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乐游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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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难看了。”洛以泽由衷感叹。
能把剁兔子的事情做成一副搏杀过后的血腥场面，许仙仙绝对不是第一人，但在此之后接二连三地“难看”下去，世间大概也是少有。
光滑的青石板上散落着大片用开水淋过的兔毛，半死不死的兔子身上还零落挂着几撮灰毛。
少女的手中握着一只墨笔，小心翼翼地在兔身上落下横横竖竖。
鉴于前一只兔子上演过的惨状，许仙仙这次有了主意。她舍不得用自己的笔，就将干燥的兔毛捆扎在竹管里，做成一支简易的毛笔，沿着她所观察出来的肌肉块划分区域。
金发少年难得露出些许凝重，他看着身上挂满兔毛、用刀正在空气中比划着什么的少女，有些不忍打断对方的热情。
她刚才是说了，自己会做饭的吧。
小丫头是挺能吃苦，不喊疼不喊累的。但他怎么就因为这些而忘了，那是个自小生在蜀地的娇贵郡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呢。
眼看或许又将多搭上一只新惨象的兔子，洛亦泽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去抓两只。
“小洛哥，你看我切得还可以吧。”观察好下刀位置，她的眼前便只剩下自己用墨笔勾勒出的或交叉或平行的直线，道道寒光刺破皮肉，穿过表面温热的兔肉。
看着切口整齐的一块块兔肉，洛亦泽一时不知该夸着刀削铁如泥，还是委婉地告诉小丫头她下刀角度奇诡。
他本来还以为会看见血沫和骨渣横飞的惨象，甚至想象到了小丫头砍树般艰难地将刀从骨头中费力抽出的场景，没想到人家切骨头跟切豆腐似的。
“切得挺……方正。”洛亦泽动了动嘴，他突然涌出一种推开小丫头自己来干的冲动，却又后知后觉自己对于烹饪的一窍不通。
“那、那接下来……”柴火是扎成垛的，调料和炊具一应俱全。
“没有蔬菜。”洛亦泽左右看看，有些纳闷。
实则蔬果都是每日卯时运来，从来都是最新鲜的。因为来得仓促，蔬果肉类只有等明日才会有专人运来。
一人拿着锅铲，一人提着油桶，洛亦泽和许仙仙大眼瞪小眼。
“小丫头你干嘛，不是说要先热油吗”洛亦泽用锅铲指了指灶上井口大的铁锅。
“我知道，”少女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油桶搁在灶台上，一双发亮的眸子向洛亦泽望去，“但我不敢。”
洛亦泽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把手中的锅铲给她，大概是没想到油桶那么重，提起来的时候手往下沉了下。
许仙仙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手一晃，很没出息地往后退了两步，双腿拉成了弓步，一副随时要逃的模样。
火是旺的，烧热的锅里升起一丝丝白烟。小丫头看了一眼后把身体重心向后移，脸离得远远的，指挥道：“就是现在！”
洛亦泽被她的动作震得莫名有点怵，他先前也没做过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悬了起来。
于是本该进行得无比自然的一个动作，在他听见“呲”的连声响动后，以脚画圆，身形一闪便撤到了许仙仙身后。
洛亦泽听着锅中的动静，埋在头发里的两只狐耳一抖，他竖起肯定的大拇指，不再一口一个“小丫头”地叫着，而是完整的念出了少女的名字：“许清珑，我相信你。”
呲咧呲咧的响声让人不禁猜想锅中正发生着某种剧烈的反应，许清珑将虎口对着锅铲的柄，左右挥舞了两下，似乎觉得不是很顺手。
洛亦泽还是有些担心，不知从哪里给她拿来一个比箩筐还大的锅盖。
许仙仙对他肃然起敬，左手锅盖右手锅铲，上战场般冲到了已经烧热油的铁锅前，将焯过水的兔肉块砸入油锅中，凭借着灵敏的听力，在油锅再度沸腾的三秒后快速地用锅盖抵挡住了即将溅上她胳膊的热油。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看得洛亦泽眼皮直跳，看到锅盖盖上后他才终于跟着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做菜这么麻烦。”
许仙仙循着记忆中厨娘做菜的动作，把锅铲交到洛亦泽手中：“小洛哥，兔肉是要翻炒的。”
洛亦泽刚揭开锅盖，扑面就是一大团浓雾水，混着淡淡的酒味。锅中的油没有刚才炸得那样厉害了，但依然咕噜地呲着油花，像一朵朵小小的海浪。
热气把少年的脸都映红了，许仙仙添了两把柴火，洗了个手就去架子上找调料。
二十多个装着调料的小罐在许仙仙面前排开，她揭开一个又一个，每打开一种就轻扇两下嗅嗅气味，边回忆边挑选，最后留下差不多十样。
“你心里有数吗”本来没报多大期望，但洛亦泽从少女的脸上看到了淡然的自信，就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洛亦泽决定相信她，毕竟就算再失败也还有两只兔子。就算那两只兔子也没了，大不了还有浔阳，反正他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吗。
许仙仙把调料罐都移到了方便拿到的地方，估摸了一会儿心想差不多了，就对着洛亦泽说：“现在我要把水倒出去。”
洛亦泽点点头，然后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少女一动不动。
许仙仙看着眼前的一口大锅，呆怔道：“这和我家的锅不一样，端不了。”
洛亦泽眼尖地发现有两块兔肉的颜色已经不对了，急眼道：“那怎么办”
许仙仙将锅铲一松，双手合十轻击两下，结出一个简单的印。混杂着烧酒味的水凝成一股热流向空中上涌，随着灵流的引动，锅中多余的水顺着水桥向外汇，然后飞往窗外。
金发少年的目光随着水桥往外看，斜阳西落，暮色微醺。琥珀色的眼珠不再如白日般闪耀，而是变得有些发棕，仿佛久酿的醇香美酒。
眼中某种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仿佛受到某种强制的安抚，洛亦泽舔了舔后槽牙，目光移到少女高高的衣领上，目光晦暗。
少年捂住自己的心口，在铁锅呲呲的爆炸声响中感受着滋养妖丹的那股力量。
柔和而充满热量，五脏六腑都被温暖的泉水滋养着恢复生机。而那股力量的来源，像一束模糊的光，既神秘又充满诱惑。
如果许仙仙此刻回头，一定会触及到那道散发着危险的目光，但她太专注于锅中的动静，并未察觉到洛亦泽的异常。
七八个调料罐被她耍杂技般单手在空中交换，尽管许仙仙只记得顺序而不记得剂量，她的动作流畅得没有任何停顿：“我家的厨娘说过，做饭最重要是胆大，不能畏首畏尾。”
青花椒、干辣椒、辣椒面……
调料为食物增色，兔丁在煸炒中渐渐熟透，散发出诱人的麻辣香味。许仙仙吸了吸鼻子，被呛到差点打喷嚏。
夕阳通过木窗斜斜地投入灶房中，柔软的黑发被笼罩上一层神秘的金色，少女的背影美好而温柔。
少年离她只有两步的距离，深深地盯着那个背影，目光中露出向往的神色。
没有放置食材的灶房略显空旷，木窗在地面上拉出两个半金色的倾斜方块，对角的两个倾斜方块一个大一个小，分别是少年和少女被拉得瘦长的影子。
本就修长的五指在阳光下更加纤细，黑色的影子开始生长。圆润透明的指甲变成近一寸长的坚硬利爪，黑影簇拥如同一朵花瓣纤长的兰花。
棕色的瞳仁兴奋地颤动起来，少年的心口有些发烫，看着眼前的静谧景象，有种想要撕碎什么东西的冲动。他的眼睛瞥过染血的兔毛，像野兽般没有声音地向猎物靠近。
两个黑影重合在了一起。
锅中突然传来一声爆破响声，吓得许仙仙往旁边躲了一下。一片云水蓝的衣角闪过，许仙仙下意识向对方出手，在看清对方是谁后将油腻的锅铲停在了离对方胸口不到一拳宽的位置。
少女的嘴角挎着，看样子快要哭了，愣愣地叫了一声“顾前辈”。
“不错，收势和出势同样重要。你比之前有进步。”顾引沉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按理说许仙仙会回句话，但当她看清顾引怀里是谁时，还是着实吃了一惊：“小洛哥怎么了”
刚才不还站在她旁边吗
宽大的广袖将少年两只异常的手遮住，洛亦泽闭目半靠在他怀里，像是睡着了。
“饿晕了。”顾引看了眼停在自己胸前的锅铲，毫不心虚道。
许仙仙“啊”了一声，心想也没这么夸张吧。但她还来不及思考，就听见一声悠长的铃铛响，遥遥从大门外传来
“谁呀”许仙仙的思绪被打断，差点忘了把锅铲收回来。
“福满味的外会，红烧烤麸、蟹黄毕罗和玉清汤。”顾引将手穿过少年的膝盖弯，轻易将他打横抱起。“到时间了。”
许仙仙无意瞥见他脖间一抹红痕，估摸着是被树枝刮的。
她快速地将兔丁装盘，端在手里也不嫌烫。
“玉清汤是什么”许仙仙关切地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少年，发现对方呼吸均匀平稳，并无大碍，心里的愧疚消减了些。
“豆腐、凤尾菇。”顾引言简意赅。
“豆腐凤尾菇汤。”许仙仙在心里默默补充。
路上她紧跟着顾引，发现不知何时在荒草从生的院落里劈出了一条半丈宽的干净道路，为她减了许多烦忧。
……
许仙仙自觉这份干煸兔丁卖相不错，从外观上看，兔丁形状整齐，辣椒色泽鲜艳，麻辣鲜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嗅着咸淡也合适。
厚重的红木圆桌上，摆放着一套青白釉刻花餐具，三菜一汤放置整齐后，仆从便听从指令退出门外。
“既然餐食到了，那就把小洛哥叫醒吧。”少女上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她迫不及待地要尝试自己的成果。
顾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得的犹豫。
她还只是个孩子。
可她不是普通的孩子。
单从这些日子所发生事情的离奇曲折，就足以窥见她背后的秘密有多隐秘复杂，以及必然与未来道路相随的艰险。
顾引把少年放在一张玫瑰椅上，用手臂托着他的颈部，似乎并不急着用晚餐。
他的双眸沉如冰川之下久寂的泉水，浅淡而漂亮的眼眸透露出他整个人身上冷冽而淡然的气质。
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的表情总是凝重而冰冷。
许仙仙仿佛意识到了气氛的严肃，表情也收敛起来，双手交握。
顾引的指尖上升起一缕白色的灵流，轻轻点在少年的眉心。
一点清明宛如醒神的茶水灌入识海，和漂浮在识海中尚未完全消解的木系灵流相交相辅，安抚着躁动的妖丹。
三叶寒桑草如同一枚转动的风车，在少年灵流紊乱的胸腔中分流引导，让无序变为有序。而那股充满温暖的未知能量盘踞在心脉，被妖丹蚕食吸收。
被不断补充能量的妖丹不复先前的脆弱，从透明的状态渐渐稳固了形状。
处理好这一切后，顾引终于开口：“你的身体有问题。”
许仙仙心里一怔，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问：“小洛哥怎么了”
顾引深深地看向那双过分分明的黑白眼眸，像是注视着两泓清泉，只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轮廓。
黑白棋子，天下为局。
万物生长，以一生三。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万象归一，归于婴儿。
“你是真正的天使。”顾引的眼中染上一抹悲鸣之色，就好像烟花突然而逝，天幕在失去光彩之后进入无限黑暗。
许仙仙读懂了那种混合着惋惜和悲伤的情绪，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眨了眨眼睛，然后有些傻气地仰头问：“什么是天使”
“从真正的‘天’降至人间的使者，神的眼睛和耳朵，裁决之火的化身，也往往是——清洗者。”最后一丝灵流输入洛亦泽的妖丹，顾引双眸轻垂，不愿意再去看那双眼睛，“小清珑，你在这人间，太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