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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六年十月的上林苑,已然是一派肃杀而壮美的深秋景象。 晨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广袤的围场之上。枯黄的草叶挂着白霜,在风中泛起粼粼波光。远处山峦层林尽染,深红、赭黄、墨绿交织成一片斑斓的锦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落叶和淡淡野兽气息混合的味道,这是独属于狩猎季节的凛冽芬芳。 天还未全亮,围场外围已是旌旗招展。 羽林卫的精锐骑兵沿着围场边界布防,鲜红的战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手持长戟,背负重弓,每个人的神情都肃穆如铁。更外围,由北军五校抽调的三千步卒组成三道封锁线,确保没有任何野兽能够逃出这片方圆五十里的皇家猎场。 “陛下有旨,辰时正,祭旗开围!” 传令官的声音在晨雾中回荡,马蹄声由远及近,将皇帝的旨意传遍围场的每一个角落。 围场中央的祭坛前,司马柬已身着戎装。 今日他未穿十二章纹的冕服,而是一身玄色窄袖骑射服,外罩赤色锦绣战袍,腰束金玉革带,足蹬乌皮靴。头戴一顶鎏金护额冠,冠后垂着两条赤缨。这身装束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却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四十二岁的天子身形依然挺拔,常年习武使他的手臂线条紧实有力,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分明。 祭坛上已摆好三牲祭品。 太常卿捧着祝文上前,司马柬接过,面向北方缓缓展开。他的声音浑厚而清晰,在寂静的晨间传得很远: “维开元六年,岁在丙午,十月朔辛卯。天子柬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后土神只:昔我祖宗,肇基朔土,以武定国。今承平既久,不敢忘鞍马之劳、弓矢之备。故循旧典,行秋狝之礼,简练士卒,考察才俊。伏惟神灵,佑我健儿,逐兽有节,中鹄无虚。谨以牲醴,式陈明荐。尚飨!” 祝文毕,执事将酒酹于地。 司马柬转身,面向早已列队等候的参加秋狩的众人。今日入围场者,分为三队:一队是羽林、虎贲中选拔的三十岁以下年轻将领,共五十人;一队是宗室子弟中已满十六、未及三十者,也是五十人;最后一队是今年武举中脱颖而出的寒门俊杰,仅取二十人。三队服饰各异,却个个精神抖擞。 “诸君。”司马柬的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听得真切,“今日围猎,非为娱乐。朕要看的,是尔等的弓马是否娴熟,胆魄是否雄健,谋略是否周详。更重要的——”他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是能否同心协力,顾全大局。猎场如战场,独狼虽猛,难敌群虎。朕已命人记录诸君一举一动,优胜者,可入讲武堂深造;杰出者,不日便有任用。” 人群中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讲武堂是去年新设的军事学府,由太尉亲自兼任祭酒,延聘军中宿将、兵学大家授课。能入其中,意味着踏上了通往高级将领的捷径。而天子亲口许诺的“任用”,更让这些年轻人眼中燃起火焰。 司马柬翻身上马,那是一匹来自河西的赤色大宛马,肩高六尺,通体枣红,唯有四蹄雪白,名曰“踏云”。他勒住马缰,朗声道:“开围!” “开围——”号角齐鸣,声震四野。 围场四周的士卒开始敲击盾牌、大声呼喝,由外向内缓缓推进。这是驱赶野兽的传统做法,将分散在围场各处的鹿、獐、狐、兔乃至熊、豹等猛兽,逐渐赶向中央预定的狩猎区域。 司马柬并未急于冲锋,而是在百余侍卫簇拥下,登上了围场东侧的观猎台。台高五丈,以原木搭建,上设御座、华盖。从这里望去,大半个围场的动静尽收眼底。 太尉王浑、尚书令张华、中书监裴楷等重臣已在台上等候。见天子驾临,纷纷行礼。 “诸公且坐。”司马柬挥了挥手,目光却未离开围场,“今日朕要好好看看,我大晋的下一代,是何等成色。” 张华捋须笑道:“陛下创设武举,又于秋狩中选拔良才,实乃长远之策。只是臣观那些宗室子弟,锦衣玉食惯了,恐怕……” “所以才要看。”司马柬打断他,语气平静,“若是纨绔,早早显露原形,也好早做安排。若真有才干,岂能因出身宗室便埋没” 说话间,围场中的狩猎已经开始了。 最先显露身手的,是武举出身的寒门子弟。他们大多出身边郡或军户,自幼与弓马为伴。只见一队二十人,在驱赶兽群的第一波浪潮中便脱颖而出。他们没有像无头苍蝇般乱冲,而是自发分成四组,每组五人,呈扇形展开。一组负责驱赶,两组侧翼包抄,一组垫后补射。配合虽稍显生涩,却已见章法。 “左翼那黑脸少年,是谁”司马柬指了指。 身后负责记录的郎官翻看名册,迅速答道:“回陛下,是来自陇西的狄道举子,名唤李虔,今年十九。武举中弓马第一,策论第三等。” 只见那李虔在奔驰的马背上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百步之外,一头受惊狂奔的雄鹿应声而倒,箭矢正中脖颈。周围同组四人齐声喝彩,却不恋战,继续向前推进。 “好箭法。”司马柬微微点头,“记下,此人可重点关注。” 另一侧,宗室子弟的队伍却出现了混乱。 这些年轻人大多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佩着镶金嵌玉的宝弓,服饰华丽耀目。可真正进入围场,面对横冲直撞的兽群时,不少人却慌了手脚。有的只顾追逐容易射杀的野兔,有的被突然窜出的野猪吓得勒马后退,更有甚者,为了争夺一头麋鹿,两三人的箭几乎射到同袍身上。 “成何体统。”裴楷皱眉低语。 司马柬却笑了:“再看。” 果然,混乱持续了一刻钟后,宗室队伍中终于有人站了出来。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穿靛青骑射服,头束银冠。他打马在队伍前来回奔驰,大声呼喝,将散乱的三十余人重新聚拢。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很快,这支队伍开始模仿武举队伍的做法,分成了数个小队。 “那是何人”司马柬问。 “回陛下,是齐王司马攸之孙、东安公司马繇之子,名司马歆,今年二十一。”郎官答道,“按制,五服以内宗室子弟皆需参加秋狩。” 司马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齐王司马攸是他的亲叔叔,也是父皇司马炎一度属意的继承人。昔年那场夺嫡风波,虽已过去二十余年,仍是许多人心头不可言说的往事。而这个司马歆,论辈分算是他的堂侄。 “倒有几分乃祖的魄力。”司马柬淡淡道,“且看后续。” 日头渐高,围猎进入高潮。 大部分中小型野兽已被猎获,士卒们开始有意识地将几处猛兽巢穴的出口暴露出来。这是秋狩最危险的环节,也是真正考验勇武的时候。 “报——西北三里的熊洞有动静!”斥候飞马来报。 几乎同时,西南、正北也传来发现豹踪、虎迹的消息。 观猎台上,大臣们的神色严肃起来。张华起身道:“陛下,猛兽凶险,是否让宿卫入场护持” “不必。”司马柬摆手,“若连围场中的野兽都畏惧,将来如何面对沙场上的刀兵传令:三处猛兽巢穴,各队自愿前往,不得强迫。但若有临阵退缩、见危不救者,记录在案,永不叙用。” 命令传下,围场中的气氛陡然一变。 武举队伍几乎没有犹豫,在李虔的带领下,二十人全数转向西北熊洞方向。他们检查弓矢,将长矛从得胜钩上解下,动作干脆利落。 宗室队伍出现了分歧。大约一半人面露怯色,另一半则以司马歆为首,选择前往西南的豹区。剩下的年轻将领队伍最为整齐,五十人全部请战,分作三队,分别支援三个方向。 “这才是朕想看的。”司马柬终于从御座上站起,走到观猎台边缘,手扶栏杆,“传令,朕要亲往正北虎区。” “陛下不可!”众臣齐声劝阻。 王浑急道:“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猛虎非同小可,当年汉武帝猎虎,尚有李广、卫青护持……” “朕不是汉武帝。”司马柬回头,眼中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芒,“诸公莫非忘了,朕十四岁随武帝(司马炎)狩猎,便曾射杀一豹。这些年虽居九重,弓马从未荒废。何况——”他指了指台下严阵以待的百余侍卫,“有这些健儿在,区区一虎,何足道哉” 他知道,有些事必须亲身示范。天子若只在高台上观望,如何让年轻人真心敬服 半个时辰后,正北虎区。 这是一片丘陵与树林交错的区域。秋日午后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臊的气味,那是猛兽领地特有的标记。 三十名年轻将领已在此布阵。他们以十人为一队,呈品字形占据三处制高点,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中央空地上,十余条猎犬狂吠不止,冲着前方一处岩洞嘶吼。 司马柬在五十步外勒住马,抬手示意侍卫们停在原地。他只带了八名最精锐的贴身护卫,缓缓向前。 岩洞中传来一声低沉的虎啸。 那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穿透肺腑的威压。马匹不安地踏着步子,猎犬的吠声中多了几分畏惧。树林间,鸟雀惊飞。 “出来了!”有人低呼。 岩洞口,先探出的是一只硕大的虎掌,爪钩如铁。接着,斑斓的身躯缓缓显露。这是一头成年雄性华北虎,肩高近三尺,体长逾六尺,黄黑相间的毛皮在阳光下闪烁着缎子般的光泽。它似乎被围困激怒了,琥珀色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的人群,露出森白的獠牙。 年轻将领们屏住呼吸,弓弦拉满。 司马柬却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侍卫,独自向前走了十余步。这个距离,已在猛虎一跃可达的范围之内。 “陛下!”惊呼声四起。 那头猛虎显然被这个人类的举动激怒了。它低伏身躯,喉中发出威胁的咕噜声,后腿肌肉绷紧——这是即将扑击的前兆。 电光石火间,司马柬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侧身、举弓、搭箭,整个动作在呼吸之间完成。几乎同时,猛虎腾空而起,带着腥风扑来!二十步的距离,对于这等猛兽不过一瞬! “嗖!” 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 那不是一支箭,而是三支连珠箭!第一箭射向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逼其扭头闪避;第二箭直取左眼,猛虎不得不抬掌格挡;第三箭,也是最致命的一箭,趁着猛虎在空中无法变向的刹那,贯入其右前肢腋下——那是心脏的位置! “轰!” 猛虎沉重的身躯摔落在三丈开外,激起一片尘土。它挣扎着想要站起,前肢却使不上力,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持弓而立的人类,最终,光芒渐渐涣散。 从猛虎跃起到毙命,不过数息时间。 围场死一般寂静,唯有秋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 然后,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陛下神威!” “陛下神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爆发。年轻将领们纷纷下马,单膝跪地。那些原本在远处观望的宗室子弟、武举俊杰,闻讯赶来时,只看到天子立于虎尸之旁,玄色战袍纤尘不染,手中那张五石强弓的弓弦犹在微微震颤。 司马柬转身,面对这些年轻人。他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猛虎虽凶,不过一兽。世间真正的凶险,在人心,在国难,在天下大势。朕今日射虎,非为炫技,而是要告诉诸君:为将者,当有直面凶险的胆魄,更要有洞察要害的智慧,一击必中的果决。勇而无谋,是匹夫之勇;谋而无勇,是纸上谈兵。尔等将来或许镇守边关,或许平定内乱,或许开拓疆土——记住今日,记住这头虎,记住朕的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激动的面孔: “秋狩至此结束。三日后,讲武堂将公布录取名单。未入选者,不必气馁,朝廷另有安排。入选者——”他提高声音,“需知荣耀即是责任,望尔等刻苦砥砺,早日成为国之栋梁!” 夕阳西下时,围场开始清点收获。 除去中小型猎物不计,仅大型猛兽便有虎一、熊二、豹三、野猪十余。这些猎物将按照古礼处理:虎皮硝制后存于武库,虎骨入太医药库,熊掌、豹尾等作为赏赐分予有功之臣,其余肉食则分给今日参猎的将士。 回城的路上,司马柬没有乘坐车驾,依然骑马而行。 张华与他并辔,低声道:“今日陛下亲射猛虎,消息传开,天下皆知天子勇武不减当年。只是……未免太过冒险。” “冒险”司马柬望着远处洛阳城巍峨的轮廓,笑了笑,“文儒啊,你可知道,有时候天子需要一些‘冒险’。需要让文武百官看到,朕不是深居宫闱的傀儡;需要让天下人看到,大晋的天子依然能挽强弓、骑烈马;更需要让那些年轻人看到,他们效忠的,是一个值得追随的君主。”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 “父皇晚年,沉湎享乐,朝政渐弛。朕即位这六年,重振纲纪,整顿吏治,发展农桑,看似颇有成效。可你我都知道,这太平之下,暗流涌动。北有鲜卑、匈奴余部,西有羌氐未平,江南士族心怀观望,宗室之中……亦未必人人齐心。” “朕需要时间,更需要人才。今日围场中那些年轻人,或许十年之后,就是镇守一方的都督、冲锋陷阵的将军、运筹帷幄的谋士。朕今日这一箭,不仅要射杀猛虎,更要射入他们心中——让他们记住,这个时代的天子,值得他们效死;这个时代的朝廷,会给他们机会。” 张华默然良久,躬身道:“陛下深谋远虑,臣不及。” 暮色四合,队伍抵达洛阳城下。城门大开,百姓夹道围观。当载着虎尸的车驾经过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许多老人喃喃念叨着:“多少年没见着这等场面了……武帝当年,也是这般英武……” 司马柬在马上挺直脊背。 他知道,今日围场所获,远不止那些猎物。那些年轻眼中燃起的火焰,那些重新凝聚的军心士气,那些悄然传扬的天子威名——这些都是无形的财富,比金银更珍贵,比疆土更牢固。 秋狩结束了,但真正的考验,永远在明天。 回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 司马柬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来到两仪殿偏殿。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上面标注着大晋的疆域、边镇、兵要之地。他的目光从幽州移到凉州,从江东移到交趾,最后落在东海之外那片苍茫的蓝色上。 “水师的新船该试航了……”他喃喃自语,想起水军都督府密室里那些绝密海图。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陛下,讲武堂拟录取的名单草稿送来了,共三十六人。”内侍捧着卷册,恭敬呈上。 司马柬接过,就着烛光细看。李虔、司马歆等今日表现突出者自然在列,还有一些虽未射杀大型猛兽,但在指挥、配合、应变方面可圈可点之人。 他提起朱笔,在几个名字旁做了批注,又添了两个今日虽未入选、却被他暗中观察到的苗子。 “告诉太尉,三日后照此公布。另,着兵部拟定章程:今后讲武堂每季一小考,每年一大考,优胜劣汰,不得滥竽充数。” “遵旨。” 烛火跳动,在舆图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司马柬站在图前,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那些今日在围场中奔驰的年轻人,将来会站在这幅图的各个关键位置上,守卫着这个他呕心沥血治理的帝国。 秋风吹过殿外的檐铃,叮咚作响。 开元六年的深秋,就在这清越的铃声中,缓缓落下帷幕。而一个更加恢弘的时代,正随着年轻一代的成长,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