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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黄昏时分，李姨娘所居的“芳菲苑”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喊与瓷器碎裂之声。不过片刻，消息便如滴入静水的墨，迅速在沈府内宅渲染开来——李姨娘突发急症，脸上布满骇人红疹，肿胀不堪，其状可怖。 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一番望闻问切后，捻着胡须，面色凝重地向闻讯赶来的沈巍和王氏回禀：“老爷，夫人，姨娘此症……并非寻常风疹，倒像是误食了混杂‘朱颜改’花粉之物所致。” “朱颜改”三字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这名字听着风雅，实则是宫内流传出来的一种阴损毒物，不取性命，专毁容貌，于女子而言，比死更难受。 沈巍脸色瞬间沉下：“查！” 风暴旋即而起。那碟几乎被遗忘的、沈玉婉派人送来的芙蓉糕，成了首要的怀疑对象。残余的糕点被取出，府医仔细查验，果然在馅料中发现了细微的“朱颜改”花粉痕迹。 李姨娘躺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气若游丝：“妾身……妾身只是感念二小姐心意，谁知……老爷，您要为妾身做主啊！若非妾身命大，今日毁容的，怕是……”她话未说尽，目光却哀戚地瞟向了沈青梧所在的“听雪苑”方向。 沈青梧被请来时，正在临摹前朝书法大家的帖子。听闻此事，她放下狼毫笔，面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后怕。她看向沈巍，声音清晰而稳定：“父亲，那日二妹妹遣人送糕点来，女儿因脾胃不适，未曾动用。想起李姨娘素日关照，便转赠了过去。不曾想竟……若当日是女儿吃了，此刻……”她适时地停顿，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沈玉婉被带来对质，面对铁证，她脸色煞白，慌乱地语无伦次：“不是我！我没有！定是有人陷害！”她指向沈青梧，“是你！一定是你调换了糕点！” 然而，送糕点的丫鬟彩珠受不住刑，招认是受了赵姨娘身边嬷嬷的暗示，知晓糕点“不干净”，本是针对大小姐，却阴差阳错……此言一出，赵姨娘也瘫软在地。 沈巍勃然大怒。他虽不喜沈青梧这个嫡女，但后宅动用如此阴损手段残害姐妹，已触及他的底线，更遑论此事若传扬出去，沈府颜面何存 “沈玉婉心肠歹毒，禁足半年，份例减半，抄写《女诫》百遍！赵姨娘管教不严，夺其协理内务之权，闭门思过！”沈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青梧静立在抄手游廊浓重的阴影里，身形被廊柱的暗影切割得有些模糊，仿佛她本就是这深宅大院中一抹无声的幽魂。初春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暖意，努力穿透稀疏的云层，却终究照不进这廊庑之下的阴翳，只在廊外青石板上投下些许斑驳破碎的光斑，与她所处的阴暗泾渭分明。 两个膀大腰圆、面色肃穆的粗使婆子，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提半架着沈玉婉，从那光线尚可的庭院中，一步步拖向这廊下的阴影，再往她该去的禁足之所行去。沈玉婉身上那件她平日里最引以为傲的、用金线密密绣着缠枝牡丹的绯色锦缎裙裳，此刻在挣扎推搡间早已凌乱不堪，裙摆沾染了尘土，皱得像一团揉碎了的残花。精心梳理的飞仙髻散落了大半，几缕汗湿的发丝狼狈地贴在煞白的脸颊和颈侧，珠钗斜坠，摇摇欲落。 她似乎犹不甘心，徒劳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那铁钳般的手，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的呜咽和含糊的咒骂。然而，她的那点力气，在常年做惯粗活的婆子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其中一个婆子不耐地紧了紧手劲，沈玉婉便痛呼一声，身子彻底软了下去，只能任由摆布。 就在被拖拽着经过沈青梧面前时，沈玉婉猛地抬起头。那双往日里总是流转着娇媚与算计的杏眼，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屈辱和不敢置信而瞪得极大，眼白上爬满了狰狞的血丝，瞳孔里像是淬了最烈的毒汁，混合着滔天的恨意，死死地、几乎是带着剜肉剔骨般的力道，钉在阴影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 那目光，尖锐得仿佛能刺破空气，带着蚀骨的寒意，若是有形质，只怕早已在沈青梧身上戳出千百个透明的窟窿。 然而，沈青梧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位前世今生都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屡次三番欲将她置于死地的庶妹，看着她此刻的狼狈、愤恨与绝望。她身上天水碧的衣裙在暗影中泛着清冷的光泽，纹丝不动，连衣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分毫。 心中，无波无澜。 没有复仇的快意，没有碾压对手的得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覆着厚重冰雪的湖面，寒冷，坚硬，映不出丝毫外界的波澜，也透不进半点暖意。前世的血与火，冷宫鸩酒的刺骨冰凉，早已将她心中所有属于少女的柔软与温度冻结、碾碎。沈玉婉此刻的怨恨，在她看来，不过是败犬的哀鸣，是棋局中一颗棋子被剔除时，微不足道的噪音。 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那一片冰封死寂的湖面。廊下的穿堂风掠过，带着尚未散尽的冬日余寒，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拂过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庞。 这只是开始。 冰湖之下，暗流无声涌动。斩断的不过是伸到明处的一根毒蔓，而那盘根错节、深埋于黑暗泥土之中的根茎，那些隐藏在幕后的推手，那些前世今生欠下的血债，都还静静地潜伏着，等待着她去一一清算。沈玉婉的禁足，不过是这漫长复仇路上，清理掉的第一块，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她缓缓转过身，不再去看那被拖远的身影和那道淬毒的目光，步履无声地没入廊庑更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与这沈府的幽暗彻底融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