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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姬贤愈加变得沉默，甚至连续几天不与傻妹说话。
傻妹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从小到大，除了遭人轻贱，她过着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什么是不安。可是遇到姬贤之后，许多莫名其妙的感触纷至沓来，她感觉麻麻的、酸酸的，没个究竟也来不及回味。
在一个又一个平常而安静的夜，身边的姬贤，始终背对着傻妹。有时，听着姬贤轻微的叹息声，傻妹会猜：“他在想什么？在想念那个紫苏吗？”偶尔，她感到脸上湿湿的，风吹拂后一片冰凉。有许多次，傻妹幻想姬贤转身，换一个温柔的微笑，告诉她，他这是在开玩笑，她真的不傻。
秋夜，树叶荡荡而落，傻妹单薄的袍袖上拂着清凉的风。院中的天葵子开满了细小的白花，她轻踏在草丛里，仰天而望。
戎狄家族开始储谷囤粮，全族人年底过冬的口粮全靠它们了。姬贤变得异常的忙碌。当然，经过几次傻妹的闹腾，他的地位也没丝毫的改变，人们仍旧习惯牛马一样使唤他。
已经这么晚了，姬贤还没回来。
傻妹幽怨幽凉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谁能告诉我，姬贤会喜欢上我吗？”
夜空划过一道光亮，倏然朝她这边射来。那光亮太耀目，晃得她不由闭上眼。待听见铛的一声清响，她才睁眼看去，原来高空有物坠落在草丛里。
她拾起一瞧，原是一只银盏。那东西沉甸甸的，不大却雕琢奇巧，月夜下还透着幽亮剔犀。她细细赏鉴，越看越喜，察看四周无动静，不觉忖道：“我在伤心处，这东西突从天降，一定是老天垂怜我。”
这样边玩边等姬贤，忽听得院外老槐树窸窣作响，有个黑影出现在马头墙上。傻妹放下银盏，站起身正想喝问，黑影倒轻飘飘的落下墙头。
借着月色望去，那人蓝脸红须，模样长得甚是古怪。傻妹很惊讶上了年纪的人还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但见这个人东张西望像是寻找什么，她猛一醒悟，凤头鞋踩住银盏，同时用迤地裙裾遮住。
果然，老头发现了她，劈头便问：“喂，小姑娘，有没有发现一只银盏？”
傻妹摇摇头：“什么银盏？没见过。”
“小孩子可不许撒谎。”老头吓唬她。
“骗你干什么？”傻妹不屑地哼哼，“你又是哪里来的？这里是我家院子，你一个陌生人怎么爬进来的？”
“看你长得傻傻的，倒是伶牙俐齿。”老头呵呵一笑，故作神秘状，“告诉你，我叫大头陈，从东海仙岛……”
一听连陌生人也说她傻，傻妹顿时来气，未等老头说完，冲着他喊道：“管你什么大头小头，你就是仙，我也不会拍你马屁！赶快走，不然我喊捉贼了！”
“小小年纪如此逊礼。别人见我都以礼相待，哪有你这般不尊？罢了，不跟小孩子啰嗦。”
那个自称“大头陈“的老头摇头叹息，东张西望了一番，才飞上高墙离去。临走前，嘴里还嘀咕着：“死银盏，又耍性子，待找到你非敲烂你不可！”
傻妹睁着羡慕的眼睛，目送大头陈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这才弯身拾起银盏。她咀嚼着大头陈最后留下的话，抚摸银盏半晌，也查看不出任何奇妙之处。
院门吱呀一声，姬贤回来了。
傻妹忙问：“吃过饭没有？我去厨房。”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凝起笑靥，仰望着姬贤清淡如水的素颜，等待着他的回答。比起初次见到他，姬贤黑了，瘦了，眉心锁得更深。仿佛有细针扎入，傻妹的心没来由的一疼。
“吃了。”姬贤淡淡的答道。
“洗过澡没有？我去端水。”傻妹说道。
“洗了。”姬贤回答得极其简略。
傻妹当他算是理睬她了，心里又惊又喜，便又问：“哪里洗的？”
姬贤看起来很疲倦，倚柱而坐，微微蹙起眉心，这才沉声回答：“河边。”
“天都冷了，会着凉的。”姬贤会多说话，傻妹更欢喜，嘴里埋怨似的嗔怪他，心里却甜甜的。
姬贤缄默不语，只是望着天，眼里含着略略的凄清。他的平淡与荒芜，让傻妹有一种无言的难受。过了良久良久，姬贤长叹道：“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虽然傻妹只略微听懂其中的意思，却第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长吟，还出自姬贤之口，甚是激动：“你是在念给我听吗？”
“不，我是在跟月亮说话。”姬贤断然道。
傻妹的心里有点失望，慢慢地转身想进屋，姬贤突然说话：“你读过《洛神赋》吗？”
“只是听说。”傻妹老老实实道，“戎狄家族的女人一来会针黹，二来会读书。小时候上过学堂，后来学堂里的人都不喜欢我，只好弃学了。不过，我也知道读书是件好事，平时也看了许多书，如果精通，比男子登科发甲还厉害呢。”
姬贤听了，点了点头，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女子像男子一样能登科发甲，都是盛唐女官上官婉儿起的好开端。可惜，现在的天下，已是四分五裂。”
“我知道，都历经几十年了。”傻妹认真道。
姬贤的脸上有了惊讶之色，眯起眼看傻妹，说话有点困难：“其实你……不算傻，你只是跟他们不一样。”
傻妹期待的就是这句话啊！
她深深呼吸着，感受到口中弥散着说不清的酸涩。幸福，再度灌满她的胸口。哽咽了一下，她低头缓缓说道：“你受了很多苦，我知道。对不起，这么久了我没帮你什么……”
姬贤伸手抚上傻妹的肩胛，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显出了意外的脆弱。他慢慢地点了点头，苦笑：“至少你救了我一命。可怜我活了二十年逢此大劫，定是我前世造了什么恶孽，就是神仙也没用。此乃天数，我早就认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傻妹有亲昵的举动，他的手很柔软，然而没有温度。这样的夜，傻妹本以为自己足够满足了，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心底一阵发酸，转身扎进姬贤的怀里。
“以后也会这样待我吗？”她呜呜哭道，“多么希望你能了解我的诚意，上苍赐予我俩力量，我可以陪你患难与共……”
姬贤身子有点僵硬，迟疑了片刻，将唇轻落在傻妹的额角，蜻蜓点水般。接着，他扬起脸，双眼掩盖在睫毛下，看不清神情。
“以后……我也不知道。”他轻轻叹息一声。
傻妹的心事百转千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很想问问姬贤，他刚才吟的《洛神赋》，是念给那个紫苏吧？可是这样的夜里，她真的不想提起紫苏，这个名字总会扼断她和姬贤的距离。提起紫苏，姬贤总是心悸得无语，继而沉默。
二人各想心事，正恍惚间，隐约听见大宅门外嘈杂的声音。紧接着，一阵阵敲锣声打破了岑寂的夜。
“出了什么事？”傻妹警觉地竖起耳朵。
姬贤正神思困倦，此时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变了。
锣声由远而近，很快传到后院。
“粮仓着火了！粮仓着火了！”
傻妹大惊，一把拉起姬贤：“不好，我们快去救火！”
两个人跑到前院，家里的人几乎全都起来了。人们提着水桶提壶、木盆瓜瓢，纷纷奔向粮仓。出宅门不远，火光已经熏亮了半个夜空，狗吠声、婴孩的哭叫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到达粮仓，但见整个粮仓已经燃起来，人们忙着泼水抢谷子，中间力拉崩倒声、谷物爆裂声、牛马挣脱缰绳到处乱窜，整个场面惊心动魄。
族长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禁捶胸大恸：“完了！全族人一年的口粮啊！明年我拿什么去敬献君王？”
大火燃到天亮才被扑灭，还有零星火苗子在飞窜。人们一宿未眠，个个筋疲力尽，东倒西歪。族长面对眼前狼藉，大声喝问：“昨晚谁最后一个离开粮仓？”
立刻，有人指向姬贤，“就是他！”
姬贤的脸被烟火抹上几道焦黑，他瞪起眼珠子，辩解道：“没有！我去河边洗澡了！”
“这么晚回家不洗热水澡，偏去河边干嘛？”
“我就看他磨磨蹭蹭的，等人走光了，趁机放火。”
闻言，傻妹跳出来护住姬贤：“他爱去哪里洗澡关你们什么事？你们不要血口喷人！他现在是戎狄家族的人，你们分明是看不惯他，陷害他！”
顷刻之间，她的声音被更多的声音淹没。
“早就看出这小子心怀叵测，假装老实蒙蔽众人眼睛，大家都被他骗了！”
“族长待其视同己出，他分明是以怨报德，不仁不义！”
“姬佐氏已亡，这小子怀揣复仇之心。早知如此，族长不该留下他，将他碎尸万段才行！”
族长一步步走向姬贤，死死盯着他，脸上透着一股杀气。傻妹急了，额上密密的一层汗，顾不上擦，更顾不上礼教，将父亲拦住，急切道：“爹，不要听他们的！姬贤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