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忆往事仇怨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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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不是淳嬷嬷，还是长安知府洪秀前洪知府家里的大少爷的通房丫头。
少爷平常都会唤我淳儿，那时少爷并未娶妻，他承诺等我生下孩子之后就会把我抬为姨娘，让我成为府里唯一的女主人。
我是不太信的，老爷和夫人都不会允许的，我也不敢觊觎大少爷妻子的位置，只希望以后的少夫人是个和蔼的性子，能容下自己和孩子。
自己一向没什么大志向，一出生就是洪大人家的仆人。夫人对下人很和蔼，洪大人向来不管内院，也就是夫人身边的嬷嬷厉害些，后来自己被分配给伺候刚出生不久的小姐。我想，只要自己安安分分的，生活也算过得去。
那年自己十四岁，趁小姐午睡，偷溜到后花园去扑蝶，结果蝴蝶一只没扑到，却撞上了在假山石上小憩的大少爷。
我记得当时的阳光正照在少爷的身上，少爷被我惊醒，慵懒的拿开遮在脸上的书，漫不经心的问我是哪里的丫头，这么莽撞。
当时我很害怕，以为大少爷会责罚我，诚惶诚恐的跪下给大少爷请罪，没想到大少爷却笑着扶起了我，一定是我当时太慌乱，所以才没注意大少爷脸上的忧伤。
第二天，我就被夫人身边的嬷嬷通知我去大少爷的院里服侍，做大少爷身边的贴身丫头，也就是大少爷的通房。
像我这样的丫头，成为通房，待遇比普通丫头还要好些，少爷又喜爱我，一个月里，总有十几天的日子都是陪着自己，其他时间，少爷不在府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夫人和老爷解释说是去同窗家了。
少爷依然会每次回来都带一捧花给我，或是娇艳欲滴的红色月季，或是盛开到荼靡的牡丹，有时候，就是一捧路边常见的狗尾巴草。
无论少爷送我什么，我都很开心的收下，然后插进房里的花盆中，少爷不在的日子我就盯着花发呆，如果花儿枯萎了，我也会制成干花收进衣橱，这是独属于我的幸福。
我想我大概知道少爷不在家的日子都在哪里，少爷每次从外边回来，身上总是有很淡的香味，别人可能不会留意，就算闻到了，也只当少爷最近爱上了熏香，只有我作为少爷最亲近的人才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女子身上的胭脂香气。
但我只是通房，没有权利过问，我甚至希望少爷早点把这个女子娶进来，有了夫人，我就能抬为姨娘，可以不用每天都喝夫人身边嬷嬷送的补药，我知道，夫人想要我生个孩子。
变故来的太突然。
只记得那天天很不错，我正在屋里给少爷绣荷包，一不小心，绣针扎进了指头，浸出的鲜血染红了还没绣完的荷包。我还没来得及惋惜这个用了金丝线绣的荷包，前院突然就乱了起来。
吵吵嚷嚷的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只偶尔能听见在说少爷。
还没等我仔细听清，后院也乱了起来，夫人凄厉的哭声穿透了高高的围墙，吓得我不知所措。
印象中的夫人一直是典雅端庄的，即使是惩罚下人，也只是让嬷嬷去处理，自己永远温声细语，除了大少爷和小姐，没什么能挑动夫人的情绪，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
意识到应是出了大事，顾不得府里下人不可轻易走动的规矩，我急匆匆的跑到夫人的院子，眼前的景象，我至今难忘。
几个衙役战战兢兢的站在一边，地上躺着两具已经成血粽子的尸体，全身都是血，不知道对方得有多恨，才会这样残忍的一刀一刀割出来满身的伤口。
而一向雍容华贵的夫人，此刻毫不在意形象，跪在地上大声哭喊我的儿，连身上的衣服都撕破了也没在意。
而小姐，被奶嬷嬷抱着，吓得大哭。
我终于后知后觉，原来地上这个可怖的尸体是大少爷，是那个一周前还笑着说：“淳儿，我这次回来给你带醉春楼的羊排，在家乖乖的等我！”的大少爷。
另一个，是少爷的贴身小厮，洪辉。
就连一向不太回家的老爷也步履踉跄的赶回来了，扑到地上躺着的大少爷的尸体上，老泪纵横。
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第一次心有灵犀。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院子，又是怎么躺到的床上，等我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大少爷已经出殡了。
夫人下令禁止讨论大少爷的死因，前两天有一个小厮，就因为说了两句大少爷，被夫人知道了，命家丁绑在院中，活活打死。
下人们噤若寒蝉，我却还是听到门房小六子说的一点消息。
原来少爷不在家的日子，确实是在同窗家里，不过这个同窗比较特殊，长的清秀，性子也文弱，从小经常被当成女孩。家中长辈管的很严，几乎不能外出。
大少爷是在一次外出踏春时偶然碰到的。
当时蓝天，青草，微风，天上的风筝，诗情画意。
大少爷上前搭话，被对方家中家丁制止，虽然很遗憾没能和对方说上一句话，但是并没有打消一个想和对方交朋友的热情。
大少爷后来又多次来到初遇对方的踏春地方，终于又碰到了。
鼓起勇气上去，喊住欲离去的人，对方回头，明媚的笑容配上脸上深深的两个酒窝，虽未言语，大少爷却知道，自己和对方的羁绊已经形成了。
大少爷期期艾艾的开口介绍自己，又询问对方姓名，对方羞红了脸，却转身跑开，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大少爷失忆的回到家中，已经是自己唐突了对方，惹得对方不开心了，所以才转身就走，甚至不愿意和自己说一句话！
原本想放弃，然后午夜梦回，次次都是这个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
大少爷知道自己逃不脱了，这是他的命运，他注定要和对方成为朋友，哪怕对方不愿，那自己就多努力一点，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心。
想通后，大少爷又重振旗鼓，每天去那片青草地蹲守，终于又遇到佳人。
这次没有犹豫，大少爷勇敢的上前和这人搭话。
“你好，我是洪少康，敢问尊姓大名”
“洪公子安，在下张念康。”
短短一句问好，双方都懂了对方心意，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连名字都如此相近。
原来对方也想和大少爷交朋友，所以他才一次次的违抗长辈，甚至求堂兄帮自己偷溜出来，就为了可以多看几眼大少爷，原以为上次的意外，对方落荒而逃，两人再无缘分，谁承想，又再次遇见。
缘分来了，谁都无法抵抗，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他们或是一起谈词说赋，或是一起把酒言欢，或是什么都不做，就简简单单的躺在草地上，或是看天，或是看着对方，怎样都是幸福。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他们的友情很快被洪夫人知道，洪夫人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名声不好的人做朋友。
等洪夫人找他谈话的时候，大少爷才知道原来自己和朋友的事被发现了，母亲竟然不能接受自己和对方交朋友，面对母亲的强压威胁，自己只能选择妥协。
洪夫人一向溺爱自己的孩子，她要大少爷保证给洪家留个后，要尽快娶妻生子，只要他能做到，她就答应，不在管他和张念康的事，并会保护张念康。
所以后来有了我。
大少爷依然和他的好朋友快乐的一起谈天说地。
可是夫人没做到她的承诺，她没有保护张念康，这也造成了后来的悲剧。
事情传到了洪大人那里，洪大人是个自命清高的人，绝不允许自家儿子和名声不好的人做朋友，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了张念康一家，又授意牢头对其要加拷打，张念康父母不堪屈辱狱中自杀去世，就连张念康本人也受到衙役欺辱霸凌。
这一切，大少爷全然不知，他只是以为他的朋友最近被家里管的严，不方便出来找自己。
张念康以为是好朋友背叛了自己，万念俱灰，又责怪自己识人不清，让自己家中遭此横祸。
后来还是张念康在外做生意的堂叔父，听说了这件事，花了大把银子给张念康救了出来，并将其接到自己家中，然而受到的伤害却无法弥补。
出狱后的张念康，仿佛没了灵魂，不再是那个明媚如阳光的少年，而是充满怨气的厉鬼。
张念康堂叔父家中的儿子，张念德，不忍自己堂弟这么一日日颓废下去，经常带张念康出去散心。
许是孽缘，这天二人正在酒楼吃饭，恰巧碰到了来这里买羊排的大少爷，听大少爷贴身小厮笑嘻嘻的问大少爷是不是给淳儿姑娘买的，而大少爷点了头。
似是印证了自己这一切悲剧的来源，昔日好朋友的变心，自己父母的惨死，一幕幕涌上心头，被仇恨的怒火点燃了心中最后一丝理智，张念康拿起手中的佩剑就冲向大少爷，口中大喊让洪少康还自己父母的命来，张念德阻拦不及。
大少爷的小厮奋力反抗，不小心伤到了张念康，这下子，以为是大少爷下的命令，张念康最后半点留恋也无，一剑又一剑的刺向震惊于几日不见，好朋友竟反目成仇而呆愣住的大少爷身上。
原本在门口守着的侍卫见主子受伤，一拥而上，刀剑无眼，张念康也在混战中受了伤。
张念德不能看着他人伤堂弟而置之不理，也提剑而上，众人都打红了眼，完全不在意到底伤到了谁。
因为打架的一方是知府之子，衙役很快就赶过来了，现场的打斗已经结束了，洪府侍卫和小厮都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
大少爷躺在另一边，但是没人敢去动大少爷，都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向前。
只见大少爷用身体护着张念康，身上遍布着不知道是被洪府侍卫，还是张念德，亦或是张念康刺伤的伤口，血肉绽开，身上和地下都是血。张念康虽然被护着，受的伤不多，但是有一剑，刺穿了心脏，眼看也撑不下去了。
张念德倒是还好，只受了皮肉伤，不至于要命，在旁边跪坐，用剑撑着身体，看着奄奄一息做临终告别的两人。
“阿念，为何要伤我呢”洪少康的眼神充满委屈和难过。
“那你，为何背叛我让我父母惨死，而我也被凌辱！”
“对不起，阿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康，对不起，愿，愿有来世……”洪少康终究没说完他想说的话，在心痛好友的遭遇时，悲痛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少康，今生一切都是错误，我们来世在见！”张念康知道不是好友背叛自己，松了心头最后一口气，追随好友而去。
剩下的人，却无法从这场悲剧中抽离。
见洪大少爷断了气，衙役也不在犹豫，把洪大少爷和张念康尸体分开，其他人和尸体都带回衙门，大少爷和身边小厮的尸体抬回洪府。
我从小六子口中听到这个凄美的友情故事，本应感动的我，却毫无感觉。
我不是旁观者，可以为他们伟大的友情赞叹一声悲壮，可我是他们伟大的友情中的一个牺牲品。
作为大少爷的通房，大少爷都不在了，我又能何去何从呢
距离大少爷的死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府里的人仿佛遗忘了我。
我的身份依旧是大少爷的通房，在这念康院中透明人一般的活着，衣食供应依旧，甚至还是通房的月例，一如大少爷在的时候一样。
哦，忘了说，念康院是大少爷之前特意改的名，在这之前，这里还是惊鸿院。
当时夫人问少爷为什么要改成这个名字，少爷说想让所有的人都会怀念少康。
现在想来，应是为了纪念他这个知己吧！不过也应验了他当时的话，现在大家只能怀念他。
听说大少爷的去世给老爷和夫人的打击都很大，但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误，反而怪张念康，若不是他，大少爷还是家中那个谦和温润的少年郎，而不是一块冷冰冰的排位。
听说当时打斗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张家人，也被投入了牢狱，这次，他家花再多钱也没人敢放他。
本来夫人是想让张家人全部给大少爷陪葬的，但是张家人很机灵，见钱如流水般的给出，也没个回响，知道事情怕是不好，连夜搬走了，夫人实在找不到他家的人，这才无奈作罢。
我并不对张家人的境遇有任何感想，只担忧自己，几年过去，我的身份依然是大少爷的通房，一切在我这里好像都静止了，改变的，只有我一年比一年更苍老的容颜，和对大少爷的怨。
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小姐后来成为齐国公的贵妾，而齐国公夫人无子，决定抱养小姐的二儿子作为记名嫡子。
夫人想为小姐谋算，洗白了我的身份，找关系，让我成为了小公子身边的嬷嬷之一。
我的任务，就是不断和小公子说他亲生姨娘对不能养他的无奈和对他的爱，让他即使成为国公夫人的儿子，心里的娘依然是小姐。
就这样，我在小公子身边已经十几年了，直到今天，我碰到了那个如张念德一般长相的张祈安，那些年在我心里隐秘的仇恨，终于有了宣泄口。
至于我为什么认识张念德，因为他斩首时我偷偷去了刑场，我想看一下这个男人什么样，我疯狂的去猜测，那个和张念德有些血缘关系的张念康是什么样子，他们有没有很相像。
我后来问过门房小六子，他说自己曾经见过大少爷和一个少年在一起逛街，那个少年，笑起来，两颊有两个酒窝，特别甜美。
而张念德，他有，张祈安，她也有。
我知道我等到了。
