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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七年三月的洛阳,正是杨柳抽绿、桃李初绽的时节。 去年腊月埋下的冬麦已返青,在春风中荡起层层绿浪。田间地头,农人们开始收拾农具,修整沟渠,准备一年中最要紧的春耕。与往年不同,今年朝廷的动作来得格外早——正月刚过,尚书省便连发三道文书,要求各州县提前备足种子、调配耕牛、检修农具。而到了三月初三,一道加盖皇帝玉玺的《劝农敕》更是通过驿道快马,传遍天下十三州。 敕文不长,却字字千钧: “朕闻农为政本,食乃民天。今春气方和,土膏脉动,正当播殖之时。各州县官吏,当亲赴阡陌,询民疾苦。其有种粮不备者,官仓借给;耕牛不足者,官牛租赁;农具残缺者,官府助修。务令田不荒废,户无饥馑。刺史、太守当以劝课为最要,岁终考课,以此为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敕书末尾,还有一句特别的话:“朕将遣使暗访,若有怠政扰民者,严惩不贷。” 三月初七,敕书已到各郡。 陈留郡襄邑县,县令郑浑天未亮就出了城。 这位四十出头的县令出身荥阳郑氏,却是家族中的异类——不尚清谈,专好实务。去年他主持推广新式犁铧,使县内春耕进度快了十余日,秋粮增收一成,得了郡守褒奖。今年接到《劝农敕》,他更不敢怠慢。 随行的除了县丞、主簿,还有一位特殊人物:郡里派来的农官田禾。此人原是老农,因精于稼穑被郡守聘为农官,专司指导农事。他背着一个布囊,里面装着各种种子样本和简易农具图样。 “田先生,依你看,今年春耕最要紧处何在”郑浑边走边问。 田禾是实诚人,直言道:“明府,去年冬暖,虫卵越冬多。今春若不及时耕翻晒土,灭杀虫卵,夏季恐有虫害。再者,去岁棉花价好,今年种棉者必众,需防挤占粮田。” 郑浑点头:“所见略同。今日我们先往北乡,那里地势低洼,春耕最难。” 一行人踏着晨露来到北乡时,太阳刚升起一竿高。田野里已有人在忙碌,但比南乡稀疏许多。郑浑拦住一位老农询问,得知这一带耕牛不足三成,许多人家靠人力拉犁。 “官牛呢”郑浑问乡蔷夫(乡官)。 蔷夫苦笑:“县里拨了十头,但北乡有八个里,僧多粥少。且官牛多在富户手中流转,贫户租借不易。” 郑浑皱眉,当即召来八个里的里正:“今日起,官牛由乡蔷夫统一调配。按各里田亩数、贫户数分配使用时辰,每户限用半日,违者罚钱。另,本县将从官仓拨粟米三百石,凡以人力拉犁者,每日补助粟米二升。” 里正们面面相觑,一位年长的迟疑道:“明府,这……官仓借粮,可有先例” “《劝农敕》明言:种粮不备者,官仓借给。”郑浑正色道,“人力拉犁耗费大,补些口粮是应当的。此事本县担着,你们只管执行。” 消息传开,北乡欢声一片。许多原本发愁的农户涌到乡蔷夫处登记,当日便有三十余户借到官牛,五十余户领了补助粮。 田禾则在地头给农人讲解春耕要领。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中捻开:“看这土色,潮润适中,正宜深耕。耕时需将表土翻下,底土翻上,如此虫卵曝晒而死。耕深至少八寸,不可浅耕敷衍。” 有农人问:“田先生,这新式犁铧,好用否” 田禾从布囊中取出图纸:“这是将作监马大匠改进的曲辕犁,辕头弯曲,转弯省力;犁铧加装铁刃,入土深而阻力小。县里工坊已仿制二十具,凡愿试用者,可免费借用一季。” 当下便有七八户报名。田禾又拿出几包种子:“这是司农寺从河西引进的‘抗旱粟’,耐瘠薄,需水少,适宜旱地。这一包是‘三月黄’豆种,生长期短,麦收后可抢种一季。” 郑浑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他想起太康年间,官吏多在衙署高卧,哪会如此深入田间那时所谓劝农,不过是春秋两季象征性地到地头站站,说几句官话。如今陛下严令,考课以劝农为重,这才有了这般景象。 午后,众人转到西乡。 这里情形又不同。西乡多沙地,宜种棉花。果然,沿途所见,棉农们正在整地。郑浑走进一片棉田,与正在劳作的棉农交谈。 “老丈,去年棉价可还满意” 老农认得县令,忙停下活计:“托明府的福,去年棉价平稳,五亩棉田收了十五贯钱,比种粟多挣三成。今年想扩种到八亩。” “粮田可还够” “够,够。家里三十亩地,留二十亩种麦粟,八亩种棉,余下两亩种菜。”老农咧嘴笑道,“棉价虽好,但粮是根本,这个道理小老儿省得。” 郑浑欣慰点头。他最担心的就是棉粮争地,如今看来农户自有盘算。又询问了棉种、肥料等事,一一记下。 田禾则在指导棉田耕作:“棉田宜深耕,需一尺以上。底肥要足,最好用腐熟的粪肥。播种不宜过早,需待地温稳定……” 一位年轻棉农忽然问:“田先生,听说朝廷在邸报上教人种棉,可咱不识字,咋办” 郑浑接过话:“此事本县已有安排。凡有社学的乡里,社学先生每月初一、十五会为农人读讲邸报农事文章。无社学之处,由里正、蔷夫传达。西乡的社学,明日便该讲‘棉田春管要领’了。” 那年轻棉农欢喜道:“那敢情好!俺家小子就在社学念书,回去让他给俺讲讲。” 夕阳西下时,郑浑一行来到最后一个乡——东乡。 这里正发生一桩纠纷。两户农家因争用沟渠灌溉,几乎动起手来。原来东乡有条小河,往年水量充沛,今年却因去冬少雪,开春后水位偏低。上游农户截水灌溉,下游便无水可用。 郑浑听罢缘由,亲自沿河勘察。他发现河水流淌尚可,问题出在沟渠年久失修,多处淤塞渗漏。 “此事不能怪农户。”郑浑对乡蔷夫道,“沟渠失修,乃官府之责。这样,明日调集乡里劳力,疏通沟渠。凡出工者,每日补助粟米三升,由县仓支出。” 他又对两户争执的农家说:“沟渠修好后,按田亩数分时段用水。上游午前,下游午后,轮流灌溉。本县立下规矩:偷截水源者,罚钱五百;毁坏沟渠者,加倍处罚。你们可服” 两户人家见县令亲自调解,又承诺修渠,哪还有不服,连连称是。 回城路上,郑浑问田禾:“今日所见,田先生以为如何” 田禾沉吟道:“明府处置得当。只是……小老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农事最重天时、地利、人和。今日明府解决了耕牛、种子、沟渠,此乃‘人和’。但若遇天时不顺,如春旱、夏涝、秋霜,又当如何”田禾忧心道,“小老儿观天象,今春少雨,恐有春旱。是否该早作防备” 郑浑肃然:“先生所言极是。回衙后,本县即命各乡检修水车、旱车,疏浚陂塘。再请先生拟定一份‘防旱要则’,分发各里。” 三月初十,郑浑将三日巡视所得写成奏报,呈送郡守。 他详细记录了各乡春耕准备情况、存在问题、解决措施,并附上田禾拟定的《襄邑县春耕十事》:一曰备种,二曰配牛,三曰修具,四曰通渠,五曰防旱,六曰灭虫,七曰课棉,八曰助学,九曰恤贫,十曰考吏。 奏报末尾,他写道:“臣观《劝农敕》下,百姓欢欣,非为恩赏,实见朝廷真心重农。然农事繁琐,非一日之功。恳请朝廷常设农官于县,专司指导;又请将新农具、良种子绘图造册,发至社学,使童子亦知稼穑之艰……” 几乎同时,类似的景象在帝国各州县上演。 在关中,扶风太守亲自督导修复郑国渠支渠;在河东,郡守组织矿工利用煤矿石烧制石灰,改良酸性土壤;在江南,吴郡农官推广水稻育秧移栽法,使单产有望提高;在巴蜀,刺史下令整修都江堰岁修工程,确保灌溉无虞。 而朝廷派出的暗访使,也悄然而行。 三月中旬,一位自称“游学士子”的中年人来到襄邑县。他在乡间地头转了三日,与农人同吃同住,询问官府劝农实情。临走前才亮明身份——竟是尚书省派出的考功司郎中。他对郑浑说:“郑县令,你县春耕准备周详,百姓称道。本官回朝当如实禀报。只是有一事:你许给人力拉犁者的补助粮,县仓可支撑” 郑浑答:“下官已计算过,全县需补助者约五百户,每户春耕十日,每日二升,共需粟米百石。县仓有储备粮两千石,可支应。且秋后农户还粮,仓廪不损。” 郎中颔首:“虑事周全。但切记,不可为求政绩而虚报浮夸。陛下最恶此等行径。” “下官谨记。” 三月二十,春耕进入高潮。 襄邑县田野上,到处是忙碌的景象。耕牛嘶鸣,犁铧翻起黝黑的泥土;水车吱呀,清流涌入沟渠;农人弯腰播种,汗水滴入土地。社学的钟声按时响起,孩童们诵书声与田间号子声交织成独特的春曲。 郑浑再次巡视时,遇到北乡那位曾担忧的老农。老人正在新翻的地里点种,见县令来,竟放下农具,郑重作揖:“明府,小老儿家的八亩地,往年要耕半个月,今年七天就完了。官牛轮用公平,补助粮及时,小老儿……小老儿给明府磕个头!”说着就要跪。 郑浑急忙扶住:“老丈不可!此乃朝廷德政,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要谢,当谢陛下,谢这清明世道。” 老人抹着泪:“是,是,谢陛下,谢世道……” 晚间,郑浑在衙署整理春耕图册。这是他命画工绘制的全县春耕进展图,各乡用不同颜色标注:绿色表示已耕播完毕,黄色表示进行中,红色表示存在问题。图中绿色日渐增多,如春潮般蔓延。 田禾在一旁算账:“明府,照此进度,全县春耕可提前五日完成。若天公作美,今年丰收可期。” 郑浑却道:“不可懈怠。春耕只是开始,夏耘、秋收、冬藏,一季疏忽不得。”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田先生,你说百姓为何今年干劲十足” 田禾想了想:“一是有实惠,耕牛、种子、补助,都是看得见的好处;二是觉着官府真在办事,不是做样子;三是……”他顿了顿,“小老儿说句掏心话,百姓觉着这世道有奔头。社学里孩子在念书,邸报上能看到朝廷动向,边关亲人常有家书,田赋稳定,物价平稳——这样的日子,谁不愿好好过” 郑浑默然良久。 他想起《劝农敕》中的那句话:“农为政本,食乃民天。”如今他真切地体会到,这“本”与“天”,不仅仅是粮食生产,更是民心所向。当百姓相信勤劳能致富、相信官府会为民、相信未来有希望时,这片土地便会焕发出无穷的力量。 三月末,尚书省汇总各州春耕奏报。 奏报显示:全国春耕进度较往年平均提前四日,官牛调配覆盖六成农户,新式农具推广至三成耕地,抗旱作物种植面积扩大两成。而更重要的数字是:各州仓廪借出种子十五万石,预计秋后归还十八万石;补助人力耕作者粮米八万石,不要求归还。 有朝臣质疑此举耗费国库,司马柬在朝会上反问:“百姓多种一亩地,秋后多收三石粮。朝廷借出一石种,收回一石二斗。百姓得利,国库增储,此双赢之事,何乐不为若锱铢必较,舍不得种子,荒了田地,才是真损失。” 一番话,众臣无言。 退朝后,司马柬对张华说:“文儒,你看这春耕图。”他指着殿中悬挂的巨大舆图,上面各州郡的春耕进度用颜色标注,“这不仅是农事图,更是民心图。哪里颜色鲜亮,说明哪里官吏尽责、百姓安心;哪里暗淡,便需朝廷过问。” 张华道:“陛下圣明。臣观襄邑县令郑浑所呈《春耕十事》,条条切实,可为各州借鉴。此人当提拔重用。” “准奏。”司马柬道,“不过不急。让他在县令任上再磨炼两年,将襄邑建成样板,经验推广全国。治国如种田,急不得,也怠不得。” 窗外,春风吹过宫墙,带来泥土的芬芳。 司马柬知道,这个春天播下的不仅是种子,更是一种信念:朝廷与百姓同心协力的信念,勤劳能够致富的信念,这个开元盛世将延续下去的信念。 而当秋收时节,金黄的麦浪翻滚时,今日的辛勤便会化为实实在在的丰收,化为仓廪中堆积的粮食,化为百姓脸上的笑容,化为这个帝国最坚实的根基。 春耕的敕令已化作千万农人的行动,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书写着新时代的篇章。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