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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三台,这曾经象征着曹氏权力巅峰的所在,此刻却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 当年,也是如此的象征着袁氏的荣耀。 高墙之外,是骠骑军往来不断,或是在清剿杂乱,或是在稳定秩序的北城。 高墙之内,则是死寂与焦灼混合,几近于令人窒息的气氛。 曹丕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白布满了血丝,眼眸中燃烧着不甘、恐惧,以及…… 疯狂。 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疯狂的毁灭欲望。 历史上,曹丕被誉为后世篡位者的『典范』,但是曹丕是什么时候篡汉的呢 220年。 抱歉,这一年,也是曹操身故的时间。 也就是说,曹丕甚至没等到热孝结束,就已经展开篡汉的行动了,甚至等不到第二年,在当年12月底就登基了。 另一方面,曹丕在文学上的『造诣』。 这一点,确实也不好说,毕竟文无第一。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曹丕确实连『武无第二』都谈不上,连多少提一嘴都找不到什么有力的佐证。或许是因为在这方面的短缺,曹丕一上台就迫害宗室,报复私怨,或许也是间接导致青州兵解散的原因之一。以至于司马氏翻盘掀桌子的时候,曹氏宗亲竟然无人也无力反抗。 有意思的是,在唐,以及唐代之前,对于曹丕的评价颇高,而在宋后对于曹丕的评价就转为负面较多了…… 而历史上的唐代发生了什么 科举。 所以在唐,以及唐代前,掌握舆论喉舌的是谁给予曹丕较高评价的,是真的在评价曹丕的文学素养,还是在鼓吹曹丕来辅证九品中正制的优秀 所有的这些,历史上都不会明说,也不会给出一是一,二是二的标准答案。 就像是现在,陈群也找不到他面前这一份『考卷』的标准答案了…… 『为何……为何只有这几处火头』 陈群不能理解。 他的声音干涩,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太久…… 『按计划,此刻北城应已陷入一片火海才对……那几处的仓廪为何不起火那些留守的军校……难道都……』 陈群不敢再想下去。 脑海之中一片混乱。 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 他赖以决策的整个认知体系,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曹丕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焦虑和不安,『难道等到骠骑贼子彻底站稳脚跟,将刀架到我脖子上吗!陈长文!你的计策呢!你的算无遗策呢!你不是说都已经准备好了不是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你的意料呢!』 曹丕将所有的挫败感,以及对于当下局势的负面情绪都倾泻到陈群身上。 先不说我偷东西,难道你们就没偷过东西么先不说事实,难道你们就没有犯过错么 他需要找到一个承担责任的对象,否则那灭顶的绝望会先一步将他吞噬。 陈群承受着曹丕尖锐的指责,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但还是尽力劝说,『世子,火势未如预期,其中必有蹊跷!或许是暗渠中段出了问题,或许是……人心有变……仓促点火,恐难竟全功,甚至可能……反噬自身啊!臣建议,再等等确切消息,或……或另寻他策……』 陈群本能的察觉到了一些危险,但是他说不出来危险在什么地方…… 或者,陈群在脑海当中,已经将这个危险源设定为『可信赖』的区域了。 『他策!还有什么他策!』曹丕厉声打断了陈群的话,他指着北城当中的烟火,指着那仅有几处点燃的火头,声音尖锐无比,『你看!你看那北城之中!那些未能进入三台的官吏!他们的家眷!那些依旧在街巷中或许还在抵抗的忠勇士卒!他们此刻未能与某同在这三台之内,非是某遗弃他们,而是他们自愿选择了留下!他们是在用他们忠诚,用他们可能面临的命运,为某,为曹氏,在构筑最后一道屏障!这是他们的牺牲,是他们为了大局做出的奉献!』 『他们的牺牲,岂能白费!』曹丕越说越激动,仿佛真的被自己这番说辞所感动,他转过身,面对其他的侍从和曹军兵卒军校,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祭典,『某身负他们的期望,承载他们的忠魂!岂能在此坐视时机流逝,辜负他们的牺牲!不!不能!要让他们牺牲得有价值!要让他们与闯入的逆贼,一同在这烈火中得到永生!这是忠义!这才是气节!才是彰显我大汉臣民壮烈气魄!』 『点火!』曹丕挥动手臂,神情肃然。 『为了北城自愿牺牲的万千忠魂!为了不辜负他们的期待!』 曹丕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充满了荒谬的仪式感,『某,曹丕于此,以大汉丞相之子的名义,在此行此祭礼!点火,点火——!』 『世子!不可!等……』 陈群最后的劝阻,被曹丕掷地有声的点火号令,彻底打断。 火把,旋转着,晃动着,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坠入暗渠之中,跌入深沉的黑暗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片刻之后便是有蓝黄色涌动上来,照亮了暗渠入口周边的兵卒军校的脸。 但还没等笑容浮现—— 『轰!!!』 没有出现曹丕所预想的北城烧烤,反而是一声宛如来自地底深处,沉闷至极又狂暴无比的凶兽嘶吼! 一声充满了毁灭意味的咆哮! 随着巨响,整个暗渠入口周边的广场,连带着周边高墙都在呻吟。 周边的房屋梁柱嘎吱作响,灰尘簌簌而下! 紧接着,凶猛的火龙没有从原先计划之中,在北城预定区域扑出,而是直接从丞相府的广场地基下,从那些排水口、通风处,甚至从石板的缝隙中,咆哮着喷涌而出! 带着刺鼻的火油气味和爆炸产生的浓烟,瞬间吞噬了靠近出口的一切! 『啊啊啊!』 『地陷了!!』 『快跑啊!』 暗渠入口附近,瞬间乱作一团,兵卒尖叫着四散奔逃。 在高台上的曹丕,也被那巨大的爆炸冲击声波,掀得踉跄后退,差点摔倒,他脸上的狂热和庄严瞬间被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呆呆地看着那从暗渠入口广场处喷涌而出的火焰,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火……火怎么……』曹丕语无伦次,之前的慷慨激昂荡然无存,只剩下面对失控力量的茫然与恐惧。 陈群也被眼前的情景震得失语。 他望着那失控的,甚至有些反噬其主意味的烈火,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之前危险的感觉究竟出于何处。 但是一切又太晚了。 他精心设计的焚城之策,最终点燃的不是敌人的坟墓,而是他们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是他们所代表的那个旧秩序自掘的坟墓。 火焰熊熊而起,似乎是发出尖锐的嘲笑之声,也似乎是这腐朽王朝及其统治者,在穷途末路之时,所展现出来的盲目、残忍且最终导向自我毁灭的疯狂行为,最真实的一个写照。 …… …… 丞相府三台高墙之内,突如其来的爆炸与冲天火光,不仅是让内城的曹军陷入了混乱和恐慌,也让北城之中的骠骑军进入了短暂的愕然和呆滞。 这细怎么肥四 巨响和烈焰,来得太过突兀,也不是什么约定好的信号啊 庞统也是愣了半晌,然后才反应过来。 他虽然无法确切知道丞相府高墙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这场自爆,但结合周章之前关于火油的情报,以及那爆炸的形态和火势起于核心的特征,他瞬间便推断出了大概情况…… 多半是曹丕等人操弄火油不当,玩火自焚! 『真乃天助主公也!』庞统立刻意识到,这是进一步趁乱扩大战果的绝佳时机! 他不需要等知道具体细节之后,再去研究要做什么举措,只需要利用当下这现象,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一个最有利于己方的解释,并且抓住这个机会! 『传令!』 庞统下达了号令,『曹氏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此乃天降雷火,焚其巢穴,正其罪孽!各军听令,速速避开正面火场,沿火势薄弱之处,向丞相府内城突击!各部高呼「曹氏天谴」,以乱其军心!以「降者免死」,瓦解敌军斗志!』 命令被高效地执行。 原本还在肃清街道,稳固占领区的骠骑军各部,立刻调整方向,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绕过那熊熊燃烧的区域,从侧翼突袭丞相府的内城。 与此同时,『曹氏遭天谴』、『天火焚其城』的呼喊声,伴随着进攻的鼓角,震天动地地响起,如同无形的箭矢,射向每一个惶恐不安的曹军守军的心头,令其手脚酥麻,竟是握不紧刀枪! …… …… 丞相府内部。 富丽堂皇的装饰品,带来了近乎地狱般的灾难。 即便是后世,过度装修的副产品,也往往容易带来甲醛伤害,以及火灾隐患,就更不用说汉代的这些装饰物了。 雕梁画栋,都是木质的。 帷幔绢纱,都是易燃的。 暗渠入口之处,确实是相对空旷之地,但是从暗渠缝隙里面喷溅出来的火油和火焰,却未必只有在一个地方涌动。 爆炸引发的大火在木质结构和帷幕间疯狂蔓延,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 曹军兵卒原本就因为城破和被困而士气低落,此刻更是被这来自内部的『天火』,以及震耳欲聋的『天谴』吓得魂飞魄散。 陈群已经尽全力在指挥了,但是灼热的空气,呛人的烟尘,弥漫在四周,使得他的号令难以有效的传达和执行…… 虽然说眼下的情形,就算是依照往常的标准进行传达执行,也未必有什么作用…… 陈群手下的亲信部曲,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上满是烟灰和惊恐。 『使君!不好了!西侧角门被攻破了!夏侯都尉战死!』 『完了!东廊……东廊全是火,过不去了!』 『骠骑军在绕后山!他们在攀爬后山崖!』 『使君!骠骑军从那边杀过来了!』 『他们……他们都在喊……说是天谴……』 一条接一条的噩耗,接连袭来。 陈群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蕴含着毁灭意味的火焰,仿佛那些回报与他毫无关系。 大、势、已、去。 此时此刻,陈群清晰无比的意识到这四个字。 如同最终的审判,在他脑海中隆隆作响。 他心中清晰的意识到,不仅仅是这座邺城,也不仅仅是曹氏的基业,包括他所熟悉、所信奉、说维护的整个大汉,那个建立在经史子集、权谋律法、等级秩序之上的旧有体系,正在他眼前以一种极其惨烈和讽刺的方式,在加速崩塌,毁灭! 陈群踉跄着,本能的朝着自己的官廨所在走去。 周边此起彼伏响起的声音,他充耳不闻…… 他回想起这短短月余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荒诞而可怕的噩梦。 骠骑军的种种手段算计,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战争范畴。 旧有的战争模式…… 进攻,防守。 城墙,云梯。 兵卒在城墙之下死去。 旗帜在城头之上飘荡。 这才是陈群所熟悉的,所认可的,所希望的…… 赵云不是被称之为北域名将么 张辽不是号称勇猛过人么 赵云在幽州经营了那么久,在冀州北部盘旋了那么长,为什么没有携带大军,携带民众,携带所有一切攻城器械来 如果赵云携带幽州百姓民众,攻城器械,那么赵云到邺城之下就应该再晚至少两个月! 而多两个月,陈群能做更多,能做更好,能准备…… 不,或许也就只能这样…… 张辽! 张辽为什么不勇猛的身先士卒,先登城墙 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的来打一场,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驱赶兵卒来攻城 为什么将所有的功夫都花在安抚百姓民众,清剿潜藏在南城之中的暗子身上 为什么啊! 陈群想不懂。 他所期待的,所盼望单纯的军事对抗,在这一次邺城之战当中,从未出现。 骠骑军所展现出来的,是一种从经济、组织、人心、乃至技术层面的全方位碾压。 陈群那些引以为傲的智谋,在对方这种系统性的『新模式』战争技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挥舞棍斧在对抗远程弓箭。 (蚩尤猛点头,破口大骂,炎黄那两个孙子不讲武德!) 陈群其实很早就清楚意识到了新制度的强大生命力,也明白了旧体制无可挽回的腐朽。 但是他无能为力…… 曹氏这边内部倾轧,上下离心,资源匮乏,指挥失灵,最终还上演了这般引火自焚的丑剧。 他陈群,自诩智计,却连最基本的火油特性都未能完全掌控…… 愚蠢么 确实。 可山东上下,中原之处,有那个士族子弟,高官贵人,会去钻研『贱业』,会去重视『技巧』 那些不是『奇巧淫技』么 不是『经书史集』才是正道么 不是『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么 现在陈群才明白,才后悔,才觉得撞在棺材上好疼啊…… 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失败了。 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认知上和道路上的彻底溃败。 他也清晰地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曹丕需要替罪羊来承担所有罪责。 而他陈群,这个献上焚城毒计却最终导致自爆的首席谋士,无疑是最佳人选。 即便曹丕不杀他,骠骑军那边,也绝容不下他这样一个屡出毒计、险些葬送无数人性命的旧时余孽。 投降乞活 那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更难以忍受的屈辱。 他宁愿选择了与旧体制一同死亡。 他无法融入那个新的、陌生的世界,也不愿在旧世界的废墟上苟延残喘。 他缓缓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书案前。 案上笔墨纸砚犹在,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铺开一张素白的绢帛。 他的手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漠然。 他提笔,掩没,蘸墨。 开始书写。 不再是奏疏,不再是策论,而是一篇歌赋,他的自绝之辞。 笔锋落下,字字泣血。 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为自己辩护的执拗…… 『呜呼哀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非智不及也,实天时不与兮!』 『豺狼篡鼎,礼乐崩坏,邪术横行,古道湮微!』 『余竭忠尽智,欲扶倾厦,奈何独木难支,狂澜既倒!』 『非战之罪,实天欲亡我!岂人力所能逆哉!今大厦倾覆,柱石皆摧,亦有何颜苟活』 『惟以此身,殉此社稷,从圣贤于地下,告罪责于九泉!』 『悲夫!痛夫!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写罢,陈群掷笔于地,怅然而泪下。 他拍打着身上的衣袍,试图将沾染灰尘弹去,但是失败了,手上沾染的灰尘和血污,使得锦袍越弹越脏…… 最后,陈群只能勉强将进贤冠扶正,然后又扯了扯衣领和衣袖,仿佛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朝会。 然后,他缓缓抽出了佩剑。 剑身冰寒,映照出他苍白的面容,也映照着窗外那愈发明亮的,意味着毁灭的火光。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他横剑于颈,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拉! 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染红了他的官袍,也喷溅在他那篇绝笔歌赋上…… 似乎是在为他,画了最后的一押。 在这个真实而残酷的旧大汉里,画下了属于他个人的终章。 他倒下了,倒在了旧世界的余烬里。 或许他是明白了…… 也或许,在至死的那一刻,他都未能真正明白,他究竟败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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