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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了支烟,笑,“戏拍得这么顺,我能有什么事?”

第一口烟猛地吸进去,童延把脸撇开了,很奇怪,状态找回来,他明明是应该高兴的,可他又说不清自己一颗心到底沉到了哪里。

拍摄进行到第十天,上午第一场,是前妻离开后,从雪阳的郁躁症第一次在片场发作的戏。

这天一早,童延接到聂铮的电话。

寒暄几句,聂铮问他:“拍摄还顺利?”

童延照实回答,“很顺利,非常顺利,这次我的状态,比以前都好。”

聂铮说:“听说了,恭喜你。”

秉着不随时打扰的原则,他跟聂铮通电话的频率是一周一次,这一通电话过去,这一周的期待也过去了,而后,从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开始,再一分一秒地往后计算。

场景灯光就位,童延到了镜头前。

从雪阳发病的这一天也接了个电话,时间线没有写明,但童延猜,从雪阳这是听到了爱人在加拿大的婚讯。

触动从雪阳的是助理的一句话,“雪阳哥,先吃了早饭再看剧本吧。”

童延焦躁不平,夜夜不成眠,费劲心力,依然跟不上即将对准他的镜头,远方的人还在远方,已经有了新的开始,而他,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却仍踟蹰不前。

童延恍惚是听见小田在催促他,像是催命似的,他手里的剧本就冲着对方的面门拍过去,“滚!——”

喧闹的片场顿时鸦雀无声……

他,做了什么啊?

童延能清楚地感觉到头疼,就和他每晚的头疼一样,那疼痛真是钻心刺骨,他捂住头,尖叫出声,用了最大的力气呼吸,才留着自己的那口气。童延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哭,一直到察觉小田到了他身边,他才发现自己满脸热泪。

这不好,非常不好,童延赶快让自己安静下来,蜷缩在躺椅上一动不动,望见小田的嘴在他面前一张一合,他听见自己似乎还答了句什么,就像正常人。

回头,童延没想明白,自己头疼怎么疼到白天了,这一段时间,分明是每天晚上他才犯头疼病,天一黑就开始,像上了闹钟似的。

转眼,进组一个月。小田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晚上,把他送回房间时,特别交代一句:“小童哥,你要琢磨剧本就趁现在,别再熬到半夜起来看了。”

童延没说什么,就用力把门甩上了,真他妈是句废话,他要是现在能沉得下心做事,用得着等到半夜?

回房间,他把自己甩上床,颤抖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止疼药,就这样吞下去,而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等死似的等。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药效上来,头痛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睡意。

和很多的晚上一样,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半夜。童延起身,抽了支烟,拿起剧本,翻到明天要演的那一段。

这一段他早就看过,从雪阳被助理发现精神异常,是在一个早晨。助理推开门的时候,从雪阳把自己蜷缩在写字桌底下,正神思不属地在柜子的侧边木板上刻字。

童延看过刻字的照片,歪歪曲曲的几行,全是,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

所以,真没什么难解,这人的郁躁症和一切失常都是从那个人离开开始的。不管多倔强,一直等着那个人回头看一眼,一直等不到。

可是,等到了又怎么样?童延前些日子才看到,那个南亚国度的一位副总tong,因为同性关系被人起诉,不是弹劾,是起诉,他这才知道,原来在某些地方,这样的关系是触犯法律的。

童延顿时就恍惚了,他还不如一直留在十八岁的时候,窗外月光清亮,恰如那年他窗口的月光,可能他只是做了一场不那么好的梦?现在梦醒了,他还在十八岁的时候。

对,说不定是。童延胃又紧缩几下,他好饿。

他饿了,门外说不定有只鱼。

童延把剧本丢到一边,几乎蹒跚地冲到门口,一把门拉开。深夜,灯光依然把酒店的走廊照得通亮,门外,地上,除了地毯不算繁复的花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十八岁,已经过去了很久。

清晨,小田敲门没人应,用房卡打开门,进屋一看,愣了,写字桌底下蜷着一个人。童延就恍恍惚惚地被小田拉出去,在耳朵巨大的嗡鸣声中,似乎听见小田在叫他的名字。

而且,小田还在哭,童延像是明白,又像是没明白,问:“你哭什么啊?行了,我戏都试完了,咱们去片场。”

从雪阳花了三年的时间走出去,或者说,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去,从雪阳的最后一部戏,演的就是精神不太正常的角色,或许,跟童延如今一样,也是本色。

童延看到那时候从雪阳的日记,记录最后一次去加拿大探望前妻。

“她送我走的那天,天降大雪,我们没撑伞。她门口的那条路真短,走完整条街,漫天风雪也白不了头,只朝眼眶一落,就化了。”

才携手走过两年,这条路可不就是短。

白不了头啊,不能一起白头。那化在眼眶的雪,是分别之后绵绵的恨,和无休无止的心酸。

童延演了他平生最好的一场哭戏,是在这一场送别后。真是撕心裂肺,像是把他五脏六腑都掏空似的。

拍到从雪阳离世那天,童延脑袋里头好像有什么利器在不断搅动他的大脑,连头骨都像碎了似的。他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疼得浑身发抖,黑暗逐渐压满他的视界,童延想,过去了,都要过去了,这一条漫长而坎坷的路,他终于要走完了,可是,他为什么那么不甘?

导演一声过,小田马上到床前,而童延依然躺在那没动,小田心头一缩,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拍拍童延的脸,“小童哥!你别吓我。”

被他拍了脸的人,依然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

每一个人都对聂铮说,童延这一部戏拍得很顺,童延在长期的低潮之后,终于迎来了一次爆发。

但没有一个人告诉聂铮,童延是耗着命演的。

他心急火燎地回国,赶到拍摄地的时候,也只是童延昏迷当天的下午。

聂铮进病房时,童延已经醒了。他越过几个人,踱步到病床边上。

他问了声怎么样,童延的眼光缓慢地朝他转过来。

而后,聂铮看到的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童延看着他时,眼神是一种难以言说、神经质似的呆滞。

他在床侧坐下,握住童延已经变得枯瘦的手,又问一次,“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童延依然没说话,只是,目光定定凝住他的脸,眼角有一行清泪滑落。

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聂铮从来没见过童延哭,心立刻揪起来。

而童延完全反应不过来,聂铮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可能又是他的幻觉,他管不住发抖的嘴唇,“聂……”

聂铮?

还是?聂先生?

被注册过镇定剂,童延这一觉睡得很沉。

而聂铮已经从大夫那儿了解了全部,长期失眠,严重到可致昏厥的神经性头痛,还有身体的其他指征就不用说了,一个长期失眠的人,身体能有多健康?

童延对着他是一口一声的好,口口声声都是,自己能坚持。算了,童延病着,他不跟病人计较,可郑昭华和小田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童延醒来时,正听见聂铮在外间对郑昭华说:“我没有不让他演,可他有精神崩溃的前兆,演可以,等到他恢复之后。你去跟剧组交涉,有多少损失,我担。”

童延大惊,立刻挣扎着下床。他腿软得撑不住身子,一下跌到地上,外面的人闻声很快冲了进来。

被抱起来的时候,童延死死拽住聂铮的胳膊,“我不能停……停了就没了。”

什么没了?分不清是从雪阳还是自己的混沌到极度痛苦的癫狂。

这次,到聂铮面前做说客的人很多,众口一词,演员入戏的忘我状态,错过可能就没下次。他们让他,不要挡着童延登顶的路。反正,还有一周,拍摄就完成了。

嗯,一周。

这不是聂铮第一次亲眼看到童延演戏,童延杀青的那天,他再次回国到了拍摄地。

最后一场戏,是从雪阳最后一次站在颁奖礼的舞台上。聂铮站在监视器后头,被童延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舒服。

童延还是在笑,但那一个笑意,只让人觉得,繁华落尽,天地荒芜。

这次,聂铮连杀青的蛋糕都没让童延吃,等人从镜头前下来,立刻上前把一件大衣披到童延身上,接着,说:“你跟我来。”

童延还没从戏里出来,来不及弄明白聂铮怎么又来了,只能乖乖男人身后上了车。

等他坐稳,聂铮对司机说:“走吧。”

童延低落之余又有几分愕然,“去哪?”

聂铮说:“去我那,治病,养身体。”

他不在的时候,童延不太好,那真没别的什么可说的了,这病,得在他眼皮底下治好。

见童延没吭声,他又不容分说道:“你什么时候把身体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拍戏。”

童延说:“我的证件。”

聂铮很快回答,“全在我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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