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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六年十二月,洛阳迎来入冬后最冷的一段时日。 连续七日的朔风,将太液池面冻得如同琉璃。晨光初露时,冰面泛着青白色的光泽,光滑如镜,映照着池畔尚未落尽的枯柳残荷。池边早已搭起数座彩棚,以锦缎为帷,貂皮为帘,棚内设炭盆,暖意融融。正中那座最大的明黄帷幔,自然是天子御棚;左右两侧,分列宗室、百官、外邦使臣的席位。 今日是十二月十五,正值望日,也是宫廷冰嬉大会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羽林卫的精锐就已将太液池周边围得水泄不通。与秋狩时不同,今日的警戒更多是为维持秩序——因为皇帝特旨,允许洛阳百姓在划定区域外观赏。消息传开,从清晨起,池畔就聚集了数千民众。有裹着厚袄的寻常百姓,有穿皮裘的富商,有结伴而来的士子,还有不少孩童骑在父辈肩头,伸长脖子朝池面张望。 辰时三刻,鼓乐声起。 御驾自玄武门而出,沿着清扫干净的甬道缓缓行来。司马柬今日未着戎装,而是一身绛紫常服,外罩玄狐大氅,头戴黑貂皮暖帽,显得雍容而不失威仪。与他同乘玉辇的,是皇后与几位皇子公主。年方十岁的太子司马遹紧挨父皇坐着,小脸冻得微红,眼睛却亮晶晶地望向冰面。 “父皇,儿臣听说今日有冰上蹴鞠,可是真的”司马遹仰头问道。 司马柬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自然是真的。不光有蹴鞠,还有竞速、射球、杂戏,待会儿你仔细看便是。” 队列在御棚前停下。帝后入座后,宗室、百官、使节依次就位。司马柬的目光扫过池畔攒动的人群,对身旁侍立的黄门侍郎道:“传朕口谕:百姓观礼不易,着光禄寺即刻熬制姜汤,分与众人驱寒。再命尚食局备热蒸饼三千,分赏孩童。” “陛下仁德!”左右闻言,皆躬身称颂。 巳时正,三声号炮响过,冰嬉大会正式开始。 首先登场的是竞速项目。来自北军五校、羽林、虎贲的六十名健儿,分为六组,每组十人。他们脚踩特制的冰刀——这是将作监马钧根据北方民族“木马冰车”改进而成,以熟铁打造刀身,嵌入硬木底托,用皮绳绑缚于靴上。健儿们身着各色劲装,背插所属部曲的小旗,在起跑线后蓄势待发。 “咚!”鼓声一响,第一组如离弦之箭冲出。 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尖锐而富有韵律,十道身影在青白的冰面上拉出长长的轨迹。围观百姓爆发出阵阵喝彩,有人认出了自己同乡的子弟,便高声呼喊其名。健儿们躬身屈膝,双臂摆动,速度越来越快。其中一道赤色身影尤为显眼,只见他步幅极大,蹬冰有力,不过百丈就已领先半个身位。 “那是谁”司马柬问。 侍立一旁的北军中候王浚答道:“回陛下,是越骑校尉麾下的屯长,姓刘名武,幽州人。自幼在冰上嬉戏,去岁北军冰戏比试中便夺了魁首。” 说话间,刘武已率先冲过终点。随后是第二组、第三组……最终,竞速前十名被召集到御棚前。司马柬亲自赐下赏银,又特地问刘武:“冰上疾行与马上奔驰,孰难孰易” 刘武是个二十出头的黝黑汉子,显然没料到天子会问话,紧张得有些结巴:“回、回陛下,冰上借、借力不同,重心难控。但若熟练,速度可、可快过奔马短程。” “善。”司马柬点头,“赏锦缎两匹,擢为军侯。” 刘武激动得跪地叩首,同袍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围观百姓见这普通军士只因冰戏出色便得升迁,更是欢呼雷动。 竞速之后是冰上射球。这是在冰面立起十个人形箭靶,靶心处有可活动的木球。参赛者需在高速滑行中张弓射箭,击中木球使之脱落方为有效。这比静止射箭难上数倍,既要控冰,又要瞄准。三十名射手轮番上阵,弓弦响处,木球应声而落的却不多。有个年轻羽林郎连发三箭皆中,赢得满堂彩。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冰上蹴鞠。 这项活动本源于军中训练,如今搬到冰面,难度大增,却也更具观赏性。两队各七人,一方着红,一方着皂,以将皮球踢入对方网窝为胜。冰面光滑,奔跑、急停、转向皆需技巧,不时有人摔得人仰马翻,却立刻爬起再战,引来阵阵哄笑与掌声。 比赛进行到一半,红队一名队员因追球太急,失控滑出十余丈,竟直直冲向御棚方向!侍卫们顿时紧张起来,数人上前欲拦。司马柬却摆手制止:“无妨。” 那队员在离御棚三丈处终于稳住身形,却因惯性收不住脚,扑通一声跪倒在冰面上,尴尬得面红耳赤。司马柬非但不怪,反而笑道:“勇则勇矣,还需多练控冰之术。赏钱五百,以示鼓励。” 一场虚惊化作佳话,气氛更加热烈。最终红队以三比二险胜,司马柬赐胜队每人银钱,负队亦有赏赐,以示“重参与,轻胜负”之意。 午后,阳光稍暖。 压轴的杂戏表演开始了。这并非竞技,而是各种冰上技巧的展示。有艺人脚踩单刀在冰面旋转如陀螺,有两人配合表演“双飞燕”,更有一队十二人的“冰上鱼龙阵”,手持彩绸,在冰面滑出繁复的图案,时而如莲花绽放,时而如长龙摆尾,令人眼花缭乱。 表演间隙,司马柬将太子叫到身边:“遹儿,你看这冰上诸戏,可有感悟” 司马遹想了想,认真答道:“儿臣看到,凡事皆需勤练。那些健儿今日在冰上如履平地,想必摔过无数次。儿臣还看到,单人竞速固然精彩,但蹴鞠需众人齐心,鱼龙阵更需默契——这正如父皇常教导的,治国需君臣一心,百姓协力。” 十岁孩童能说出这番话,令周围大臣暗暗点头。司马柬欣慰道:“你能见微知着,很好。不过还有一点——”他指了指池畔欢呼的百姓,“你看他们为何如此欢欣不仅因戏好看,更因他们感受到,宫廷与民间并非隔绝。天子能看之戏,百姓亦能看之;天子赏赐的蒸饼,孩童亦能食之。这便是‘与民同乐’四字的真义。”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时,场中忽然响起一阵特别的鼓乐。只见八名身着彩衣的少女滑入冰场,每人手持两盏琉璃灯,灯内烛火摇曳。她们在冰面滑行、旋转、交织,烛光在冬日午后划出绚烂的光轨。这是将作监新制的“冰灯”,以琉璃为罩,内置蜡烛,密封后不惧风寒。 “真美啊……”连见多识广的皇后也忍不住赞叹。 表演达到高潮时,司马柬忽然起身。左右愕然间,他已走下御棚,来到池畔。内侍急忙呈上早已备好的冰鞋——这是马钧特意为皇帝打造的,刀身更宽,更稳当。 “陛下,冰面虽固,然……”张华忍不住劝阻。 “朕年少时,常在邺城结冰的漳河上嬉戏。”司马柬一边由内侍帮着绑缚冰鞋,一边笑道,“这些年忙于政务,倒是生疏了。今日见儿郎们英姿,不免技痒。” 说罢,他稳步踏上冰面。 起初几步略显生涩,但很快便找到感觉。司马柬没有做高难动作,只是沿着池畔缓缓滑行,时而加速,时而转个弧线。天子亲自下场的举动,让全场先是一静,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百姓们激动地向前涌,羽林卫费了好大劲才维持住秩序。 滑了约半圈,司马柬在池心停下,面向四周百姓,朗声道:“今日朕与诸君同乐,见军士勇健,见艺人巧思,见百姓欢颜,心中甚慰。朕尝闻:国之盛,不仅在仓廪实、武备修,更在民气振、人心齐。这冰嬉之戏,看似嬉游,实可强身健体、磨砺意志、凝聚人心。自今往后,各州郡冬日可因地制宜,开展冰戏活动。来年此时,朕愿见更多健儿在此竞技!” 话音落,万岁之声震天动地。 许多老人热泪盈眶——他们经历过太康年间的奢靡,那时宫廷游乐何曾与百姓有关今日之景,恍若梦中。 司马柬滑回御棚前,解下冰鞋,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命内侍取来笔墨,就在棚中书案上铺开宣纸,略一沉吟,挥毫写下四个大字:“冰嬉同乐”。 “将此幅张于池畔,令众人观之。”司马柬搁笔,“另传旨:今日所有参赛健儿,无论胜负,皆记录在册。技艺出众者,可由兵部酌情擢用;杂戏艺人,赏钱翻倍。” 日头西斜时,大会渐近尾声。 最后一项是百姓可参与的“冰上夺彩”。池中竖起三根高杆,杆顶各悬锦囊,内藏银钱、绢帛。敢上冰面争夺者,无论军民,皆可一试。一时间,数十人涌上冰面,有的滑技不精摔作一团,惹得笑声不断;也有灵巧者左穿右突,最终三名年轻后生各夺一彩,在欢呼声中高举锦囊。 散场时,光禄寺分发的姜汤和蒸饼让百姓暖身又暖心。许多人口中念叨着天子的仁德,相约明年也要来看。孩童们则模仿着健儿的滑行动作,在回家的路上嬉笑打闹。 御驾回宫途中,司马柬与张华同乘。 “文儒,今日之事,明日邸报当如何写”司马柬忽然问。 张华略一思忖:“臣拟以‘天子与民同乐,冰嬉盛会彰盛世气象’为题,详述盛会景象,兼及陛下训示。文华副刊可配诗赋数首,再请将作监撰文介绍冰刀、冰灯制法,以便各地仿效。” “甚好。”司马柬颔首,“不过,还可加一笔:今日参赛健儿中,有三人是去岁矿洞响铃新规施行后,从河东矿工中选拔入军的。他们今日在竞速中皆在前二十之列。” 张华眼睛一亮:“陛下之意是……” “要让百姓知道,朝廷每项新政,最终受益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司马柬望向车窗外渐暗的天色,“矿工子弟能因冰戏得赏,棉农能因棉布降价得实惠,社学孩童能因副刊拓眼界,蕃商能因新政安家业……这一桩桩、一件件连起来,才是真正的‘开元治世’。”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盛世不是朕一人造就,是千万人各尽其力、各得其所的结果。而朕要做的,就是搭建舞台,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发光。” 马车驶入宫门,灯火渐次亮起。 太液池畔的人群已散去,唯有余欢未消。那幅“冰嬉同乐”的御笔已被妥善装裱,明日将悬于池畔亭中,成为洛阳冬日的新景。而今日的盛会,必将随着归家百姓的口口相传,随着下一期邸报的发行,传遍各州郡。 开元六年的最后一个月,就在这冰面上的欢声笑语中,缓缓走向尾声。寒冷未能冻结人心的暖意,反因这场盛会,让整个洛阳城都显得热气腾腾。 夜色渐深时,司马柬站在两仪殿的台阶上,望向太液池方向。虽然已看不见池面,但他仿佛还能听到冰刀划过的声音,听到百姓的欢呼,听到孩童的笑语。 “陛下,天寒,请回殿吧。”内侍轻声劝道。 司马柬却摆了摆手,依然伫立。他想起少年时在邺城的冰面上与兄弟们嬉戏的情景,想起父皇司马炎晚年深居宫中的孤寂,想起自己即位这些年的日日夜夜。 “传旨,”他突然开口,“明年上元节,洛阳解除宵禁三日,许百姓观灯游乐。宫中亦设灯山,与民同赏。” “遵旨。” 寒风拂过,吹动殿檐下的宫灯摇曳。 司马柬转身入殿,步履坚定。他知道,一个盛世不仅需要边疆安稳、仓廪充实、法令清明,还需要这样的时刻——让天子与百姓在同一片天空下,为同一场盛会欢笑。这种看不见的纽带,有时比任何政令都更有力量。 冰嬉大会结束了,但“与民同乐”的种子,已在这个冬日深深埋下。待来年春暖,必将发芽生长,成为这个时代最动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