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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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啊,不知什么原因闹饥荒。 到处都是尸横遍野,卖儿卖女的,很多村子都死绝了。 路上连棵树都没有,连根野草都被人扒光了。” 胡老汉说到这里,猛抽了一口烟袋,缓缓吐出青白的烟雾。 烟雾在正午的阳光下盘旋上升,仿佛要把那些陈年的苦难都带出来。 “有人说是仙人打架,余波毁了庄稼;有人说是天灾,三年大旱。”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又像是望回了五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我爹娘死在逃荒的路上,就剩我一个。 十八岁,半大小子,当时饿得眼睛发绿。 听到半道上有人说,南边官道上有人设粥棚救济灾民,就跟着人潮往南走。”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绾绾。 少女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聆听的专注。 胡老汉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他活了七十多年,见过路过的修士不算少。 基本上都是高高在上,俯视着看着他们这些凡人。 可从未有人会像眼前的少女一样,安静,平和。 会听他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讲这些陈年旧事。 “大约走了三天三夜。” 胡老汉继续道。 “走到了双桥镇乱葬岗附近,实在走不动了。 腿已经没了知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就随意躺在,乱葬岗的一个坟头上。 想着死就死吧,至少还有这么多人陪着,到了下面也不寂寞。” 灶房门口,秦月择豆角的手慢了下来。 她抬起头,望向院中那个佝偻着背,在烟雾中回忆往事的男人。 眼中流淌着一种,跨越了五十年的柔光。 “然后呢” 绾绾轻声问道。 “然后啊——” 胡老汉又抽了一口烟,这次吐得慢了些。 “然后我就听见有人在哭。” 他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是个小丫头,穿的破破烂烂,蹲在一个新坟头前哭。 边哭边骂,骂天骂地骂官府骂仙门。 骂的那话可难听了,我在坟堆那头都听得清清楚楚。” 灶房的秦月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仙人您听听,这老东西,到现在还记得我骂人。” “能不记得吗” 胡老汉瞪了她一眼,但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责怪,只有藏不住的温柔。 “你那会儿骂的,连路过的野狗都夹着尾巴绕道走。 我躺在那儿想,这姑娘脾气真大,死了爹还有这么大劲儿骂人。”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绾绾: “我本来没想管。 自己都快死了,哪还有心思管别人 可那丫头哭得太惨了,哭得我心里发毛——不是害怕。 是那种……听着别人哭,自己心里也跟着揪起来的难受。” 绾绾点了点头。她懂那种感觉。 “我就爬起来,攒了最后一点力气,挪到她跟前。” 胡老汉模仿着自己当年的语气,声音刻意放得稚嫩了些。 却因年老沙哑而显得有些滑稽。 “我问她:‘小姑娘,你哭啥呢’” 秦月笑着摇头,手里的豆角择得更快了,嘴角却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抬头瞪我,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红肿肿的,凶巴巴地说:‘关你屁事!’” 绾绾愣了愣,随即掩嘴轻笑了一声。 “我就说:‘是不关我事,但你这么哭,把路过野狗都吓跑了。 我还想着等会儿要是有野狗过来,我跟它商量商量,让它咬我一口,我咬它一口。 你这么一骂,它都不敢来了。’” 秦月“哎哟”一声,笑骂道: “你这老不正经的,在仙人面前说这些!” “实话嘛。” 胡老汉也笑了,露出一口发黄却还算齐全的牙。 “那会儿真是这么想的。 饿到那份上,什么尊严、什么怕死,都顾不上了,就想做个饱死鬼。” 他看向绾绾,发现少女眼中没有鄙夷,只有平静。 “她听我这么说,愣了半天,然后‘哇’一声哭得更凶了。” 胡老汉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眼角堆起深深的鱼尾纹。 “边哭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都这么惨了你还逗我!’” “我就蹲下来—— 其实那会儿腿软,蹲下去差点没站起来—— 跟她说: ‘我也惨啊。你看,我爹娘死了,我也快死了,咱俩半斤八两。’” “她就不哭了,瞪着眼睛看我,看了好久。 然后问我:‘你真快死了’” 胡老汉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 烟雾在空中盘旋,渐渐散开。 “我说: ‘真快了。三天没吃正经东西,就靠啃树皮喝露水,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她就站起来——摇摇晃晃的,估计也饿得够呛—— 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那座新坟前,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邦邦的窝窝头。” 胡老汉的声音低了下去,变得很柔,很缓。 “那是她爹,留给她的。 她掰了一大半——真的是一大半,她自己就留了一小口——递给我。” 灶房门口的秦月择菜的手停住了。 她低下头,鬓角的白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 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 胡老汉没看她,只是看着绾绾,眼神却像是穿过了她,回到了那个乱葬岗的午后: “她说:‘吃吧。吃饱了,帮我把我爹埋深点儿,野狗刨不出来。’” 院子里静了片刻。 只有烟锅里烟丝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还有远处村口隐约传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喧闹声。 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下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是在为这段往事打着节拍。 “那窝窝头真硬啊。” 胡老汉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平静。 “硬得跟石头似的,得用水泡软了才能咽下去。 但那时候,我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灶房门口的秦月。 老妇人依旧低着头。 但绾绾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悄无声息地砸在了她手背上。 “后来我才知道,” 胡老汉的声音更轻了,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她那半个窝窝头,是她最后的口粮。 给了我,她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再后来呢” 绾绾轻声问道。 “再后来……” 胡老汉把烟锅在石凳上磕了磕,抖掉里面燃尽的烟灰。 “我吃了她的窝窝头,有力气了。 就帮她把她爹的坟重新垒了垒,垒得结结实实的。 还用脚踩实了,确保野狗刨不开。” “然后我问她:‘你打算去哪儿’” “她说不知道。娘死得早,爹刚死,没亲戚投奔,也没地方去。” “我说:‘我也没地方去。’” 胡老汉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纯粹,很干净。 像是剥开了七十多年岁月风霜后,露出的那颗十八岁少年的心。 “然后我就说:‘要不咱俩搭个伴儿路上要死也有个照应,要活……就一起活。’” “她看了我好久——真的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答应了——最后点了点头。” “就这样,” 他摊了摊手,动作里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缓慢而认真的洒脱。 “我俩就搭上伴儿了。一路往南走,走到双桥镇,粥棚早就撤了。 我们又往东走,走到高腾郡,正赶上郡守老爷招人修城墙,管饭。 我俩就留下来,我搬砖,她给工棚做饭。” “修了三年城墙,风吹日晒的,苦是苦,但至少能吃上饱饭。 攒了点钱,就在洛川村买了这块地,盖了这间土坯房。” 胡老汉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简陋的院墙。 扫过墙角堆放的柴禾,最后落在灶房门口那个相伴了五十年的老妇人身上。 他的眼神温柔。 “这一住,” 他轻轻说道。 “就是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