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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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宫城可真大啊。”苏太后突然缓缓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脸上有难掩的悲戚：“四四方方的一座城，纵纵横横都是路，可独独不肯给我留一条啊。”
苏太后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有些哽咽，又道：“我烂在这腐臭的深宫内，烂就烂吧，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活该。可我的南荞有什么错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看向顾池宴，似是在问他，又好像不是。
苏太后想起沈宁昭，难得眼底露出一抹温柔又哀伤的笑意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我的女儿啊，才貌无双，该是这邑都城最耀眼的明珠，带着女儿家娇嗔与烂漫，自由又欢喜地长大，我便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
我的女儿啊，该凤冠霞帔，带着最丰厚的嫁妆，嫁与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人人艳羡，儿女双全，举案齐眉，一生无忧。
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苏太后说着说着便哭出声来，她摊在椅子里，双手垂在一侧扶手上，侧着的肩膀垮了下来，垂在耳侧的白发彻底落下来，随着她的哭声也起起伏伏。她哭得那样痛，那样不遮掩，再也不见往日的端庄与自持，掩埋了十几年的苦痛在这一刻似乎再也无法隐忍，一下子决堤开来：
“可是我的女儿，十七年来，一次也不曾纵情开怀，被困在这宫墙之内，再没有自由与娇纵，朝前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人后处处谨慎，如履薄冰。
可是她有什么错错的是先皇，错的是我，错的是这天下……”
苏太后说着又咳嗽起来，她用力地捶了捶胸口，似乎又气恼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来。顾池宴快走过去，想要帮忙，却又不知如何下手。苏太后却突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跟前，顾池宴看着她额角的青筋和眼中的血丝，像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般的不顾一切。
“顾池宴，你要答应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真的不得已走到那一天，你要保住南荞的命，保她不死，你要答应我。”苏太后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到眼睛里了，终于有了几分虚张的气势来，可看在顾池宴的眼睛里，却全部都是恳切，一位母亲近乎哀求般的恳切。
顾池宴突然跪了下去，对着苏太后一字一句道：“太后放心，漠北十二卫严阵以待，我顾池宴手持长枪立在她前头，无人敢伤她分毫。”
苏太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顾池宴，得了他的这句话，她终于是圆满了，可心头酸楚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自知是要下地狱的人，后宫肮脏，她多少手段都使了，自私又狠辣，从无半分犹疑。可今日看着跪在她眼前的年轻人，那样郑重地对她承诺，便是他心甘情愿的，她也终于生出一丝愧疚来。
日光西移，挂在朱红的宫墙上，夕阳柔和的光终于穿过窗子上的云母片，投进殿内一片温柔的光影。苏太后顺着光影望出去，终于穿过薄薄的那层云母片，看到了闪着绿光的琉璃瓦，和琉璃瓦后被夕阳染得似火似血的天空。
纱衣般的一层云，被风吹散在染红的天空里，毫无章法地向远处延伸，像青烟一样，这下天空便真的着了火，带着无法阻挡的气势，一直延伸到更高处，窗棂后面看不见的更高的，更远的，更自由的天空中。
苏太后抬手拍了拍顾池宴的肩膀，摇摇头，露出虚弱的笑容来：“你们都要活着。无论是你，还是南荞，你们都要活下去，无论遇到何种境地，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那日顾池宴离开福寿宫的时候，是云霜姑姑亲自送的，云霜在他要离开的那刻，却又叫住他，叮嘱道：“关于娘娘的今日的失态，还请顾大人切勿多言，尤其是陛下那里。”
“太后娘娘……”顾池宴想问太医是否来过了，却又想起云霜便是这后宫里最好的大夫了。
“大人放心，有我在，太后不会有事。”
顾池宴听了她这话又安下心来，躬身告退。云霜目送他离开，转身走进宫里，在无人处，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半个月后，顾承宗携众返回漠北，顾城尉孤身一人，把爱妻雏子留在了顾宅。邑都终是没有等来那场翘首以盼的赐婚。
当初顾承宗进宫见苏太后的，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顺理成章，却不想苏太后对他顾家赞不绝口，对他亦是百般宽慰，顾芷顾玠由宫里的老师亲自教导，必不会有半分差错。对指婚一事绝口不提，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自顾池宴上次进宫不过才几日，竟叫苏太后的态度大改，顾承宗心头几经起伏，他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他似乎从未真正地看懂过顾池宴。
顾池宴骑马亲自将队伍送至城外。顾承宗拉紧缰绳，将马儿停了下来，队伍也随之停下。
“回吧，不必再送了。”顾承宗看着顾池宴，道。
“父亲大哥一路珍重。”顾池宴道。
顾承宗又深深地看了顾池宴一眼：“看顾好你大嫂和孩子们，凡事不可大意。”顿了顿又说：“也照顾好你自己，希望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你能把你那中意的那人带来我瞧一瞧。”
顾池宴一愣，邑都的流言顾承宗都听说了，他什么都知道。
瞧一瞧吗顾池宴弯出个清浅的笑意来，您早见过了啊。
“走了！”顾承宗扬了扬手里的马鞭，队伍再次流动起来，顾池宴坐在马上目送他们离开。朝阳已经半高，挂在半空，路边的野草在枯黄的残叶中悄悄探出嫩黄的芽来，不出十日，便又是一片生机了。
春天真正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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