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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六年六月的河西走廊,烈日灼人。 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滩上,却有一片绵延数十里的绿洲格外醒目。这不是天然的水草丰美之地,而是河西军屯区——七年前还是黄沙漫卷的荒滩,如今阡陌纵横,麦浪翻滚,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 屯田校尉张骏骑着马,沿着田埂缓行。他今年三十有五,脸庞被边塞的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眯着打量眼前这片麦田。麦子长得好,穗子饱满,秆子粗壮,在热风中涌起层层波浪,沙沙的声响仿佛大地满足的叹息。 “校尉,这一片全是‘河西麦三号’。”跟在马后的老卒王铁山指着麦田,声音里透着自豪,“开春时您让试种的五十亩,眼下看来成了!” 张骏下马,走进田里。他俯身掐了一穗麦,放在掌心搓了搓,麦粒滚圆结实,颗颗金黄。“好麦!”他赞道,“比去年的‘二号种’又强了一成。铁山,你说说,为什么这‘三号’在咱们这旱地长得这么好” 王铁山咧嘴笑了,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校尉考我那我可说啦——这‘三号种’是司农寺专门为旱地培育的。根扎得深,能吸地下三寸的潮气;叶子窄,少蒸发水分;生长期还比普通麦子短十天,躲开了七月的干热风。”他顿了顿,“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咱们那套‘龙鳞渠’浇灌得法。” 张骏点点头,翻身上马:“走,去水渠看看。” 两人策马向东。军屯区东侧,一道水渠蜿蜒如龙,将祁连山融雪引到田间。这水渠修得讲究:渠底铺着卵石,防止渗漏;渠壁用三合土夯实,每隔十丈设一个分水闸;更妙的是,水渠两旁还挖了无数条毛细小沟,像龙鳞般展开,把水均匀送到每一块田里。 水渠边,十几个戍卒正在清淤。他们脱了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脊背,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到张骏来了,一个年轻戍卒直起身,用毛巾擦把脸:“校尉!这渠清得差不多了,下午就能放水浇最后一遍灌浆水!” 张骏下马,走到渠边查看。水清见底,流速平稳,渠壁完好无损。“李勇,你们这队干得好。”他从马鞍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记了一笔,“月底考绩,给你们队加三分。” 年轻戍卒李勇眼睛一亮:“谢校尉!” “别谢我,是你们活干得好。”张骏合上本子,“这水是屯田的命脉。渠清好了,水畅了,麦子灌浆才足,产量才高。你们这是在给全军挣口粮,功劳大着呢。” 王铁山在一旁补充:“李勇,你是关中来的,不知道早些年咱们戍边的苦。那时军粮全靠内地运,十石粮运到边关只剩六石,路上人吃马喂加损耗。遇到大雪封路,戍卒就得饿肚子。自打开了军屯,咱们不仅吃饱了,还有余粮反运内地——这才叫扬眉吐气!” 李勇和几个年轻戍卒听得入神。他们多是开元四年后来戍边的,没见过军屯初建时的艰难。 张骏翻身上马:“铁山,你带他们继续干。我去看看‘坎儿井’那边。” “坎儿井”是军屯区的另一项水利工程。这是从西域学来的法子:在地下挖暗渠,引地下水到地面,既减少蒸发,又能灌溉更远的田地。张骏骑马来到三号坎儿井时,正遇见司农寺派来的农官周明。 周明四十来岁,穿着半旧的官袍,正蹲在井口测量水温。见张骏来了,他起身拱手:“张校尉来得正好,我刚测了这井的水温——比河水低三度,浇灌新试种的‘凉州瓜’正合适。” “凉州瓜”张骏下马,“就是去年西域商人带来的那种绿皮瓜” “正是。”周明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这瓜耐旱,需水量只有麦子的一半,但价钱是麦子的十倍。我打算在屯区西边那三百亩沙地上试种。若能成,不仅戍卒夏天有瓜吃,运到长安洛阳,更是稀罕物,能换回更多军需。” 张骏眼睛一亮:“好主意!西边那三百亩地,土质沙化,种麦收成一直不好,改种瓜倒合适。”他顿了顿,“只是这种植技术……” “我来教。”周明笑道,“司农寺派我来,就是干这个的。我已经从敦煌请了两个会种瓜的老农,下月就到。咱们戍卒中若有愿意学的,我都教——多门手艺,将来退伍回家也能谋生。”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传令兵飞驰而来,到近前勒住马,气喘吁吁:“校尉!长安来人了!是户部清吏司的,带着车队,说是来接收今夏军屯余粮!” 张骏和周明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激动。军屯余粮返补内地,这是朝廷对军屯成果最直接的肯定。 “走,回去!” 军屯指挥所外,二十辆大车已经排开。车队领队是个五十来岁的官员,姓陈,是户部清吏司主事。他正拿着账册,与军屯的仓曹核对数目。 见张骏回来,陈主事迎上来,笑容满面:“张校尉,久仰!在下户部陈安,奉旨前来接收河西军屯今夏余粮。来之前尚书大人特意交代,河西军屯连年丰收,实乃边关楷模。” 张骏抱拳还礼:“陈主事辛苦。不知朝廷今年要收多少” 陈安展开账册:“按去岁定例,河西军屯自留口粮、种子后,余粮七成交朝廷,三成留作军屯储备。今岁屯田多少亩预计产粮多少” 张骏引他进屋,摊开军屯地图:“今春实种麦田三万两千亩,另有豆田五千亩,菜田八百亩。按目前长势,麦田亩产预计一石八斗到两石,豆田亩产一石左右。总计……”他快速心算,“约六万石麦,五千石豆。除去戍卒口粮、骡马饲料、来年种子,约有余粮三万石。” “三万石!”陈安眼睛一亮,“比去年又多五千石!张校尉,你这屯田校尉当得名副其实啊!” 张骏却摇头:“非我一人之功。是戍卒们一滴汗摔八瓣种出来的,是司农寺不断改良粮种,是工部帮我们修水利,是朝廷给足农具、耕牛。”他顿了顿,“陈主事有所不知,七年前这里还是戈壁。第一年开荒,三百戍卒,只种出八百石粮,还不够自己吃。是一年年改良,一寸寸拓垦,才有今日。” 陈安肃然起敬:“来时路上,我看到田里劳作的戍卒,烈日下光着膀子清渠,那脊背晒得跟黑铁似的。边关将士,不易啊!” 正说着,外面传来喧哗声。两人出门一看,原来是收割开始了。 最先开镰的是军屯模范队——这支队伍由经验最丰富的老卒组成,专攻精耕细作。五十个汉子排成一行,镰刀挥舞,麦秆应声而倒,动作整齐划一,像在操练军阵。割倒的麦子被迅速捆扎,装上骡车,运往打谷场。 打谷场上,十几头骡子拉着石碾,一圈圈碾压麦穗。麦粒从穗中脱落,金黄色的溪流般在碾槽里流淌。另有戍卒用木锨扬场,借着风把麦壳吹走,留下干净的麦粒。 陈安看得入神,喃喃道:“这效率,比内地农庄还高。” “军屯有军屯的规矩。”张骏解释道,“每日作息以鼓角为号,分工明确,奖惩分明。收割季更是如此:割麦、运输、脱粒、晾晒、入库,各队有专责,环环相扣。哪个环节慢了,全队扣分;干得好,加饷加奖。” 他指着场边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各队进度:“你看,模范队今日已收八十亩,普通队六十亩,新兵队五十亩。今晚收工,模范队每人多二两肉,普通队一两,新兵队没有——但新兵队若明日追上来,补发。” 陈安点头:“赏罚分明,效率自高。” 接下来的三天,收割、脱粒、晾晒、装袋,军屯区忙得热火朝天。三万石余粮陆续入库,经过户部官员清点、验质,开始装车。 装车那日,张骏把全体戍卒集合到粮仓前。 “弟兄们!”他站在粮堆上,声音洪亮,“眼前这些粮食,是咱们一锨土一锨土开荒,一滴汗一滴汗浇灌,才种出来的。今天,它们要运往内地——运往关中,运往河南,运往去年遭了水灾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黝黑的脸:“也许有人会想:咱们辛辛苦苦种的粮,凭什么白给别人我告诉你们:七年前,咱们饿肚子的时候,是内地运粮来养活我们;五年前,咱们缺耕牛农具,是工部从江南调拨;三年前,麦种生虫,是司农星夜送来新种。没有内地的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军屯!” 戍卒们静静听着。热风吹过,扬起细微的麦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今天咱们反哺内地,不是吃亏,是报恩。”张骏提高声音,“更是向天下人证明:边关将士不仅能打仗,还能种田!咱们守的是国土,种的是人心!当内地百姓吃着河西的麦子,他们会记得,千里之外有一群戍卒,在为他们守护边疆,也在为他们的饭碗流汗!” “说得好!”王铁山带头喊起来。 “守国土!种人心!”戍卒们齐声高呼,声震原野。 装车开始了。戍卒们扛起粮袋,步履稳健地走向车队。一袋,两袋,十袋,百袋……沉甸甸的麦子装上大车,压得车轴吱呀作响。 陈安走到张骏身边,低声道:“张校尉,临行前尚书大人让我带句话:朝廷已决定,明年给河西军屯增拨耕牛一百头,新式犁具三百套。陛下说,不能让流汗的人再流泪。” 张骏眼眶一热,抱拳深深一揖:“请陈主事回禀朝廷,河西戍卒,必不负陛下厚望!” 夕阳西下时,车队启程。二十辆大车排成长龙,在戈壁的晚风中缓缓东行。车辕上插着“河西军屯”的旗子,在落日余晖中猎猎作响。 张骏带着戍卒们送到屯区边界。望着车队消失在暮色中,他转身对众人说:“都回吧。明天开始,耕翻麦茬地,准备种秋豆。咱们的活,还多着呢。” 人群散去后,张骏独自走上屯区西侧的高坡。从这里望去,收割后的田地里麦茬整齐,新翻的泥土在月光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更远处,祁连山的雪峰在星空下泛着幽蓝。 他想起七年前刚来时的景象:黄沙漫天,十室九空,戍卒们面有菜色。那时谁能想到,七年后的今天,这里不仅能养活上万戍卒,还能余粮反补内地 这不是奇迹,是一锨一镐干出来的,是一滴汗一滴汗浇灌出来的,是一个个好政策累加出来的——改良粮种、兴修水利、科学种植、合理奖惩……每一样都实实在在,每一样都汇聚成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 夜风吹来,带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和远处坎儿井流水的潺潺声。张骏深深吸了口气,这气息里有汗水的咸涩,有麦秸的清香,更有一种扎实的希望。 他知道,当这样的军屯区遍布边塞,当戍卒们不再为粮草发愁,当边疆的粮食反而能滋养内地时,这个帝国的边防,就有了最坚实的根基——不是冰冷的城墙,而是温热的饭碗;不是畏惧的刀剑,而是感恩的人心。 而这一切,都从这河西走廊上,这一片金黄的麦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