀绞。他挣扎着拨开人群,踉跄着走到叶不凡面前,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叶不凡冰凉僵硬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用力地喊道: “孩子!抬起头来!看着我!” 叶不凡茫然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这位一向温和此刻却激动万分的老师。 “不凡!听老师说!”赖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力量,穿透了场上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也重重地敲打在叶不凡的心上: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是龙!在浅滩也能搅动风云!不就是个县一中吗它不要你,是它的损失!不是你的失败!镇中学怎么了只要你有恒心,有毅力,肯下苦功去学,去拼!在镇中学,你一样能拔尖!一样能考大学!一样能出人头地!” 赖老师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叶不凡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份信念直接灌注进去: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不凡,这或许就是老天爷给你的磨砺!它要看看你这块好铁,经不经得起捶打!能不能在逆境里炼成精钢!你告诉我,你怕不怕!” 赖老师的话语,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涟漪。周围愤怒的村民也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叶不凡身上。 “不凡!赖老师说得对!”老队长叶碌站了出来,声音洪亮,“咱山坳村的汉子,啥时候被这点事打倒过当年闹饥荒,比这难多了,咱不也熬过来了在哪读不是读关键看自己争不争气!” “就是!不凡哥!你在镇中照样是头名!”叶木生挥舞着拳头喊道。 “不凡,别泄气!婶子信你!”月英娘也红着眼圈安慰。 “不凡哥……”叶月英看着叶不凡惨白的脸,心疼得眼泪直掉。 许柔柔扶着叶不凡的手臂一直没有松开,此刻更是用力地握紧了他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微薄的力量传递给他。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盈满担忧和心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鼓励和信赖。 在赖老师那近乎咆哮的激励中,在村民们七嘴八舌却饱含温暖的劝慰里,在父母痛心又焦急的目光下,在叶月英的泪眼和许柔柔无声却坚定的支撑中…… 叶不凡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慢慢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顺着坚毅却苍白的脸颊汹涌滑落。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灼热而沉重,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憋闷和委屈都挤压出去。 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破碎的茫然和绝望,虽然依旧残留着痛楚的痕迹,但深处,却像被投入火种的灰烬,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芒。那光芒,混合着不甘、愤怒,更有着一股被彻底激发出来的、破釜沉舟的狠劲! 他挣脱开许柔柔的搀扶(但她的手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臂),站直了身体。尽管身形还有些不稳,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目光越过众人,看向远方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模糊的山峦。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从赖老师那双依旧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份印着“镇中学”三个冰冷字眼的录取通知书。 牛皮纸信封的边缘,被他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捏得深深凹陷下去。 晒谷场上,一片寂静。只有夏日的风,卷着热浪和尘土,吹动着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像是无声的叹息,又像是为这个少年即将踏上的、注定布满荆棘的新征途,奏响的一曲低沉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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