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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六年二月的京畿,土地刚刚解冻。 永安县清水乡的清晨,薄雾还笼罩着田野,村东头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枝桠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忽然,“当——当——当——”三声悠扬的钟声从槐树旁的社学里传出来,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 钟声是生铁铸的,挂在社学门廊下,敲起来声音洪亮,能传遍整个村子。敲钟的是社学先生孟谦,他今年四十五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一手提着钟绳,一手拿着卷书,站在门槛上望向村道。 “孟先生敲钟啦!快走快走!” “二狗子,你书袋呢” “等等我,我娘给我煮了鸡蛋!” 村道上,十几个孩童从各家各户跑出来,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只有六七岁,背着各式各样的书袋——有娘亲手缝的粗布袋,有爹用竹篾编的小筐,还有用旧包袱皮改的包裹。他们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嘴里呵着白气,脚下踩着泥泞的村道,却个个眼睛亮晶晶的。 社学是去年秋天建成的。三间青瓦房,一间做学堂,一间做先生住处,一间堆放杂物。学堂里摆着二十张矮桌,是村里木匠打的,虽粗糙但结实。墙上挂着两块木板,一块涂了黑漆当黑板,一块贴着《千字文》的拓片。窗户糊着新纸,透进明亮的晨光。 孟谦看着孩子们鱼贯而入,嘴角泛起笑意。他是本乡人,年轻时读过书,考过两次秀才都没中,便在村里开了个私塾,教几个富裕人家的孩子。去年朝廷推行“社学制”,每乡设社学,由朝廷拨钱修建,聘先生教学,孩童免费入学。县里知道他教得好,便聘他做了社学先生,每月给三贯钱、两石米。 “先生早!”孩子们进了学堂,齐刷刷地行礼。 “早。”孟谦走到讲台后,“都坐好,先温习昨日学的字。” 二十个孩子各自就座,从书袋里掏出纸笔。纸是粗糙的麻纸,笔是竹杆毛笔,墨是便宜的黑炭粉调的,但孩子们用得很珍惜。孟谦在黑板上写下五个字:春、耕、种、田、禾。 “春耕种田禾。”一个叫铁柱的大男孩朗声念道,“春天耕种,田里长禾苗。” “好。”孟谦点头,“铁柱,你把这五个字的意思讲给大家听。” 铁柱站起来,有点紧张:“春就是春天,耕就是用犁翻地,种就是撒种子,田就是地,禾就是庄稼。” “说得对,但不够细。”孟谦走下讲台,“你们看‘春’字,上面是草,下面是日,草木遇日而发,这就是春。‘耕’字左边是耒(lei),古代的犁,右边是井,井田制时大家围着井田耕作。‘种’字左边是禾,右边是重,意思是重复播种,因为庄稼要年复一年地种……” 他讲得生动,孩子们听得入神。这些农家孩子,很多名字里都带着“田”“禾”“谷”“麦”,但今天才第一次知道,这些字原来这样写,这样解。 识字课后是算学。孟谦拿出一把算筹——那是县里统一配发的,每所社学都有十套。 “今天学加法。”孟谦在黑板画了个田字格,“假如你家有两亩地,一亩种麦,一亩种豆。麦亩产两石,豆亩产一石半,一共收多少” 孩子们掰着手指算。一个叫麦穗的小姑娘怯生生举手:“三石半。” “对!”孟谦鼓励地笑笑,“麦穗算得又快又准。你们看,学会算数,以后卖粮、买布、交税,都不会被人骗。” 麦穗脸红了,低下头,但眼睛里闪着光。她娘早逝,爹腿脚不便,家里穷,本来上不起学。社学免费,她才有了读书的机会。她学得特别认真,因为孟先生说过,女孩子识字明理,将来能管家,能教子。 上午最后一课是“律法浅说”。这是社学特有的课程,教材是礼部编的《百姓须知》,用大白话讲些基本的律法常识。 孟谦翻开书:“今天讲‘租佃’。假如你家租了王大户的地,说好收成对半分。但秋收时王大户说要六四分,他六你四,你怎么办” 孩子们七嘴八舌:“跟他讲理!”“告官!”“不租了!” 孟谦等他们说完,才缓缓道:“首先,你们要有租契。租地时要立字据,写清租期、分成、交租时间,双方画押,最好有中人见证。有了租契,他改口就不占理。其次,可以找乡老调解。如果调解不成,再去县衙。记住,告状要有证据,空口无凭。” “先生,要是我们不识字,不会写租契呢”一个孩子问。 “所以你们要好好识字啊。”孟谦笑道,“等你们学会了,不仅可以给自己写,还能帮爹娘写,帮邻居写。识了字,明理懂法,就不会受人欺负。” 中午,孩子们回家吃饭。孟谦留在社学,就着咸菜啃窝头。正吃着,门外来了个人——是村里的乡老陈老汉。 陈老汉七十多了,拄着拐杖,胡子花白,在村里德高望重。当初建社学时,他是最反对的:“庄稼人读什么书能当饭吃不如多开两亩荒!” “陈老,您怎么来了”孟谦忙起身让座。 陈老汉不坐,在学堂里转了一圈,摸摸黑板,翻翻课本,最后叹口气:“孟先生,老夫是来跟你赔不是的。” “这话从何说起” “去年建社学,老夫带头反对,说了不少难听话。”陈老汉坐下来,有些惭愧,“可这半年,我冷眼瞧着,孩子们变了。铁柱以前见了人不会说话,现在能帮着写春联了;麦穗她爹说,孩子学了算数,去集市卖鸡蛋再没算错过账;还有狗剩,上次村里张李两家争地界,他跑去把《百姓须知》里关于田界的那段念出来,两家都服气,没打起来。” 孟谦笑道:“孩子们是聪明,一点就透。” “不只是聪明。”陈老汉摇头,“是读书让人明理。老夫活了一辈子,见过太多因为不识字、不懂法吃亏的事。我儿子那年租地,就是没立字据,被东家坑去三成收成,气得病了一场。要是早有这样的社学……”他顿了顿,“孟先生,往后社学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村里还有几个半大孩子没来,老夫去说,让他们都来!” 孟谦眼眶一热:“多谢陈老!” 下午的课是实践课。孟谦带着孩子们到村外的田埂上,指着正在返青的麦苗,讲二十四节气,讲春耕春种。孩子们听得认真,不时提问。 “先生,为什么这块地的麦子比那块地绿” “因为这块地年前施了肥。庄稼跟人一样,吃饱了才长得好。” “先生,我爹说今年要试种‘晋麦三号’,那是什么” “那是司农寺培育的新麦种,耐旱,产量高。等种子来了,先生教你们怎么种。” 夕阳西下,社学放学的钟声又响了。孩子们收拾书袋,向孟先生行礼告别,蹦蹦跳跳地回家。孟谦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村道尽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回到学堂,他开始批改今天的作业。铁柱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认真,麦穗的算数全对,狗剩的《百姓须知》背得一字不差……他在每个人的作业本上画个红圈,写上一两句评语。 批改完,他摊开自己的书箱。里面除了课本,还有几封书信——那是他在外地的同窗寄来的。一个在江南做县学教谕,信里说江南社学已普及到每个乡,孩童入学率超过五成;一个在边塞做文书,说连戍卒的子女都能在军屯区的社学读书。 “教化之功,润物无声。”孟谦提笔给同窗回信,“今见乡间童子,清晨闻钟而趋学,日暮携书而归家。虽衣衫简朴,而目光清澈;虽笔墨粗陋,而字迹工整。假以十年,此辈成人,必为明理守法之民,知书达礼之辈。盛世之基,正在于此。” 写罢信,天色已暗。孟谦点起油灯,开始准备明天的课。他要讲“水”字,就从村里的清水河讲起,讲河水如何灌溉田地,讲治水的故事,讲《水经注》里的记载。他要让孩子们知道,读书不只是认字算数,更是认识这个世界,理解自己的生活。 窗外传来犬吠声,夹杂着母亲唤儿归家的呼唤。孟谦推开窗,见满天星斗,银河横空。社学的钟静静地挂在门廊下,在星光里泛着微光。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牵着他的手说:“儿啊,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他一辈子也没考上。如今,他教的这些孩子,也许也考不上功名,但他们识字了,明理了,会算数了,懂律法了。他们将来会是更好的农夫,更好的工匠,更好的商人,更好的父亲母亲。 而这,或许就是社学的意义——不是培养几个状元,而是让千千万万普通人,活得更明白,更有尊严。 夜风吹过,老槐树的影子在星光下摇曳。孟谦吹灭油灯,锁好社学的门。钟绳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等待明天的清晨,再次敲响那唤醒整个村庄的钟声。 而在更广阔的帝国版图上,这样的社学有上千所,这样的钟声每天在无数村庄响起。它们汇成的,是一个时代最深沉的回响:当知识不再被高门垄断,当教化深入最偏远的乡野,这个盛世,就有了最牢固的根基,和最绵长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