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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翰林院直房的灯火却彻夜未熄。窗纸上映着一个端坐执笔的纤秀身影，久久未动。 沈青梧面前铺开的宣纸上，墨迹已干了一篇。那是她反复推敲、几易其稿的成果——《论清流之殇与朋党之弊》。烛火跳跃，在她沉静的眼眸中投下明灭的光影。 直接上奏为江怀远辩白这念头只在最初闪现过一瞬，便被沈青梧彻底摒弃。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她甫入朝堂，根基浅薄，若急吼吼地跳出来为一个“罪证确凿”的犯官陈情，不仅立刻会暴露自己与江怀远的关联，更会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警觉，将可能的证据线索彻底抹去。届时非但救不了人，自己也会搭进去。 她需要更迂回，也更狠辣的方式。 提笔蘸墨，狼毫在砚边轻轻理顺。她再次从头审视这篇文章。文风刻意模仿了当下流行的清议时评，辞藻斐然，引经据典，初看只是一篇忧心朝局、感慨世风的寻常文章。但字里行间，却暗藏机锋。 开篇从古今“清流”风骨谈起，赞其“秉笔直书，不避权贵”、“以一身正气，涤荡朝纲”。笔锋一转，便叙述起一段“轶事”：某位德高望重、素有直名的老臣，因主持某项涉及重大利益的考核（文中含糊称为“某部岁计”），坚持秉公办理，不肯与同僚“行方便”，竟遭人记恨。不久，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其收受地方贿赂，篡改考核文书。证据“确凿”，老臣含冤入狱，而当初求“方便”未果者，却纷纷升迁。 文中不点名，不道破，但凡是知晓江怀远案细节之人，读来必会心惊肉跳——那“某部岁计”，分明影射漕运考成；那“求方便未果者”，暗指何人呼之欲出。通篇充满了对“清流蒙尘”的悲愤，对“朋党勾结，罗织罪名”的猛烈抨击，更直指“言官沦为党争利器，监察之权尽付私心”的沉疴。 沈青梧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文章已成，但如何让它发挥作用，却需精心设计。 署名是绝对不能的。她将文稿小心收起，次日便通过沈府一个不起眼的老仆，送到了玲珑书局。 书局后院，掌柜的见到文稿，心领神会。不过两日，这篇文章便被巧妙地拆分、润饰，混杂在几本新刊印的《士林雅言》、《时策刍论》文集中。这些文集通过玲珑书局庞大的分销网络，悄然流入京城各大书肆，继而出现在官员、士子的案头。文章本身并无署名，只在文末附了一个小小的“隐泉居士”别号，真假莫辨。 与此同时，顾北舟接到了沈青梧的密信。这个曾经的书局伙计，如今已成了沈青梧在士林中的耳目。他找来几位信得过的同年、同乡，都是热血未冷、家境清寒的年轻士子，将文章中提及的、与江怀远案高度吻合的细节——比如“老臣”被构陷的具体手法、时间点的巧合、涉及的利益纠葛——编成数个版本的口头故事，在国子监、各大书院、士子聚集的茶楼酒肆中，以闲谈、争议、抱不平的方式散播出去。 “听说没有江翰林那案子，恐怕另有隐情。”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因为漕运考成得罪了人……” “张御史他好像跟漕运上哪位大人走得挺近” “嘘，慎言！不过……若真是如此，岂不令人心寒” 流言如风，无孔不入。它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要种下怀疑的种子。很快，“江怀远因正直遭构陷”的说法，开始在士林和部分清流官员中小范围流传开来。同情与议论悄然滋生，舆论的矛头，虽未指名道姓，却已隐隐指向了都察院和漕运系统。 暗流涌动之际，沈青梧换上了一身庄重的女官服制，递牌子求见九公主李长歌。 揽月阁内，水沉香雾袅袅。九公主坐在窗边的轮椅上，正对着一局残棋沉思。听闻沈青梧求见，她屏退了左右。 “青梧，你来了。”九公主抬眼，目光清锐，“可是为了江怀远之事” “殿下明鉴。”沈青梧行礼后，在九公主示意下坐在下首绣墩上。她没有废话，直接将江怀远案的几处关键疑点一一剖析：“江大人主持漕运考成，所涉运河段损耗异常，数据与往年迥异。他坚持驳回考成文书，要求重核，不过三日，便遭弹劾下狱。弹劾他的张御史，其姻亲正在漕运司任职，且与所涉漕帮过从甚密。此为一疑。” 她顿了顿，继续道：“所谓的受贿账册，笔迹虽刻意模仿，但行笔习惯与江大人平日批阅文书的笔锋转折处有细微差异，臣在翰林院核对旧档时偶然察觉。且所谓的行贿时间、地点，与吏部存档中，那几名涉事地方官员当时因政绩不佳被召入京问询的记录完全冲突，他们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所谓行贿之地。此为二疑。” “最重要的，”沈青梧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臣暗中核对过翰林院存档的漕运考成原始记录副本，发现有几处关键评语和数字，与张御史呈上的‘证据’版本不同。那几处改动，恰好能将江大人的公正驳回，扭曲成‘无理刁难、索贿未遂’。档案……被人篡改过。” 九公主神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她深知此案关乎重大，不仅涉及一位正直官员的性命清誉，更关乎她与沈青梧刚刚起步的布局。若能借此案撕开口子，或可撼动盘根错节的漕运利益集团；但若失败，或打草惊蛇，则她们将面临更凶猛的反扑。 她沉吟良久，殿内只闻更漏滴滴。终于，她开口道：“都察院那边，本宫会设法递话，通过几位可信的老臣施加压力。至少，要让他们在审理时不敢擅动大刑，程序上更公开些，拖上一拖。但关键证据……” “证据之事，下官已有眉目。”沈青梧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那几份被篡改的原始档案，下官已暗中誊录了副本。但此刻抛出，时机未到，也易被反咬伪造。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证据堂堂正正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对方无可辩驳的舞台。” 她要的，就是九公主在明面上的牵制，制造压力，搅动局面，迫使对方或朝廷做出更正式、更公开的反应。唯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偶然发现”才能变成致命一击。 九公主看着沈青梧沉静而坚定的面容，缓缓点头：“本宫明白了。你放手去做暗处的事，明处的风雨，本宫来挡。记住，保全自身为上。” “谢殿下。”沈青梧深深一礼。 走出揽月阁时，已是夕阳西下。宫墙拖出长长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沈青梧回望那巍峨殿宇，知道棋盘已经摆开，棋子悄然落下。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手的反应，以及……那个至关重要的“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